第30章 穹窒熏鼠(六)
“小心些, 這些糧食可都來的不容易,萬不要灑了。”走到了一個彎道處, 陳縣令回過頭, 沖身後的漢子們說道。
沒有拄拐,年邁的他卻能在這山路上如履平地,連佝偻的背都挺直了不少。
繞過這個彎, 就是村頭了, 身旁的漢子們都流露着期待。
笑了笑,陳縣令側身避開, 拍着他們的背示意先走。在外奔波辛勞了這麽久,好不容易回來與親人團聚一次, 能早看一眼是一眼。
送着他們都往前走了,陳縣令才慢悠悠的背着手,跟在隊伍的最後面。轉過頭,看到了眼前層巒疊嶂,臉上生出許多的慨嘆。
北地本就寒涼, 這裏又是在山溝的縫隙裏讨飯吃, 耕地艱難, 留給百姓的活路就像是這險峰上的羊腸小道一般,只看一眼都覺要斷了。
耳邊已響起了親人們相聚喜極而泣的聲音, 默默的等他們述相思之情, 陳縣令突然覺得有一束帶刺的目光襲來,一轉頭, 卻什麽異樣都沒看到。
只得當作是自己想多了, 仰頭看看天色, 陳縣令幹咳兩聲, 打斷了互訴衷腸的人們。
“時間差不多了, 快來各自将你們的糧食分領了。”
婦人們立時擦擦眼淚,暫時分開自己的丈夫,井然有序的排成兩隊,抖開布袋子去裝糧食,裝好了再由男人們各自送回家去。
俨然是已經實行過很多次的。
就在此刻,一個神情惶惶的婦人走出來,荊釵布裙,手中還牽着一個總角孩童。眼中含着淚,對着陳縣令期期艾艾的開口,“大人,這次是我男人他……”
原本拿糧食的人們不自覺都停了下來,眼帶同情的望着她。
“是。”彎下腰,陳縣令沉痛的拍拍她的肩頭,“你放心,他的後事本官會處理好。”
悲號一聲,婦人滿面悲容的跌坐在地,抱着自己的孩童號啕大哭。
同村的婦人們紛紛走上前來,将各自的糧食中取出一袋,擱在她的腳邊。
Advertisement
就像是無聲的約定。
不忍多看,陳縣令側過身,沖男人中最孔武有力的那個招招手。等他靠近了,掃視一圈周圍,才低聲問:“這一日行動匆忙,我沒來及的與你細問,綁架長公主一事到底是什麽情況?”
“大人先請恕罪,這次行動算是小人自作主張。前些日子,有個功夫了得的人自願進了我們寨子,說是要落草為寇。雖說我們不是正經山匪,可執意不招他反倒可疑。他一進來,就撺掇我們去搶赈災糧。”
“若是成了,夠我們在家中吃個一年半載,便能和妻兒厮守一年半載……弟兄們,實在是心動。”
“你們呀!”狠狠咬呀的指他罵了一聲,陳縣令搖搖頭,“萬幸那賊人總歸不是我們這的人,你們此番回家後,老實待上一個月,等沈将軍走了再說!”
漢子趕忙點點頭,恭敬的退後站到家人身邊。
小葵看着爹爹去而複返,歡歡喜喜的牽着他的手問,“縣令伯伯在和爹爹說什麽?”
“沒什麽,生意上的事情。”眼底的畏懼還沒有緩過來,漢子的笑頗有些勉強。
卻也足夠糊弄小葵,她搖晃着父親的手,“爹爹,我新認識一個特別好的姐姐!”
笑了笑,男子應和道:“是嗎,她是誰?”
“她就在……”回頭卻沒有看到神仙姐姐的身形,小葵正在驚訝的時候,踮腳找了許久。
纖細的手指突然往前一指,“就在縣令伯伯的身後!”
——
白蕪如何也沒想到,自己也有這麽“好運氣”的一天。
撞進了山匪老巢尚且不說,竟還能輕易就看到陳縣令的原本面目。其中緣由細節到底是怎麽回事,現在尚且沒有頭緒,但一介縣令與山匪勾結,已是板上釘釘。
渾身就像是被釘住了一般,白蕪僵直着身子,一直看着陳縣令的背影。
好似察覺到了,他忽然轉過了頭。
胳膊被人猛然一拉,白蕪歪在地上,藏于人群後方。
方一轉頭,就看到霍旻辰微沉的臉色,“阿蕪,想都不要想。”
手腕上的紅繩手鏈露了出來,白蕪用指尖撥動了一下桃木小魚,用力深吸一口氣。而後仰頭,露出那夜之後對他的第一次笑容。
“霍旻辰,你現在立刻就跑,去找沈绫昀,順利的話你明天就能找到他,後日大軍就可以到這個村子來。”
“那你呢?”
淹沒在人們喜悅的哭泣聲中,他的嗓音低沉,像是鐵鏈碰撞出的寒意。
白蕪冷的縮了縮手,“他們一看就是早已勾結,證據必然難以尋找,抓現行才是唯一能快速出兵定罪的辦法。”
“你呢?”
擡眼,白蕪無聲的與他執拗對視,“我已經傷了腳腕,跟着你跑只會是拖累。況且我們的存在,全村子的人都知曉,本身也瞞不住。”
“只有我留下來,才能給你換來更多的時間。”
“不必。”霍旻辰強硬的抓住她的手腕,“你走。”
轉頭看去,那邊已經開始派發糧食,白蕪心急如焚,措手推開了他,壓低聲音低喝,“霍旻辰,我才不敢和你一起,誰知道你又會将我推到哪個虎穴?只有沈绫昀可以救我,你快給我走!”
臉色幽寒,霍旻辰就着被她推開的距離,冷眼看着她毫無留戀的起身。
一瘸一拐的,朝着陳縣令無聲靠近。
心髒劇烈的跳動着,腳腕上的痛反倒被壓了下來,混在分領糧食的婦人們中間,白蕪終于挪在了陳縣令的身後。
碎發沾在了額頭上,白蕪擡手,先摸到了滿手的冷汗。回頭看去,方才躲避的地方已不見霍旻辰的身影,以他的腳程,應當是跑出些距離了。
勉強算是得了一絲慰藉,白蕪強壓下心中的畏怯,擡手取下了銀簪。
陳縣令背對着她靠近,兩步,一步。
忽得跳出人群,一手屈臂夾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執簪對準他的頸脈,白蕪朗聲高喊,“都別動!”
“啊!”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小葵,她尖叫一聲,就被攔腰捂嘴抱走。
婦人們四散着逃逸,攜老扶幼,攢動着往村子裏跑。
脖頸上剛被抵上尖利的簪子,陳縣令就立刻變了臉色,僵直不敢動。覺她聲音熟悉之後,陳縣令艱難的用眼尾去看,赫然瞥見了白蕪的側臉。
“長公主……”
白蕪極力的控制着,才沒有讓捏着簪子的手指抖動,肅聲道:“陳縣令,我本以為你也算得上為民盡心的好官,不料這才算是你的真面目!”
“為民盡心的好官。”重複一遍她的話,陳縣令的目光陡然變得陰沉,擡眼不動聲色的向小葵的父親使個眼色。
那漢子領會了陳縣令的意思,将尚在愣神的小葵推到老媪身後,伸手往袖子裏摸出一把匕首。
動了動脖子,陳縣令恍若沒有人相挾持一般,嘴角含着笑,手指向前道:“景昌八年,陛下北巡時曾路過本地,贊這裏山川險峻,可謂勝景。”
不解他為何說起這些,白蕪盡力穩住心神,手指捏着銀簪小心觀察四周。
婦人們大多牽着孩童老者躲在了村子裏,或有幾個膽大的還敢探出頭來。而幾步遠的距離,山匪們眼露殺氣,弓着腰死死盯着她手中的動作,列作三五一排的陣型。
唯獨陳縣令,還如同閑庭信步一般往前挪了挪,“可是公主,你知道在這山中讨生活的百姓,過得有多艱難嗎?”
“自己過得苦,就可以肆無忌憚傷害別人?受了委屈,就覺做什麽都是對的?”白蕪憤然反問。
“日子都要過不下去的時候,對錯算什麽!”不料想陳縣令也提高了聲音,“我是他們的父母官,我得先讓我的百姓活着!”
他說話時太過激動,身體握拳前傾。
本來心底就存着怯,腳腕又受了傷,白蕪一時來不及完全控制住他,銀簪與他的脖子隔開些許距離。
就在這時,人群最後飛出一把匕首,徑直朝着白蕪握簪的胳膊而來。
噗嗤一聲,悶悶插入肉中。
手臂猛地抖落,銀簪落在地上,在泥土中滾了一圈,便淅淅瀝瀝的淋上鮮血。
陳縣令在揮刀的瞬間往前一撲,被穩穩接入人群中,踉跄幾步站穩,他回頭去看。
沒了可以要挾的東西,白蕪手捂着胳膊,以別扭的姿勢支撐着身體沒有倒下,咬唇盯住他。
漢子們一擁而上,各自舉起刀尖,對準了白蕪。
“慢!”長喝一聲,陳縣令彈彈袖子站出來。“好歹是我朝長公主,不該被如此對待。”
抽吸着冷氣,白蕪心中的駭然再也繃不住,嘴唇顫抖着看他。
慢步走到她面前,陳縣令彎腰俯視道:“長公主殿下,你實在不該站到老夫面前,你以為憑你一個人,能成什麽事?”
即便是極力的控制着,白蕪也忍不住聲音中的怯意,“你現在認罪伏法,還有機會。”
“哈!”仰天大笑一聲,陳縣令就像是聽到了莫大的笑話,連肩膀都在顫抖。
他忽得搶過身旁漢子手中的刀,惡狠狠的架在她的脖頸,“你在縣城中說的一番話,本官很是動容。”
“即如此,本官就給你一個機會。我找人,将你藥啞,你保證此生将看到的事情爛于心底,我就饒你一命。”
眼睛睜久了,只覺的酸困,白蕪費力的眨了眨眼。
低頭看向腕上的紅繩手鏈,她真的很想活。她才過完十七歲的生辰,其中還大部分都是食不果腹的悲苦,好不容易她找回了自己的爹娘,有了自己的府邸,想要同一人厮守。
仿若看出了她的心動,陳縣令放緩了聲音,“如何?”
無力的笑了下,白蕪再次揚起頭,眼神萬分的真誠,“陳大人,我真的很想答應。”
原本微微揚起的嘴角瞬間沉了下去,陳縣令陰森的看看她,忽得招手一把将小葵與老媪抓了過來。“高高在上的長公主啊,你好生看看,這些人就該死嗎,就求不得生嗎!”
“沒有一個好好活着的人該死。”
與陳縣令瘋癫般的嗓音比起來,白蕪的聲音稱得上細弱,好似不仔細聽都聽不到。
她慢慢移動着腫脹的腳腕,讓自己站的挺立了些,“這裏的村民們不該死,他們作為山匪打劫的百姓們也不該死。”
“那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他們該怎麽活!”陳縣令被徹底激怒,刀刃不斷的貼在她的脖子上,“是靠淡薄的君恩,還是些微的土地,亦或者北地寒冷的天氣?”
刀刃冰涼,恍惚好像割破了她的血肉,白蕪積攢的一絲勇氣徹底消散,在刀下抖若篩糠。
“既然長公主不願,那我也唯有遵公主意志。”陳縣令閉了閉眼,将刀遞給了身旁的漢子。
殺意盡顯。
喉嚨中翻滾着恐懼的嗚咽,白蕪無力的合上雙眼。
終究還是最糟的結局。長公主身死于此,沈绫昀必然會前來徹查,就算是找不到他們勾結成匪為禍一方的證據,這個罪名也足夠要他們的性命,照樣能夠拔出禍根。
白蕪能聽到高舉起刀時,帶來的風聲。
小葵好像沒有來得及被帶遠,哭喊的聲音響徹天際,倒也算是應景,送她最後一程。
将死之際,白蕪心中竟然生出許多的淡然,她極輕的勾了勾唇角。
了無牽挂,這樣也好。
風突然呼嘯起來,好似有什麽人割破時間,用力的向她奔來。
“唔。”
耳邊忽然響起了一聲悶哼,身體也被攬在另一人懷中,鼻息間全是熟悉的清冽味道,白蕪瞬間睜眼,難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
刀落在了另一人的背上,霍旻辰不知是從何奔來,在最後關頭擋在了她的身前。
血滴答滴答的落下來,心神恍惚了好一會,白蕪才意識到,那血不是她的。
“旻辰!”短促的叫了一聲,白蕪雙手環着他,手掌被汩汩血液濡濕,“你回來做什麽!”
“其實我也不知道。”霍旻辰清冷的看着她,慢慢伸出手,點向她的眼角。
指尖便多了一顆淚,他牽牽唇角,歪頭道:“大約是氣不過,憑何只有沈绫昀能救你。”
周遭的山匪們已經回過了神,陳縣令更是氣急敗壞的指揮他們繼續,周遭的混沌似是也沒有好多少。
可眼下白蕪望着暖意都寡淡的他,突然很想笑。
“抱緊我。”霍旻辰一手擁緊她的腰,雙眼用力眯看着周圍,另一只手捏着銀針。
就在終有人揮刀上前之際,霍旻辰手起針落,刺進了最近三個人的眼睛。
“啊!”粗嘎的慘叫聲從四面響起。
“閉眼。”
霍旻辰的聲音,恍若琴音,白蕪依言緊緊閉上眼,雙臂交錯在他腰身。
身體突然被帶着騰空,極速的掠過樹尖,朝着山林中而去。
“追!”陳縣令高喝一聲,山匪們立即動身。
可突然響起了一聲尖銳的孩童哭聲,小葵撕心裂肺的喊叫着,手腳并用抱住領頭的男子,“爹爹,我怕。”
“小葵,放開。”步伐被絆住,漢子心焦的看眼陳縣令,生怕他動怒。三兩句也沒能勸走小葵,只得狠心一把拽開她,推到一旁,被惶惶的老媪抱走。
白蕪與霍旻辰的身影卻已經消失。
青筋跳動,陳縣令用力攥拳,低頭忽而看到了血跡,“沿着找,快!”
——
叮咚。
水滴順着冰柱掉落,砸在石頭上,聲音清脆好聽。
“睜眼吧。”
耳邊響起霍旻辰輕淡的嗓音。
腳尖試探性的踩了踩,才見是到了實處,心弦瞬間松下,胳膊便卸下僅存的力氣,白蕪支撐不住的往地上倒。
霍旻辰忙伸手,不料想遲了半步,非但沒能抓住她,反被帶倒。
撲通一聲,俱是跌在了地上。
“沒事吧?”霍旻辰側首問道。
渾身都沒了力氣,白蕪顧不上身下土地的冰涼,躺到在地喘息,半晌才臉色蒼白的搖搖頭。
總算暫得安穩,白蕪轉動眼珠四下看,他們應是躲在了一處山洞裏。
“嗯……”
身側突然響起一道痛苦聲音,白蕪眉心一跳,急急看去,臉色立時吓得青白。
霍旻辰身下,俨然是一片血水。
她怎麽忘了,霍旻辰才剛挨了一刀。
急切的想要坐起來,卻也只能撐着身體擡頭,白蕪聲音中已經帶了哭腔,“怎麽辦,我帶你去治傷。”
說完,就慌張的想拽他起來,卻連穩穩的牽住他都做不到,手指不斷的從他掌心劃落。
“阿蕪。”
終于被他安穩牽住,霍旻辰面色煞白,短短兩個字說完都要停下來積攢力氣,“他們還在搜找,外面危險。”
一句三頓。
淚水噴湧而出,白蕪啜泣着,“我該怎麽做。我怎麽才能救你。”
“別怕。”霍旻辰倏然一笑,移動手指摸摸她的側臉。
将自己的血污,盡數染在了她雪白的臉頰上。
瞳孔微縮,霍旻辰看着她沾染自己的血,心中有種隐匿的滿意。轉動眸光,卻看到她披散于身後的頭發。
驀的嘆一口氣,他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力氣,強撐着坐起,勉力梳着她的頭發。
力氣不夠,發髻也松松垮垮,但總歸是都束了起來。
摸向懷中,他捏出那支墨玉簪子,腰身上有極細的裂痕。在她看完大夫昏睡之際,他其實更多的時間在修補玉簪。
“阿蕪,此番舍命,你可願意相信我此前并未真的放棄你?”
瞬時啞然,白蕪呆呆盯着玉簪看。
等了許久,也不見她回答,霍旻辰像是沒了力氣,強撐着将發簪為她戴上,就猛的摔回地上,用力的咳嗽起來。
白蕪立即吓得撲在他身側,眼看着他身下的血越來越多,慌亂的連聲道:“我答應你,只要我們能活着逃出生天,我原諒你!”
眼底立刻翻滾起複雜神色,霍旻辰深深看她許久,“阿蕪放心,會平安的。”
沈绫昀給他的那支鳴镝,他已經放了出去。
時間緩慢流動,霍旻辰眼看着越來越虛弱,就躺在地上合眼睡去。
白蕪強撐着精神,過片刻就去探探他的鼻息。
可周圍空寂的寧靜,與一聲聲掉落的水珠,都在催動她疲憊身軀中的困意。最後一次迷迷糊糊将指尖探到他鼻下,白蕪終于支撐不住,頭一歪便在他胸前徹底陷入沉眠。
氣息悠長。
她身下恍若将死的霍旻辰,卻立刻睜開了雙眼,眸色清明,輕易就抱着她坐起來,挪在了洞中更避風的地方。
低頭看着懷中人的睡眼,霍旻辰伸出指尖,慢吞吞戳了戳她被自己弄髒的側臉。眼底,墨色濃郁,他忽得一嘆,“真笨。”
山洞之外,響起人馬走動的聲音。
挑了個舒服的姿勢,霍旻辰身體後靠在山壁上,好整以暇的等待。
跳動的火把,終于伸到了山洞裏,舉火把的漢子臉色一喜,大喊道:“找到了!”
山匪迅速聚集,陳縣令也趕了過來,看到了嘴角含笑盯着他們的霍旻辰。
無雙的俊俏面容,此刻卻像是修羅煞鬼。
打個寒噤,陳縣令連一句話都不願多說,揮手就讓山匪們動手。
“且慢。”霍旻辰卻突然開口,眼尾笑意幽冷,“你們此地不是有仙人嗎,動手之前,最好問問他,我殺不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