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吹梅角遠(三)

北地一行, 等白蕪再回到京城的時候,已近年關。

趕至京城郊外的時候, 夜色已深, 城門早早就落了。別無他法,白蕪只好下令侍衛們就地駐紮,休整一夜再行入城。

走出臨時搭起的帳篷, 白蕪抓緊鬥篷邊緣, 仰頭看着城門。

也不知是不是邊境那突如其來的戰事,大梁境內的年味都沖淡了許多, 一路以來行過的所有縣城,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凋敝感, 百姓們神色倉皇,大多閉門不出。如今來到了京城之外,看着那兩個紅彤彤的大燈籠,反有種荒誕的熱鬧感。

就像是病氣纏身的女子臉上的胭脂,好看歸好看, 總也掩蓋不下行将就木之感。

“在想什麽?”

身後忽然想起一道聲音。

未及回頭, 腰間就被扣上一雙手, 後背抵在溫暖的胸膛上,白蕪抿唇笑笑。

霍旻辰低頭與她對視, 眼眸深邃, 只認真注視着她一個人,像是帶着她跌進萬重星海。

也不知是否是錯覺, 似乎從他發噩夢的那一夜之後, 霍旻辰的态度就有了細微的變化。總是淡漠的神色, 在望見她時, 好似會浮一層細碎的笑意。

輕咬咬下唇, 白蕪順勢靠在他身上,“也不知,沈将軍戰況如何。”

腰側的手立刻捏了捏。

“嗯!”白蕪吃痛悶哼,急忙擡頭。

便看到霍旻辰緊繃的下颌,“哦,是想別的男人。”

經他的嘴一說,好好的擔憂就莫名成了旁的心思,白蕪忍不住嗔他一眼。

渾然不知自己唇側含笑,斜斜往上看的樣子有多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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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旻辰面色平靜,手掌卻不動聲色的收緊,無形中讓她更為貼近自己。

“戰事平定,才能有安穩日子過。”白蕪收回眼,蹙眉低嘆一口氣,“況且沈绫昀于我自幼時一起長大的情誼,我總歸也是希望他平安的。”

目光凝着她,霍旻辰的表情一時有些許的奇怪,“你不希望北涼與大梁開戰?”

“自然。”

驀然低下頭,霍旻辰的聲音略有冷意,“可你明知道,北涼戰力強勁,數年來的休養生息,禮教學術、農桑織造甚至是醫藥舞樂都已超過了大梁。反觀大梁,只學子一案就能斷了諸多士人的心,有何抵抗之力?”

奇怪皺眉,白蕪往前一步掙開他的懷抱,“旻辰,你好似對北涼的事情都很了解?”

瞬間垂下長睫,霍旻辰道:“我是琴師,天南地北都逃過生活,北涼自是也去過一段時間。”

“原來如此。”點點頭,白蕪攪動手指,仰頭看着漫天星空。天際遙遠遼闊,相比之下他們這些人何其渺小,“我知道,滄海桑田,歷朝歷代多少亡國之事。可即便是大梁的氣數到了盡頭,我也希望這場戰争遲一些,輕一些。”

訝異挑眉,霍旻辰不免錯愕的盯着她看。

她對此的淡然通透,倒實在是不合身份。

擡頭看天,白蕪并沒有發覺他臉上的情緒,只是裂唇而笑,“別的不說,若真是到了亡國之日,我這個長公主怕不是得早早一根白绫吊死。所以還是希望那北涼皇帝野心小些,讓我順順利利活到九十歲。”

“這樣,我們就能相守到九十歲!”白蕪突然轉頭,眯着眼沖他笑。

倉促的收斂起表情,霍旻辰下意識的問:“為什麽不求長命百歲?”

“我哪有這般圓滿的好命數。”白蕪笑笑,脫口而出的回答像是理所當然之事。

立即皺起眉心,霍旻辰十分不願再與她說這些事情。

仿佛生平第一次生出了退縮逃避之意。

他突然攬緊白蕪的腰身,足下發力,帶着她騰空而起。

掠過身下站崗的侍衛與驚叫的淮橘,朝着不遠處的村落而去。

事發突然,白蕪吓得立刻抱緊他,死死的閉上眼睛,“幹什麽?”

“帶你……偷琴。”

呼嘯的風,将他的聲音吹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恣意,白蕪一時晃了神,辨不清他到底說的是偷琴還是偷情。

腳下終于踩到了實處,白蕪心髒撲通亂跳,捂着心口睜眼。

他們似乎闖進了一家空置的農戶家,簡單的院落裏布了一層灰,曬在外面的被子沒有收,表面的布都爛了,牆角邊的雜草倒是長得茂盛。

民生艱難,流離失所的逃難者和慘遭橫禍的喪命鬼可不在少數。

沒等白蕪發完慨嘆,霍旻辰就推開門屋門進去。

縱然是此處沒人,可頭一次做此等偷雞摸狗之事,白蕪也不免緊張起來。提着裙子小心的亦步亦趨跟上去。

“還有鄰居呢,我們會不會被發現?”

前面的霍旻車則已經摸出一個火折子,踢開腳邊散落的書本,徑直往裏。

周遭都黑漆漆的,白蕪做賊心虛,忙追上去拉緊他的袖子。

聽到任何的響動,都要驚得跳一下。

走了十數步,霍旻辰終于不堪其擾的停下,無奈轉頭,“殿下,沒人會發現的。”

“尋常的百姓家,怎麽會有琴,我們快回去吧。”白蕪卻壓低聲音,在他耳邊絮叨。

忽略她的話,霍旻辰索性拖着她前行,一把拉開櫃子。

“說不定等會主人就回來了,我們還是……”

“阿蕪。”霍旻辰打斷她的話,伸手往櫃子裏一撈。轉身看向她,“這是什麽?”

定睛一看,白蕪喜不自勝的笑道:“琴!”

落地之前,霍旻辰就仔細看過了,此處的小院落裏那些無人打理的野草,并為是雜草,應是蘭花,想來這屋中原本住的就是個喜好風雅之人,果不其然找到了琴。

眉梢輕挑,霍旻辰惋惜一嘆,“本想為殿下奏一曲的,不過殿下說的對,不能被發現。”

眼看着他說完就要将琴放下去,白蕪忙撲上前,連同他的胳膊一起抱在懷裏。“別!”

耳邊似是響起了一聲輕笑,緊接着,額頭上便傳來輕柔的觸碰。

吻轉瞬而逝。

單手抱着琴,霍旻辰反手握着她,拉她一同回了院落中。

不顧衣衫沾染灰塵,随意坐在月下,萬千星辰為他作陪。

白蕪情不自禁就失了神。

琴聲漸起,與他之前僅有的兩次奏樂不同,這次的琴聲歡快而溫暖,他素白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躍,就像是冬日花燈中的燭火,引着飛蟲靠近。激烈不在,平和的像是涓涓溪水,流淌過朵朵繁花。

沉浸在樂聲中,白蕪的身體忍不住跟着晃動,眉眼俱笑。

一擡眼就看到了她的笑顏,剎那間,霍旻辰再也壓抑不住心中萬物的生長。

他原本有更大的野心和抱負,屬于更為寬闊疏遠的天地,周遭熙攘。可此時此刻,他心甘情願的縮在這小小的農家後院,用一把偷來的粗制古琴,奪她片刻展顏。

霍旻辰無可奈何的,輕嘆了一口氣。

咚——

最後一個音落下,萬籁寂靜。

白蕪欣喜萬分,迫不及待的就要向他靠近,眼尾一瞥,冷不丁變了臉色。

一旁的鄰人家,已經燃起了燈,看人影就在靠近門窗。

“完了,要被發現了。”心頭一慌,白蕪不安的說道。

“我有法子。”

霍旻辰輕笑着回應。

不等白蕪細問,她的胳膊突然被人拉住,整個人失了重心朝下跌去。

“啊!”

吓得放聲尖叫。

身軀穩穩落入了一個熟悉懷抱,他的氣息就襲在自己面上,白蕪不由得閉上了眼,将唇迎上去。

耳朵卻聽到遠處的細語。

“有鬼,有鬼!”

鄰居猛地鎖住門窗,連蠟燭都熄滅了。

驚愕睜眼,白蕪正對上他戲谑的眼眸,“殿下方才,是想親親在下?”

“我才沒有。”急忙否認,白蕪羞惱的撐着他的胸膛就要起身,眼看将要站好。

腰突然被一托。

重新跌回他的掌間,恣肆親吻襲上。

“無妨,我想。”

含着她的下唇,霍旻辰雙眼輕眯,音色靡靡。

過了許久,白蕪才被松開,無力的靠着他平複呼吸。

頭發被一下下輕柔摸着,她迷蒙間聽到問話。

“再過不到一月,就是上元節了,阿蕪想要什麽?”

眨眨濕潤的眼睛,白蕪呢喃着小聲答:“我以往過年,總是不能好好看場煙花。”

“好。”

他極輕的應聲,像是能被最緩和的夜風吹散。

——

旭日初升,城門大開,公主回京。

沈绫昀了雖說帶走了最精銳的士兵,卻也留下了信得過又心細的将士,早早就派快馬先入京,一人回宮中禀告,一人去長公主府請來依仗。

坐在車輿之中,白蕪能從垂下來的帷幔外,看到道路兩旁膜拜的百姓。

其中竊竊私語,無不再說她北行的功績。

舟車勞頓,面聖之前自然得先去府中沐浴更衣,車駕停在了長公主府前。

淮橘帶着侍女們一道,擁着白蕪入內。屋中隔着屏風的浴桶熱氣四溢,其中撒着花瓣,一旁擺放好了成套的梳子和首飾,周遭等候服侍的丫鬟們眼中,滿是尊崇。

白蕪看的真切,低頭兀自笑了笑,可惜她到底沒有讓人侍奉的習慣。“都下去吧。”

沒有理會小丫鬟面上流露出的失望,白蕪趕走所有人,寬衣縮進了浴桶中。溫熱的水,瞬間能擊退體內的疲憊,白蕪情不自禁的喟嘆一聲,放松閉上雙眼。

只是惦記尚且需要入宮回話,白蕪略緩了緩,便開始加快動作,沒過多久走出浴桶穿上中衣。

擦拭着滴水的頭發,白蕪剛想要喚淮橘進來,反倒聽到她的敲門聲。

“殿下,福順公主來了。”

——

霍旻辰是跟着侍從一行人走入京城的,回長公主府的時候,白蕪都已進去沐浴。

捏捏眉心,他自若的朝主屋而去,府中的人都知曉公主對他放縱,自然也沒有阻攔。

可在他踏入小院之前,沒想到另有一人阻下了他的步子。

“霍郎君,月餘不見,不知可否思念我?”

少女聲音含笑,嬌俏明媚的樣子,好似真的是泡在蜜罐中的無憂公主。

霍旻辰轉過頭來,扯了扯嘴角,“福順公主,如此心急?”

姣好的面容立刻有一絲裂縫,白馥壓抑住心火,笑道:“我已明了,刺殺失敗不是你的錯。”

這句話倒驚起了霍旻辰,他挑眉,“哦?”

“可無論如何,總歸是未能達我所願,你我之間的交易,就不能完全算數。”

冷眼看着面前這張漂亮的臉,霍旻辰掐住指尖,“福順公主的意思是?”

“你還得為我做一件事。”

“什麽?”耐着性子,霍旻辰沉聲問。

啓唇一笑,白馥看出他隐忍的怒氣,心情大好,“尚未想好。”

倏然眯起眼睛,霍旻辰唇角緊繃,強壓下心中翻湧的殺意。

“白馥。”

臉上笑意正深,身後又響起了另一道熟悉女聲,白馥轉過身來,心情甚好的欠欠腰,“姐姐,一路辛苦。”

剛換好衣服,梳妝完畢,白蕪就迫不及待的趕來。望見他們二人相對而立的時候,心不受控制的紮了一下,喚她一聲便站在原地不動,安靜的看向霍旻辰。

在她出現的瞬間,霍旻辰就松下表情迎了上去,立于她身後。

白蕪無聲的松一口氣,戒備的看着白馥,“你來做什麽?”

看她面色不善,白馥突然捧腹大笑,指着她身後的霍旻辰,“連想要殺你的他都能心無芥蒂,姐姐,你又何苦這般敵視我?”

極為誅心的話。

嘴唇動了動,白蕪忽得伸手牽住霍旻辰,臉上笑意淡淡。“可我還活着。”

嬌美的笑容瞬間消失,白馥陰沉盯着她,猛然上前半步。

霍旻辰神色微緊,下意識側身,做出相護姿态。

輕嗤一聲,白馥又驟然恢複無辜模樣,沖她揚起兩根手指。

“我這次相迎,是來告訴姐姐兩件事的。先說壞消息吧,最後給我找的殺手錢財,命令他不準你返回京城的,是母親,你的親生母親。”

身軀微不可察的往下頓了半寸,白蕪死死咬住嘴唇,臉上立刻被沉重悲哀籠罩。

另一側的霍旻辰也是大為驚訝,瞪大雙眸看她,眼底生出些荒謬的同病相憐。相牽的手情不自禁緊縮,就像那夜他曾向她索取溫暖一樣,竭力想将自己的溫度也傳給她些許。

唇角的梨渦似是盛了鸩酒,白馥笑嘻嘻擺擺第二根手指,“這樣算來,第二個就算是好消息,皇後病重,命不久已。”

渾身的血液立刻凍住,白蕪呆楞的瞪大眼睛,耳鳴不止。胸口傳來悶悶的沉痛,她在令人眩暈的嗡鳴聲中,輕輕的嗚咽一聲。

收回手指,白馥眼底是深深的得色。她不是将要去面聖,好好承受一番群臣褒獎嗎,作為妹妹,當然該先來送份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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