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吹梅角遠(一)

村子的東南面, 有一個被廢棄的舊屋。

茅草堆砌,門口的樹葉落了滿地也無人灑掃, 乃是此前一長壽老者所居, 自他離世之後,便空置了下來。

陳縣令與一衆山匪,此刻卻帶着霍旻辰, 來到了這腐朽的木門前。

生怕木門頃刻倒了, 陳縣令連敲門的動作都不敢太重,篤篤敲了兩聲, 便高聲道:“仙師在上,我等有事請見。”

語音落下, 屋中便無故滕旋起一陣風,向屋外吹來。

哐當。

門邊立的木棍應聲而落,風立刻消散。

畢恭畢敬的對內鞠了三躬,陳縣令轉身揮手,表情便已經變得兇狠不耐。

擡擡胳膊, 霍旻辰将懷中的人小心抱好, 低頭看她安靜的睡顏, 才邁步上前。

路過那根倒下的木棍時,他停下腳步, 垂眸時掠過譏諷。

“快些!”陳縣令惡聲催促道, 往屋裏瞟了一眼,又壓低聲音, “我倒要看看見了仙師, 你還有沒有的命!”

擡眸, 眼尾掃過他, 霍旻辰忽得擡腳一踹。

本就搖搖晃晃的木門, 轟然倒下,激起一層浮土。

陳縣令與漢子們吓得臉色大變,指着他張口說不出話來。

霍旻辰卻再也停都沒停,徑直往裏。

一踏入屋門,才發現其中空間極大,裝飾雖不至于奢華,但也幹淨舒适,桌椅上都用厚實的白虎皮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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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碩大的屏風,幾乎将屋子分成了兩半。

燭火搖晃,一人影投在屏風上,手中捏着一卷書。

“不是早就約法三章,非必要時不準擾我嗎?”

屏風內響起道青年男子的聲音,中氣十足。

抱着白蕪,霍旻辰倏然頓住腳,眼睛冷冷的眯起來看着前面。

“仙師!”陳縣令從他後方奔來,撲在屏風前,“本是小事一樁,可此人狂悖,定要求見仙師。”

“來者何人?”屏風後面的人,似乎将手中的書放到了一邊。

左右看看,霍旻辰頂着所有人的視線,神态自若的走向白虎皮鋪好的軟榻,小心的将白蕪放了下來。

手指繞過她的後頸,不動聲色的在昏睡穴上一點,離去時留戀般滑過她的耳垂。

慢條斯理的樣子,引得那些人無一不是一臉厭煩不屑。

霍旻辰卻理着袖口,走至屏風後,牽牽唇角,意有諷刺,“求見……何時起我也得求見你了。”

語氣中的狂妄盡顯。

陳縣令一行人,立即面帶怒容,只等屏風內一聲令下,便可上前斬殺了這一個宵小之徒。

咚。

不料想屏風中的人愣了愣,卻身軀一個踉跄,前腳絆着後腳,近乎是從屏風後面跌了出來。

相比起“仙人”這個名號,眼前站的人卻只覺普通,一身簡單的樵夫裝扮,身材颀長,面龐中自成幾分堅毅,看着霍旻辰的時候,震驚的眼神甚至會顯得呆滞。

恍然如同白日見鬼。

對他的如此反應十分費解,陳縣令莫名其妙的盯着他,小聲道:“仙人?”

似是被這極輕的一聲驚到,那人渾身一顫,轉頭下意識的就想跑,面色慌張。

“仙師,門在這邊。”嘴角的笑意更甚,霍旻辰攏袖,冷然道。

轉過去的背影僵住,半晌之後,才勉強轉過了身來,神态複雜,好像此刻才認清了,面前站着的霍旻辰是個活生生的人。

陳縣令再也等不及,站直身子道:“此人與一旁的長公主,已發現了本官與村民所行之事,必須立即處死。”

“你們先退出去。”男子卻沒有顧及他話語中的意圖,張口道。

口吻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痛絕望。

“仙人……”陳縣令詫異喃喃。

“出去!”

見他動了怒,陳縣令強壓下臉上的不悅,揮揮手,示意所有人跟着他們退下。

屋中一時陷入沉靜,霍旻辰與男子相對而立,臉上的表情各有不同。

半晌之後,才是由霍旻辰打斷了寧靜,輕嗤一聲,“好久不見,仙師,或者說,周副将。”

周榮聽到了這個久違的稱呼,忍不住低頭苦笑了許久,行舊日部下之禮時身體有着陌生的僵硬。

“末将,參見三殿下。”

霍旻辰定定看着他,心情并不如同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靜,恍惚間,他想起十六歲成名的那場惡戰。邊境失守,城池陷落,他的大軍本在後方駐紮,可年少意氣風發的霍旻辰隐瞞蹤跡,率領一隊先鋒直馳邊境。

奔馳百裏,取得敵軍主将首級。

那一仗,讓霍旻辰自此聞名邊境兩岸,開啓了他光芒萬丈的人生。也讓他于前鋒之中,發現了周榮,直接将他提拔為自己的副将。

并肩征戰近五年,曾無數次将後背交付給他,是霍旻辰最信任的人。甚至在兩年前,他因意外頂撞了二皇兄,霍旻辰還親自送他到大梁,名為求學,實則避禍。

回神之後,見他還維持着行禮的動作,霍旻辰不由的嘲諷勾唇,“如今,還有尊我為主的意義嗎?”

“我實在沒想到,你竟然還活着。”悻悻放下手,周榮望向他道。

沉默時,唯能聽到白蕪悠長平緩的呼吸聲,霍旻辰未理會他語氣中的感嘆,行至白蕪身旁為她蓋了一條薄毯。“我也沒想過,兩年前為你編造身份,助你來黎崇光門下進學,會方便你背叛我後逃亡。”

目光不由跟着他移動,看到了他手下輕柔的動作,周榮神色複雜的笑了笑,“這是?”

“大梁長公主,我的……”霍旻辰停頓了半瞬,“棋子。”

了然點頭,周榮望向白蕪的神色中便不由自主添上了幾分可憐。

“閑聊該結束了。”霍旻辰側身坐下,目光冷凝,“周榮,為何要背叛我,于亂軍中倒戈相向?”

臉龐逐漸失色,周榮退後半步,相對着他跪坐下來。“三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自從逃到這裏來,我便日日噩夢纏身,心中早有愧疚。故而殿下對我千刀萬剮也是我活該。可其中內情,我絕無可說。”

并未擡眼,霍旻辰只是自下而上的看着他,捏捏自己的指節,忽道:“離故鄉許久,你可想念自己的妹妹?”

周榮父母早亡,唯有一年幼的妹妹,他極重血脈至親,對妹妹可謂是寵愛有加。每次征戰回京,都會特意為妹妹尋來最新奇的禮物。

果不其然,周榮臉色變得有些不自然,“妹妹在北涼,一切安好就行。”

“她安好與否,你怎麽可能比我清楚?”霍旻辰意有所指,臉上的笑意有些殘忍。

驟然擡頭,周榮神情惶恐,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猜想。

低下頭看着手指,霍旻辰像是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情,“還記得嗎,曾經我讓你去處決一個出賣大軍消息的叛徒,你是怎麽做的?”

“你生生将那人的手斫下來,剖皮取肉,留下一雙手骨。”

像是要喚醒他的記憶,霍旻辰将聲音放的極緩,說完後停頓了許久,忽得望着他笑起來。唇紅齒白,笑起時眼尾細細一條,鋒利傷人。“你妹妹的一雙手,生的極美。既然是你定的規矩,懲罰她也不為過吧?”

“不可能!我妹妹不在你手上!”心神大亂,周榮無措大聲道,色厲內荏的模樣像極了是在給自己壯膽。

霍旻辰身體前傾,氣定神閑反問:“我都活着,有何不能抓到你妹妹的?”

急促的搖搖頭,周榮的反駁脫口而出,“是陳王殿下先綁走小妹的,照顧好小妹也是他答應我的條件。”

話音方落,臉色卻突然變得衰敗,周榮怔怔的塌下腰,

霍旻辰瞬間斂眸,長睫掩住他翻滾的情緒,良久之後,他才輕聲一嘆。

“原來想要我性命的,是我二皇兄啊。”

皇族之內,兄弟傾軋,也算得上是正常。

已然說漏了嘴,周榮惶惶笑了起來,箕坐于地,頹唐的搖頭,“不止,殿下仔細想想,出戰之前是誰派人來到軍營,給你送來了一份會讓你酸軟乏力的餌餅。”

心頭突然生出了一陣惡寒。

饒是霍旻辰,此刻也壓不住的神情,難以置信的面容一閃而過後,渾身萦繞着濃重的戾氣與殺意。心口像是被砸破了一個洞,呼呼的冷風往裏灌,骨髓都在發冷。他好似看到了人心欲望凝成的野獸,長着血盆大口,能從裏面看到無數翻滾的殘肢。

“所以殿下,你如今真的不能回北涼了。”周榮看他的眼神,反倒生出許多悲哀的同情。

自幼受盡榮寵長大,風頭無兩的皇子,北涼熠熠生輝的少年郎。也曾橫刀立馬,承受着旁人豔羨與傾慕的目光,縱馬長街,折花撫琴。卻不想至親之人,會聯手給他布下死局。

本以為霍旻辰會沉浸在濃重的絕望悲痛裏,卻不想他竟撐着身子站了起來,冷漠的看着他發問:“有刀嗎?”

“有。”周榮心中訝然,讷讷回道。武将出身,刀劍自然不會離身。

“拿兩把來。”

周榮轉身去了屏風裏,翻開衣櫃最下面,取出兩把鋒利寶刀,回來遞給他。

雙眸平靜,霍旻辰此刻有種麻木的冷靜感,素白的手指随意撿起一把。

已是許久沒有摸過刀,可手柄一握,熟悉的殺伐之意便漫上他的眉眼。霍旻辰反手轉刀對準他,示意他拿另一把刀。

搖搖頭,周榮苦笑,“我說過,殿下想要我性命,我絕無反抗。”

冷然看向他,霍旻辰扯開嘴唇,“你的恩師黎崇光,是我布局逼他去為張純頂罪的。”

呆楞望了望他,周榮悲鳴一聲,忽得捏起刀柄。

刀劍相撞之聲響起。

霍旻辰就像是瘋了一般,不管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口,幾乎是用自己全身的力氣去揮動刀柄,每一刀都狠狠的朝他命門而去。

可在斬下的瞬間,卻無一不是落了空。

另一頭的周榮則眼眶越來越紅,抵擋的動作亦是愈來愈顯疲态。

铿然一聲,半截刀被砍斷,紮進了地上。

麻木的眼眸閃過驚然,霍旻辰匆匆就要收刀。

周榮卻扔開手中的殘刃,閉目迎了上去。

撲哧一聲,刀柄沉悶的紮入胸口,血水噴湧。

下意識的想咳嗽,不想一張口,先吐出了一口血,周榮眼神渙散,努力的想看清霍旻辰的臉。

“殿下,莫要尋死。”

可他似乎已經看不清楚霍迷辰的臉,死亡如同一張網,遮蓋住他的眼眸。

周榮徒勞的瞪大眼睛,斷斷續續的說:“求殿下,代我護一護妹妹。”

轟的一聲,□□落地。

提着不斷滴落血珠的刀,霍旻辰面無表情,半邊身子都被血染透,如同白日的惡鬼。

“你,你竟然殺了仙人!”

門外,突然想起了陳縣令的聲音。裏面的動靜不小,他終于忍耐不住走上前,沒想到就看到如此場景,高喊着招手,“快來,殺了他們為仙人報仇!”

無數壯漢們揮動着刀與木棍上前。

冷冷的橫刀向前,霍旻辰的嘴角甚至漫上一絲淺笑。

“旻辰……”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輕柔的呼喊。

霍旻辰幾乎要斷掉的心弦,被人極輕的拉扯了一下,他茫然轉頭。

在沒有在意的時候,白蕪好像睡得并不安穩,來回翻了幾個身,薄毯就掉在了地上。還在夢中,眉頭卻深深的皺起來,像是怕他沒有聽清一般,又輕喊了一聲,“旻辰!”

嘩啦,光撞了過來。

一個假名字,成了如今唯一抓住他的手。

眼眸瞬間緊縮,霍旻辰飛快奔至軟榻之側,單手将她抱在了肩上。

刀光劍影,轉瞬四起。

鮮血不斷散落。

霍旻辰就像是一個不知曉疲倦的怪獸,揮刀的動作幾乎組成了一張網,抵擋着四面八方襲來的殺意。

身上不斷添着血口,唯有抱着白蕪的手越縮越緊,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遙遠的天際,終于隐隐傳來了兵馬奔騰的聲音。

喊殺聲響起。

已沒有人敢靠近他,霍旻辰單手持刀,冷煞的目光遠眺。

望見了火光,援兵終于到了,在最前面極速奔跑的正是沈绫昀。

認清楚了來者,霍旻辰顫抖着手腕垂下刀,慢吞吞的坐下來,将白蕪圈進懷裏。

讓她的額頭貼在自己頸側,霍旻辰的頭陡然一垂。

徹底陷入了沉沉黑暗。

——

晴空萬裏,太陽高懸,驅散着地上的寒意,只看籠罩在地上的橘光,便覺一切都暖融融的。

北地難得的好天氣。

赈災糧都分發了下去,百姓們的日子逐漸平穩了下來,即便一日只能燃一次炊煙,卻也足以殘喘過這個冬日。

各處的官衙也設了施粥鋪,沈绫昀安排了兵士于街道上巡邏,震懾着想要趁亂鬧事争搶的惡人。

一切好似都平穩了下來。

胳膊上的傷已經大好,腳腕還有些腫,但忍忍也不妨礙走路,白蕪趁着天氣好,坐在院子裏曬太陽。

也不知是不是沈绫昀上次是在金池縣縣衙中吃了虧,他說什麽也不肯讓白蕪再去官衙住,自己掏錢租賃了當地的宅院,将他們都安頓在此處,還專門指定了一隊士兵守門。

剛坐了坐,背後便被披上了毯子,白蕪一回頭,就看到淮橘滿臉的擔憂。

“北地風大,殿下小心身子。”

無奈笑了笑,白蕪裹好毯子。

“沈将軍!”

前方傳來士兵行禮問好的聲音,一回頭,果然見沈绫昀沖自己走來。

不欲起身,白蕪懶洋洋沖他點頭。

沈绫昀站到她的面前,卻有些忍俊不禁。

眼前的小姑娘穿着厚實的襖子,裙子下的腳腕上都裹着棉布,脖子裏圍着一條狐尾,手中捧着精巧手爐,外面還又罩了一層薄毯。原本瘦小的人,都顯得臃腫起來,怪不得連起身都不願。

看出他的善意嘲笑,白蕪無奈的聳肩,暗自指向身後。

淮橘還小心的盯着她,薄毯只略往下滑了一寸,就趕忙重新蓋好。

“淮橘,你先下去吧,我有事與殿下說。”輕咳一聲忍住笑意,沈绫昀道。

淮橘卻先抿唇看向白蕪。

沖她點點頭,白蕪笑道:“你去吧,幫我看看他。”

“是。”

望着她轉身進了屋中,沈绫昀才笑着搖搖頭,好心的上前将她身上的薄毯取下,“她對你倒是真心。”

“未免也太過緊張了。”白蕪也忙解下狐尾,将手爐也擱在一旁。自從被沈绫昀救回來之後,這妮子抱着她哭了許久,之後就和看眼珠子一樣盯着她,“如此暖和的天氣,我若是不穿,就會一個勁的勸說。”

沈绫昀低頭笑笑,側身坐在她身旁,沉默片刻之後,忽然正色道:“連審了四日,金池縣令勾結山匪一事,終于水落石出了。”

見他說起正事,白蕪也立刻坐直身子,面容緊繃,“如何?”

“兩年前,朝堂頒發過一紙令文,捉拿土匪可獲朝堂賞銀。”沈绫昀沉聲道。

白蕪點點頭。

輕咳一聲,沈绫昀唏噓,“北地來往之人,鮮少有富商,就算是山匪也不一定能時常搶奪到銀財,他們養活全村人的法子,就是捉拿自己人,去換取賞銀。”

愕然擡眼,白蕪忽然想起來,那日在村口牽着孩童痛哭的婦人。

“而這個法子,就是村民口中的仙人,講與他們和陳縣令的。”沈绫昀說完,小心觑她面容。

可是那個仙人,在他趕到之後就死了,據村民們所說,就是死在了霍旻辰刀下。

視線移向屋內,沈绫昀清清嗓子,“他還沒醒?”

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白蕪搖搖頭,低眉不語。

“那日,他幾乎是拼死在護你。”沈绫昀亦低下頭,隐藏着臉上的苦澀說道。

他直到現在還記得,那一日趕到時候,霍旻辰幾乎是一個血人,面龐都是髒的。

唯有窩在他懷裏的白蕪,幹幹淨淨,睡容安詳。只是半邊臉上有些幹涸血跡,也不知是從哪來的。

鼓起些許勇氣,沈绫昀伸手摸摸她的額發,“別怕,大夫都已經來看過了,說是傷勢不重的。”

是傷勢不重,可大夫說他就像是存了死志,不願醒來。

強壓下心底的憂慮,白蕪對他展顏一笑,“會沒事的,我日日在他耳邊叫他,他會被我煩醒的。”

心口被微妙的堵了一口氣,沈绫昀默默收回手,想說些別的見聞逗她開心。

“殿下!”

屋內卻突然響起淮橘的大聲尖叫,白蕪噌的一下站起來,先吓白了臉。

拉開門,淮橘一臉笑意跑出來,“霍郎君醒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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