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吹梅角遠(二)
快步沖到床邊的時候, 白蕪臉上還挂着驚喜的笑意。
眼前的霍旻辰只披着素色的外袍,坐在床邊, 臉上沒有血色, 低眸出神。
整個人似乎被一種極淡的枯意籠罩。
倒來一杯溫水,白蕪靠近他,“旻辰?”
猛然轉頭, 眼眸琉璃般剔透幹淨, 可就是沒什麽生氣。只望了白蕪一眼,就重新轉眸回去, 低應了一聲,“嗯。”
面上的笑意立刻更大, 白蕪見他不欲喝水,便将碗擱到了一旁,側身坐于他旁邊。
這幾日來,她面上不顯,實則一直擔憂害怕。直到見他此刻真的安然無恙的醒了, 才覺一顆心終于落在了肚子裏。一時間, 此前顧不上的情緒也泛湧過來。
低頭, 白蕪就看到他袖口處淡淡的牙印,是她之前氣急咬的。
鬼使神差般, 白蕪突然又拉起他的衣袖, 在原本已經有些淡的牙印上又補上一口。前些時候還用了幾分力氣,後面就只是含着不動, 最後甚至伸出舌尖, 輕輕舔舐了一圈。
手腕上傳來濕潤的癢, 原本冷漠不在意的霍旻辰視線突然一抖, 瞳孔縮起, 低頭看她。
先望見了她頭發上的墨玉簪子。
指尖突然落上了一滴淚,霍旻辰像是被燙到一般,蜷縮起手指。
“苦肉計,只奏效一次。”仰起頭來,白蕪眼眶紅紅,粉容含嗔,極小聲的補充一句,“往後不要再受傷了。”
眸色翻湧,霍旻辰突然反手拽住她的手肘,用力一拉就将她帶到了自己懷中。
捧起她的臉,于她眼尾輕柔啄吻。
“阿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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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親吻落下,聲聲的呼喚呢喃缱绻。
惹得白蕪情不自禁的就軟下身子,迎合着他的動作,吻掠過鼻尖,襲向她的唇側。躺在他的小腹上,白蕪難耐的動了一下腿。
呼吸一促,霍旻辰低啞的悶哼一聲,按住她便不再動。
同樣羞紅了臉,白蕪安靜的趴在他懷中,等兩人的喘息逐漸平順。
兩道遲疑的敲門聲響起。
白蕪忙從他身上竄下來,坐于床邊整理衣擺,清清嗓子道:“進吧。”
繞過屏風,一眼就望見了殿下微紅的雙頰,霍旻辰靠坐在床上,雙唇濕潤,挑釁般沖他揚了揚眼尾。沈绫昀無聲按住掌心,忍下猜想,沖白蕪行禮。“殿下,臣有些事想問他。”
轉眼見霍旻辰還算是有精神,況且也不知是否是方才的緣故,他此刻面容也有了血色,白蕪放下心來應允,想要起身讓開。
手腕卻被一把抓住。
“我方才醒來,怕是回答不了太多。”指腹摩挲着她白嫩細滑的腕子,霍旻辰側首道。
被他拉住,白蕪也只好坐在原處,尴尬的轉了轉脖子,努力忽視沈绫昀的目光。廣袖下的手腕,卻敏感的起着細小疙瘩。
沈绫昀站在距他們半步遠的地方,迫使自己的視線只停留在霍旻辰臉上,道:“幾句話便夠了。”
“罪人交代,在山洞裏找到你們之後,是你要求去找那仙人的?”
霍旻辰點頭,“拖延時間,總不能被當場殺了吧。”
看着他算得上真誠的神情,沈绫昀頓了頓,追問:“只有你們的時候,你與那所謂的仙人說了什麽,他又到底是何身份?”
手指僵了一瞬,霍旻辰急速的斂眉低首,嘴角的笑容加深了幾分,卻沒有絲毫落在實處。
像是在瞬間戴上了一層面具。
“我忘記了。”
雙眸瞬間瞪大,沈绫昀急切的往前半步,捏拳皺眉。“什麽?”
轉頭與他對視,霍旻辰驟然眯眼輕笑,眼神幹淨而篤定,“傷勢太重,又昏迷幾日,說過些什麽我都想不起來了,可惜了沈将軍,在下回答不了你。至于那仙人是何身份,又豈是我了解的,還是去審問陳縣令更合适些。”
“那他可是你殺的?”
滿不在乎的撚撚手指,霍旻辰反問:“當時他要殺了我與阿蕪,我動手傷的也不止他一個,保命之舉也要被拉來問罪?”
深深望了他許久,沈绫昀能憑借着直覺斷定他一定是在虛與委蛇,可偏偏就是死無對證。
良久停頓之後,他突然問起另一個不相幹的問題,“追蹤山匪餘孽之時,我的人在金池縣附近的山林中找到了一具屍體,臉上有疤,正是那日劫走公主之人。他的死,和你又有什麽關系?”
"哦,原來他死了,不知是怎麽死的?"霍旻辰笑意淡淡,重新撫上白蕪的手。
卻覺她的指尖變得冰涼。
“跌落山崖。”
白蕪的身體忽得抖了一下,“是我做的。”
沈绫昀驚訝的目光立刻移向她,皺眉意有所指,“殿下,不必為旁人攬罪。”
挑挑眉梢,霍旻辰感受着她無意識握緊自己的手指,凝視着她不安的神情。
強撐着鎮定,白蕪将那日是如何诓騙那殺手吃毒草的過程一一講了出來,“吃完草根汁液後,會渾身無力,他一定是看我逃走心急,想要追上來才失足跌落的。”
說到後面,聲音已是害怕的顫抖着。
倒是吓成了這幅樣子,霍旻辰低下頭,輕勾了勾唇角。
“與你無關,是我那日追上他逼問你的下場,争鬥之際他自己摔下去的。”霍旻辰說着,拉下自己的衣領露出肩膀,“這裏的傷,還是他扔出的刀所致。”
沈绫昀亦是久經沙場之人,輕易就能看出這道傷确實要更早一些,雖覺仍有細枝末節的不對,卻也只好皺眉不語。
另一旁的白蕪則急急撫上他的傷口,“那日,你真的來尋我了?”
拉下她的手,霍旻辰自顧自穿好衣服,刻意露出幾分疲憊。“沈将軍,我累了。”
咬咬牙,沈绫昀不情願的沖白蕪行禮道別,“殿下,臣先出去。”
随着門關上,白蕪伏于他身側,正欲說些什麽。
就見霍旻辰已閉上眼睛,掀開被子重新躺了回去,側身背對着她。
欲言又止的動了動嘴唇,白蕪終究也什麽都沒說,只尋了一個舒服些的姿勢躺好,陪着他一同睡去。
——
“不,走!”
昏沉的睡夢中,耳邊似乎不斷的傳來着叫喊聲,白蕪艱難的翻身,睜開朦胧睡眼。
就看到霍旻辰雙目緊鎖,額頭不斷的滲着冷汗,口中喃喃着聽不太清楚的夢呓。
立即吓得清醒過來,白蕪翻身坐起,擔憂的推推他,“旻辰,醒醒。”
眉頭越周越深,霍旻辰猛地一下睜開雙眼,眼底盡是殺意。
“滾開!”
暴戾的高喊一聲,他突然坐起來,一把将白蕪的脖子給掐住。
窒息感瞬間湧了上來,白蕪憋紅雙眼,費力的睜大眼睛,用手不斷的掰扯他的手腕,連一道聲音都發不出來。
霍旻辰的雙眼蒙着陰鸷,就像是還陷在方才的噩夢裏,沒有認出眼前的人到底是誰,大掌用力緊縮。
額頭上的青筋抖已經爆了出來,白蕪幾乎難有進氣,如捉上岸的魚一般張大嘴唇。
瀕死之際,白蕪突然生出些許力氣,摸到床邊的燭臺,提起朝着霍旻辰的大臂狠狠甩了一下。
吃痛,霍旻辰低哼一聲,眼眸迅速恢複清澈。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連忙松開雙手。
總算是恢複了呼吸,白蕪撫着自己的脖子,拼命的大口呼吸,眼角生理性的淚水不斷滑落。脖頸上似乎被捏出了青紫,伴着劇烈的呼吸不斷傳來痛感。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蕪才覺得舒服了些許,喘勻了氣便挂着淚轉頭去尋找他的身影。
方才松開她後,霍旻辰安靜的坐在了床角,屈膝抱着自己,埋頭不語。
好似有一種不該存在于他身上的,脆弱感。
這一發現,立刻讓白蕪顧不上殘留的不适,憂慮蹙眉,輕柔的一下下朝他靠近。
“旻辰。”
輕喚一聲,他就像是被驚到一般,擡起半張臉。黑夜中,他的面容看不真切,只覺那雙亮晶晶的眼眸中滿是茫然無措,就像是失了路的孩童。
喉嚨一哽,白蕪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在瞬間體會到了他的不安。此刻他的神情,像極了自己六歲時迷失荒郊的樣子。
緩緩向他伸出手。
轉動目光,霍旻辰就能看到她溫柔的笑着,手指堅定的伸向自己。
沒有遲疑,沒有急躁,耐心的等着他靠近。
“你剛才只是做噩夢了。”
“不管發生了什麽,都已經過去了。旻辰,你還有我,你可以相信我。”
白蕪安安靜靜地笑着,維持着伸手向前的動作。屋外霜落的清冷香味,無聲的蔓延,随着呼吸,鼻腔先變的冰涼。
在胳膊發麻的時候,她的指尖終于被帶着寒意的手掌包裹住。
先是小心的觸碰,發覺她沒有退縮之後,霍旻辰的全部手掌都覆了上來,大力的攥着她的手。
就像是即将溺斃之人抱住的浮木。
雙手交握之時,兩人都不約而同的松了一口氣。
“方才,我傷了你。”
聽到霍旻辰肯定的陳述,白蕪竟從中讀出他少許的對自我的厭棄,心中轉瞬立刻嘲笑她自作多情。
白蕪搖了搖頭,“只是個意外,況且我也沒事。”
霍旻辰卻低下眼眸,不再說話。
抿抿唇,白蕪深吸一口氣,貼近他稍許。“旻辰,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到底遭遇了什麽?”
舔舔嘴角,白蕪盡量讓聲音更加平和,循循誘道:“還有,這幾日雖然兇險,可好像殺人對你而言并非難以接受之事。”
“可你,不是一個琴師嗎?”
時間在夜色中無聲流動。
白蕪都以為他什麽都不願意解釋了,微嘆一口氣,胳膊一直維持着一個位置,實在是有些發麻。
不由自主的動了動胳膊。
手指卻被瞬間捏緊。
一擡頭,白蕪就看到了霍旻辰眼底的一絲緊張。
在這一刻,他在害怕她的遠離。
“我與你講個故事,好嗎?”
開口時,他的聲音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枯澀。
白蕪愣了愣,點頭。
坐在地上,寒氣就順着尾椎往頭頂上竄,霍旻辰牢牢的牽着她,低頭良久後才終于找到了訴說的口子。
拉出鮮血淋淋的口子。
“你也是皇室公主,那你可聽說過,去母留子的說法?”
白蕪仔細想了想,“好像有聽說,前朝就有過這樣的例子。”
霍旻辰仰起頭,看着黑洞洞的虛空,“為防外戚禍患,立定太子之後就會殺死他的生母,這便是所謂的去母留子。前朝是有此等先例,但也只是一兩個。可在北涼,卻是實打實的傳統。”
“如此以來,原本最親密的母子,卻成了世上最別扭的仇敵。”
“此前,北涼就有這樣的一個小皇子,自以為受盡寵愛,是文武雙全的天之驕子。”輕呵一口氣,霍旻辰低頭,臉上有濃濃的嘲諷和悲哀,“卻不知道自己越是耀眼,母親心中的恐懼與恨意就越是壓不住。”
無意識的汲取着她手中僅存的暖意,霍旻辰閉上雙眼,想起了自己方才的夢境。
母親與兄長聯手,沖他舉起了屠刀。
“所以有一天,小皇子的母親和他野心勃勃的哥哥一起置他于死地,母親給他送來了有毒的餌餅,哥哥将他的蹤跡賣給敵人。”
“小皇子就這麽死了。”霍旻辰說完沉默片刻,突然捏起白蕪的下巴,沉沉的眸子與她對視,“故事講完了,阿蕪,你說那個小皇子再活一次的話,應該怎麽做?”
望着他寒潭一樣的眼眸,白蕪張口卻發不出聲音,窗外已是夜半時分,月亮不在,黑意是厚重的霧。
又吞咽一下,白蕪才滄茫搖頭,“我不是他,我不知道他會怎麽做。”
“這樣呀。”輕嘆一聲,霍旻辰将她的手指松開了些許。
倏地坐起來,白蕪深深的皺起眉,道:“可這件事不該是母親或者小皇子的錯,這件事本身就是錯的。如果能廢了這種荒唐規矩,母親就能好好活着,小皇子也可以去施展自己的抱負。”
她凝眉抿唇,整個人壓抑着一種反抗與孤憤,就像是想起了自己的某些遭遇。
霍旻辰的雙眸,卻因為她的此番話逐漸清明。
低頭輕笑了一聲,他突然傾身上前。
貼在白蕪脖子上,親吻着剛才被自己掐出來的青紫痕跡。動作小心翼翼,雙唇柔軟,像是讨好,亦如同賞賜。
——
許是将磨難都留在了金池縣,北地三縣的赈災一事,卻推行的十分順利。
最後盤桓的三日,白蕪由沈绫昀陪同着,将境內所有可用的農地都清算了一番,亦順勢教訓了一番争奪百姓土地的豪強劣紳。連同大致的農戶數,整理成冊,大抵推算了向朝廷借來多少農種,下一年便可自足。
結結實實走了幾日,白蕪夜夜勞累困極,心情卻越發的開闊爽朗,連笑容都比之前多了不少。
今日走完了最後一處,白蕪便攏着衣袖,坐于小院中寫寫畫畫。
前方卻傳來一些喧嚣聲音。
緊接着院中列隊守衛的士兵們,也飛快的朝門口跑去。
心中起了疑,白蕪匆匆擱下筆,提裙快步跑到了小院外。
只見外面大軍列隊,正在清點人數與馬匹,眼睛一轉,就看到已身着铠甲的沈绫昀向她闊步走來。
“怎麽了?”
身後響起霍旻辰的嗓音,想來是動靜太大,亦驚動了在屋中休息的他。
“殿下。”沈绫昀面色凝重,“臣得即刻動身,率大軍趕赴邊地。”
心口瞬間緊了起來,白蕪焦急捏起拳頭。,“邊地不穩?”
沈绫昀點頭,“京中傳來急令,北涼犯我邊境,已攻陷三城。”
喀嚓,霍旻辰忽然掰斷了手邊的一截枯枝,臉色難看。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3-14 22:01:40~2023-03-15 23:06: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0550930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