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玉樹後.庭(二)

景昌二十二年, 正月初的好天氣,大梁京城中卻察覺不出些許的鮮活氣。

燃過的炮仗堆在牆角, 陰暗而潮濕。

邊地戰敗, 沈绫昀被俘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可朝廷重臣們商量了整整兩天,也沒有一道命令讓援軍趕去支援, 反倒将大多的将士都召回來, 護衛皇室。

或許年節總歸是一家人的節日,曲江邊的青樓裏都不見了客人, 只有孤零零的紅燈籠挂着。

暮春樓的雅間,尹盍呈将一份地契交給霍旻辰, “遵殿下之令,這是距京城五十裏的一處小院,雖說離京城算不上太遠,但身處山林,優美僻靜, 算得上是個安穩地界, 周圍的鄰裏們也和善。”

伸手接過來, 霍旻辰輕撫過上面的地址,點頭。

“另外, 北涼的使臣今日也已經到了, 可長公主已然離開天牢,還要按原本的計劃行動嗎?”

目光倏然一淩, 霍旻辰揉捏着指節。

使臣來大梁, 是要以不再進攻和釋放沈绫昀為條件, 要求大梁長公主和親。

這原本, 是他打算好救阿蕪的辦法。

半晌之後, 霍旻辰才淡漠的笑笑,“當然,阿蕪随我離開後,大梁交不出人,正好給了我北涼将士們大展宏圖的理由。本來我還在擔心,若是和親之後契約既成,發兵無由,眼下倒是陰差陽錯的好機會。”

心口漫上些許的涼意,尹盍呈仰頭看他一眼,又飛快的遮掩視線,“是。”

壓下心中未明的情緒,霍旻辰正色問:“我送阿蕪到了地方後,就會立刻趕回來。在這期間,你要做好準備,與我裏應外合攻打皇宮。”

“殿下放心,已經都安排好了。”此番前來的使臣中,也有殿下的親信,帶來了不少可用的人手,尹盍呈思忖道。

掃視一圈周遭的黯淡小樓,霍旻辰突然想起那日與白蕪初相見,闖入其中的慌亂小姑娘,接過他遞給的花枝後有明豔的笑意。

微彎了彎眼睛,一向算計深遠的北涼三皇子,此刻卻全然不敢想他的身份暴露後,國破家亡的白蕪會如何待他。就像是一個本就眼瞎的人,卻自欺欺人的閉着眼睛身處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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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頂的鈴铛響了兩聲,尹盍呈忙站起身來,“如今大梁皇帝疑神疑鬼,必須我在旁常常驅邪,連丹藥吃的也多了許多。出來時間已久,屬下得先回皇宮去了。”

沖他行完了禮,尹盍呈走出兩步又猛然停下,回頭望向他,眼神中難得帶了些真誠。“殿下,再次相見便是大局已定之時,恕小人多嘴,眼下你還有反悔和補救的機會。”

霍旻辰并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問清楚他到底意指什麽,只是冷淡的看着他走遠。

而後噗的一下吹滅一只殘燭,按着懷中的地契起身。

一路踽踽獨行的向着長公主府前進。

直到走到最後一條小巷時,卻被人攔住了腳步。

冷眼望着站在他身前的人,霍旻辰略微欠腰,“福順公主。”

“霍郎君,好久不見。”白馥頭戴鬥笠,難得穿得樸素,孤身一人站着笑道。

“上元節的宮宴,我已經都安排好了,說服父皇準許你入宮演奏。但你之前應許我的,要為我做的一件事也該兌現了吧。”

兀地捏緊拳頭,霍旻辰隔着幾步遠的距離與她對視,眼中的神色越發寡淡,“你想要什麽?”

歪頭笑了笑,白馥主動朝他靠近,“很簡單,白蕪有一條經常戴着的紅繩手鏈,我就要那個。”

“手鏈?”腦中有了印象,霍旻辰重複一聲,卻有些意外。

記憶中的那條手鏈,破舊、廉價,實在沒想到她還真的如此随意。

“我本來也沒想為難你。”白馥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笑容越發真摯,“這也算是我的一個投名狀吧,你往後就要跟着我了,一定會有榮華富貴的好日子。”

垂下睫毛,霍旻辰難得沒有反駁她,片刻後,才越過她繼續往前。“便如你所願。”

轉頭看着他的背影,白馥壓一壓鬥笠,也快步消失在了街巷盡頭。

——

“宮中遞來消息,皇後娘娘在下完懲處福順公主的命令後,就又一病不起了。”淮橘在桌上收拾着包裹,皺眉說道。

白蕪就抱着一個手爐,在一旁安靜的坐着,偶爾出聲說那些東西不用裝。

見她沒有搭話,淮橘也自顧自的接着說,“沒有一個人願意力挺沈将軍,皇上也不肯發援軍前去,傳消息的小姐妹說今日北涼使臣剛來,應是要和談了。”

松開手爐,白蕪又起身去端來一杯茶盞,細細的喝着。

眼看着沒有別的要裝的東西,淮橘将銀兩又往包裹底裏塞了塞,略想了想,徑直去取下自己佩戴的簪子往包袱裏裝。

“你這是幹什麽!”原本安靜沉默的白蕪這才急了,趕忙上前阻攔她的動作,拉扯之際看清楚淮橘的臉,動作瞬間僵下。

聲音平穩的淮橘,原來已是滿眼眶的淚水。

狠狠用袖子摸一把眼淚,淮橘固執的将簪子塞進去,才不再掩飾自己的哭腔,“殿下要走,外面的日子銀兩便少不得。淮橘不能繼續跟着殿下,但好歹讓奴婢盡一份心,也算是奴婢的福分了。”

“淮橘,我離開之後勢必會牽連你,怎麽能再讓我用你的錢。”低嘆一口氣,白蕪搖頭。

淮橘卻用力笑了笑,“殿下不必擔心我,我們這種人啊,最會謀生了。等殿下離開後,我就也去投奔鄉下的爹娘,苦歸苦但也一定能過下去的。反倒是公主…… ”

說到最後,又哽咽了起來。

被她哭的同樣有了悲容,白蕪用力的将她抱進懷裏,吸吸鼻子,“你放心,等我安穩下來,一定會給你寄信的。淮橘,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裏,今生若是不能報答,便願來生我能盡數回報給你。”

“殿下聽我一言。”強忍着眼中的熱淚,淮橘從她懷中掙脫出,捏着她的肩膀認真道,“一旦離開京城漩渦,殿下就要明白,這宮中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和你再沒關系,包括皇後和沈将軍!”

以她的身份,算得上是大逆不道的話語。

白蕪擁着她,無聲的啜泣起來。

也不知互相抱了多久,身後突然響起一道男聲。

“可否告訴我,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急切的擦幹眼淚回頭,就看到霍旻辰靠着門,蹙眉望着她們。

不等白蕪迎上去,淮橘就先板着臉上前,一本正經對霍旻辰鄭重行禮。

不覺站直了身子,霍旻辰挑眉,“淮橘姑娘這是何意?”

“霍郎君,請你往後照顧好殿下。”淮橘深深彎腰道。

凝了她半瞬,霍旻辰才擡手請她起身,“我會盡我所能,護她周全。”

心頭無疑松了一口氣,淮橘再次轉頭沖白蕪笑笑,才繞開他往外走,“奴婢去看看馬車。”

待她走後,霍旻辰走上前來,彎腰擰眉擦着白蕪臉上的淚痕,“都說什麽了,哭成這樣。”

“沒什麽。”白蕪沖他笑笑,親昵的拉着他的手,貼在臉邊摩挲,“淮橘說,母後突然下令白馥禁足,雖沒有說明罪因,但我明白,是為了我,所以高興呢。”

怪不的,剛才白馥會背着人群,斂下思量,霍旻辰低頭敲敲她的腦袋,“就這樣,便能滿足。”

“诶呦!”他下手并不重,白蕪捂着自己的腦袋蹬他,笑着嗔怪,“是啊,我很好哄,所以往後便宜你了。”

“便宜什麽?”

“便宜你犯了錯事,我也會輕易原諒你的!”

聽到她雀躍的笑聲,霍旻辰卻迅速眨了一下眼睛,失神低喃,“真的嗎?”

“旻辰?”見他突然低沉下去的情緒,白蕪奇怪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沒什麽。”仰頭沖她一笑,霍旻辰眼尾一掃就看到她的手腕,突然拉過來,撥動一下上面的桃木小魚,“這紅繩都有些暗淡了。”

“好像是。”低下頭,白蕪應和道。

霍旻辰彎下腰,用溺得死人的溫和眼眸看她說道:“畢竟是在牢中走了一遭,阿蕪,我去給你去去晦氣,重新編一下吧。”

略有些猶豫,白蕪看了他片刻,還是笑着點頭。将紅繩取下來,手腕有種不适的空蕩蕩,白蕪妥帖放在他手心。“一定不要弄丢了,它對我很重要。”

雙眸微凝,霍旻辰心道,那在給白馥後還得設法取回來。面上的表情卻沒有絲毫顯露,仍舊笑笑應,“好。”

——

走出長公主府的時候,是霞光滿天的傍晚。

依依不舍的拜別了淮橘,白蕪坐在馬車上,由霍旻辰親自駕車,平穩的向着城門而去。

如今京城進出的盤查更為嚴格,關閉城門的時間也提前了不少,街上最後的一批人等着離京,長長的排着隊伍。

靠坐在馬車中,白蕪懷裏抱着一個食盒,心中忍不住的發笑。

上馬車的時候,霍旻辰将她連同這個食盒一股腦塞進車中,說是怕她路上餓或者無聊,一旁還放着他尋來的話本子。

卿卿我我的故事,才子佳人,俱是私奔的風流橋段。白蕪拿過來翻了兩下,就忍不住的紅臉。

摸摸有些燥熱的臉頰,她拉開車窗的簾子,希望能吹進來些許涼風。

天邊的霞光染成了一片火海,昭示着明日是個好天氣,就像是她往後的生活一樣,白蕪直視着将落的太陽,忍不住唇角的笑意。

“駕——”

巨大的馬蹄聲卻不合時宜的響起來,白蕪轉頭,一旁的長街上,毫無顧忌的快速奔跑着一隊人馬。嚣張的舉着馬鞭,叱罵每個百姓讓開,高舉着一面旗。

應當就是北涼的使臣。

有些不願看他們這肆無忌憚的樣子,白蕪正欲放下車簾,招展的旗面卻飄過眼前。讓她看清楚了上面的紋飾,腦海中飛快閃過模糊畫面。

白蕪抓不住具體是什麽,卻敏銳的察覺到,自己應當是在哪裏見過這個紋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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