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玉樹後.庭(一)
景昌帝望着幾步之遙的人, 只見她雙眼通紅,裏面壓抑着痛苦與恨意。
冷哼一聲, “你都知道了。”
白蕪深深的望着他, 只覺他此刻的平靜冷漠殘忍,“就因為一個占蔔,我就注定不能好好活嗎?”
“當然!”景昌帝暴怒厲喝, 奮力的手指着她斥罵, “那可是前國師之語,數次占蔔的結論!就因為你這個災星的出生, 我大梁才日益衰敗,被北涼逼着節節敗退。”
’“朕真該在你一出生就殺了你, 要不是皇後以自己的母族要挾,朕才答應要把你留到六歲。也真是朕婦人之仁,給了皇後保下你,演一出戲把你送出京城的機會。朕本來都容忍下了,可你為什麽又回到京城!”
臉色漲紅, 景昌帝就像是一個走火入魔的人, 眼眸中盡是瘋狂的恨意。“就因為你回來, 如今戰事翻湧,災事不斷!”
忽得一笑, 景昌帝彎着腰譏諷, “可你,竟然動手要殺你的母親。”
“我沒有!”白蕪身體搖晃, 尖叫着反駁。
厭惡的看着她, 景昌帝不動聲色的向後面的太監使眼色, 暗示讓他去把禁軍找來。“随便你有沒有, 你好歹是長公主, 朕正愁沒有合适的名目殺你,不管給皇後動手的人是誰,都必須是你死。”
白蕪怔怔的望着他,含淚控訴,“國家強盛與否,就因為我的出生下的定居?那還要你這個皇帝有什麽用!況且父皇,我難道,就不是你的親生骨肉嗎?”
“住嘴!朕寧可沒有生過你,也好過被你克死!”
哐啷一聲響,随着景昌帝的暴喝,桌案上的玉瓶被揮到了地上,瓶中原本的水流了滿地。
不由自主的,白蕪感到一種漫天而來的惡心。她可笑的上前半步,“你說的沒錯,大梁是要亡國了,但真正讓它滅亡的不是我,而是你這個昏君!”
“登基以來,你崇尚道術,荒廢儒術,致使天下學子報國無門,百姓流離失所。艱難讨生的民衆你看不到,傾軋吃人的惡霸你看不到,你眼中只有你至高無上的皇權和虛無缥缈的仙家。”
“你多次想殺我,從此以後,我也不會再尊你為君父!我偏要好好活着,眼睜睜看着北涼鐵騎踏入皇宮,取你性命!”
“放肆!”毫不留情的叱罵聲像是掀開遮羞布的手,露出景昌帝肮髒的面目,血肉都在翻滾着臭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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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尾終于看到禁軍們在快步奔來,就像是瞬間擁有了底氣,景昌帝深吸一口氣,獰笑出聲,“将這個孽障,即刻斬殺!”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白蕪不知是從哪裏萌生出來的勇氣,突然彎腰撿起腳邊的玉瓶,啪的一下在地上砸碎。
然後以迅雷之勢飛快轉身站在景昌帝的身後,手中的碎瓷對準他的脖子,“都別動!”
景昌帝被吓了一跳,臉色驟變,怒急攻心卻又不敢亂動。
“長公主,你此舉可是死罪,莫要沖動!”禁軍同樣大驚,都停了下來,領頭的統領緊張道,眼睛緊緊盯着白蕪的手。
可往常那個畏縮怯弱的長公主,卻連手都沒有顫動一下,眼角的淚意蔓延,卻自嘲的笑着開口。“死罪?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個死罪了。”
“讓他們退下,放我出宮!”白蕪捏着碎瓷片,反先割傷了自己的手,狠聲道。
景昌帝面容亦是一片的狠戾,貼在身側的拳頭捏了又松。
挾持的人是當今天子,當然也沒有禁軍敢輕舉妄動,白蕪得以慢慢退到了殿外。
夜風席席。
兩旁高高的宮牆,影子幾乎是傾倒下來,白蕪望着不遠處對峙的禁軍,後面還有飛快奔馳而來的弓箭手,不由更加讓景昌帝的身體靠近自己,嘴角輕抿。
宮門太遠了,她不知道能否捱到那個時候。
看出了她眼下的窘迫,景昌帝也冷笑一聲,“朕勸你,早些收手,朕還能給你留個全屍。”
說話間,弓箭手也已經就位,寒弓一點對準了她的眉心,若不是顧忌着景昌帝,恐怕頃刻間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白蕪捏着碎瓷的手不自覺的抖了一下,眉心緊鎖,找不到破局之法。
景昌帝的耐心也終于被耗盡,他狠下心來,擡起手腕。
一旦落下,弓箭手就會奪她性命。
“你不能殺我。”白蕪瞬間出聲。
手腕遲疑了一下,景昌帝冷哼,“你難道還以為,朕會顧念與你的血緣親情?”
“陛下是何等涼薄之人,我怎麽敢再祈求這些?”白蕪同樣冷冷一笑,“若預言為真,大梁的國命就系在我身上,你豈敢殺我?”
“什麽意思?”景昌帝皺起眉,遲疑道。
微擡起下巴,白蕪看着遠處對他忠心耿耿的禁軍守衛,只覺得可笑。“我是天命之人,如若真的是因為我大梁才可能國滅,系者解得,破局之法也一定在我的身上。畢竟卦象可沒有說清楚,我要如何才會應驗。”
“萬一,就是因為我死了,大梁才亡了呢?”
“真是荒唐謬論。”景昌帝嗤笑,手腕卻怎麽都按不下去,心底不可奈何的動搖了幾分。
白蕪緊盯着他的手腕,等了幾瞬,終于暗自松下一口氣。複而将目光看向了劍拔弩張的禁軍,現在就剩一個,能讓景昌帝順坡而下的臺階了。
明月高懸,上天好似終于在這一刻,可憐了她一次。
禁軍的隊伍後面傳來了騷動聲,逐漸分開一條小路,白蕪看清楚在強撐着力氣向她走來的人,手指不受控制的開始猛烈抖動。
人未到,先聞到了沖鼻的藥味,聽到了呼哧呼哧的咳嗽聲。
許茹婧頭發披散,身上只匆匆裹着一件大氅,臉上沒有任何妝容,生平第一次不顧皇後鳳儀。她匆匆站在了白蕪的身前,用自己的身軀隔開她和弓箭。
“母後。”白蕪呆呆的望着她,怔忪開口。
“別叫我!”厲聲叱罵她一句,許茹婧推開攙扶着她的宮女,雙膝跪地對景昌帝開口,“陛下,妾的身子已經無礙,白蕪沒有傷害過妾,求你饒恕她。”
就維持着被白蕪挾持的動作,景昌帝狠狠皺眉,“皇後醒了,何不在宮裏好好休息?”
眼看着許茹婧還想求他什麽,白蕪無力的笑了笑,手指不由松開些許,意有所指的道:“母後,我都知曉了。”
“你知曉什……”急切的打斷她還想再罵,許茹婧仰頭與她一對視,忽然明白了。身軀開始不受控制的抖動,她臉色發白,手撐地站了起來,視線再一轉到了白蕪手中的碎瓷時,突然像是護崽的母獸般嗚咽一聲,猛地沖上前來。
一把打開白蕪的手,就将她護在了自己的身後。
“皇後這是何意。”雖說已沒有那般強烈的殺意,可此刻望着皇後的忤逆之舉,景昌帝還是沉了臉。
“誰也不能,傷害我的孩子。”許茹婧與他對視,堅定道。
那雙微暖的雙手一直緊緊捏着她,白蕪低眸,忽得笑了笑。
“反了,真是都反了!”景昌帝手指着她們二人,心中逐漸有了主意,就算不能當即殺了白蕪,也非得讓她吃番苦頭。
陰沉的目光望向禁軍統領,景昌帝沉聲下令,“來人,将皇後帶走,把白蕪繼續押入天牢,鞭笞二十!”
“你敢!”
“不可!”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景昌帝皺眉,看到了匆匆趕來的尹盍呈。
“國師前來,有什麽事情?”
暗中打量白蕪并沒有受傷,尹盍呈松一口氣,才不緊不慢的沖他與皇後行禮。随後面色凝重的開口。“陛下,沈将軍戰敗,已然被北涼大軍給俘了。”
“什麽!”立時一驚,景昌帝蹙緊眉心。
同為武将,禁軍們也在話音落下後瞬間緊張起來,不約而同的望向景昌帝。
“軍中急報在此。”尹盍呈把手中的戰報遞給他,眼尾不懂聲色的掃了一眼白蕪,才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道,“朝中重臣們已然趕往鶴居殿,等候陛下商讨國事。”
捏緊拳頭,景昌帝陰鸷的目光移向一側。
許茹婧立刻将白蕪又往身後藏了藏。
“擺駕!”冷哼一聲,景昌帝掠過他們,率衆人急忙趕向鶴居殿。
就當所有的禁軍們都消失在宮道盡頭後,許茹婧身體猛然往下一倒,劇烈的咳嗽起來。
“母後!”白蕪慌亂的蹲在地上,手掌在她背後輕拍,也沒見她眉心松開些許。
捂着嘴的帕子松開,上面赫然是一團鮮血,許茹婧飛快将手帕團起來藏好,而後仰頭看向女兒,虛弱的笑了笑。
“那日你說的一點都沒錯,你過去的難刊,都是母後害得。就算是想要保護你,也是真切的傷害了你,母後向你道歉。往日裏對你冷漠相待,不是不喜歡你,更不是厭惡你渾身的疤痕,只是厭棄自己連女兒都護不好。”
說的一句三顫,胸腔中隐約又有了血腥氣,許茹婧閉眼強忍着。
“母後……”喃喃出聲,白蕪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茫然的望着她。多年來的疏離,她也早忘了該怎樣和母親親近。
握着她的手卻猛然緊了緊。
緩足了力氣,許茹婧猛然擡手一推掌,“跑,快跑!即便是我死了,也不要再入宮來!”
身體被推的一趔趄,白蕪望着又在劇烈咳嗽的許茹婧,下意識的想爬向她。
“走!”許茹婧卻撐着力氣又喝了一聲。
渾身一僵,冷風從脖子裏灌進去,天邊的月亮又隐進了雲裏。
白蕪嗚咽一聲,終于轉身,朝着宮門的方向越跑越快。
——
宮門像是一道屏障,跨過的瞬間,市井的暖光就湧了上來。
白蕪就像是一個剛脫離了猛獸血盆大口的人,朝着光的方向一個勁的狂奔,雙眼空洞,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
也渾然沒有察覺,自己一路撞到了多少人,又帶翻了多少小攤。
身後是紛揚而起的謾罵聲,白蕪跑得渾身無力,突然撞到了一個胸膛。
她下意識的就像繞開。
可那人卻立刻彎下腰來,将她緊緊的擁在懷中,耳側響起熟悉的清冷男聲。
“還好,趕上了。”
聲線不易察覺的顫抖,有着只有他本人才知曉的欣喜與慶幸。
一聲冷冽氣息,瞬間撫平了白蕪的情緒,視線慢慢開始聚焦,她擡起頭來。刺眼的燈光中,就看到霍旻辰在凝視着她,眉心輕皺,倏地又戲谑般笑開。
“完了,得娶個又髒又難看的娘子了。”
這才發現自己頭發打結,身上的衣物好久沒換洗,散發着難聞的氣味,白蕪沒來由的一慌就想逃開。
卻被他抱的更緊。
“跑什麽。”霍旻辰的眉目本就生的好看,在融融燈火下,更是如同一筆暈開的水墨畫,清隽動人。他将她完全抱在懷中,似是不在意的随口提起,“頂多,我回去親自洗幹淨了。”
壓着嗓音,低啞的撫慰她的情緒。
白蕪就只管縮在他懷裏,仰頭定定看着他。
直到他單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有些艱難的拿出錢袋,沖每個被撞的人賠禮道歉。
送走了最後一個人,懷中的人突然輕笑了一聲,霍旻辰沒好氣的低頭,伸手彈了一下她的額頭,無奈至極的輕嘆了一口氣。
“我此生的低下卑微,盡歸于你了。”
“霍旻辰。”白蕪眼神亮亮的開口,雙臂抱緊了他的脖子,“我們私奔吧。”
本以為定然是推辭或拒絕。
不料霍旻辰只是看了看她,便理所當然的點頭,輕聲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