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玉樹後.庭(四)
一出一回, 京城還是原本的模樣。
就像是古舊的死局,等着所有的棋子歸位。
坐在急速行駛的馬車中, 白蕪聽到車外傳來盤查身份的聲音, 便知曉已經是回到京城了。
原來這段路這般近,枯坐了一夜,眼一睜就到了。
掀開馬車簾布, 白蕪望着京城外的景象, 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只是做了一場夢。
也不知駕車的男子遞了個什麽牌子過去,守城的士兵們接過一看就分外恭敬的側身讓開。
沿着一條路前行, 隐約能認出來,這是走向皇宮別院的方向。
“長公主回府之前, 得勞煩先跟我去個地方。”
那男子對她倒還真算是客氣,對內說道。
悻悻放下手,白蕪一言不發的合上眼靠坐在馬車裏,都已經到這裏了,要去哪又豈是她能說的算的。
不多時就停在了別院前, 男子搭着軟凳請她下車, 而後就帶着她徑直入內。
也不知是否是錯覺, 這一向精致的別院,如今也顯得蕭條荒誕了, 甚至在不常走的地方都積了灰。
白蕪一路走過長廊, 被帶到了湖邊。
“請公主稍等。”男子沖她略一拱手,就徑直退下了。
心頭湧出些許的不耐煩, 白蕪扶着湖邊的樹木, 探目望去。
空無一人的小路盡頭, 突然走出了相偕的兩道身影, 男子長身玉立, 眉眼俊秀,女子嬌小可愛,明麗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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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枯寂的地方,都因為他二人的出現熠熠生光。
白蕪看着不遠處的那道身影,喉嚨忍不住的發緊。昨日還在與她如膠似漆的霍旻辰,說是要去請來長輩見她的郎君,此刻就在白蕪身側啊。
忽得笑了一下,白蕪無聲的滑落在地上。
——
身旁的香味源源不斷的傳來,霍旻辰不懂聲色的蹙眉,抵拳撇了撇嘴。
上好的香料,味道持久而悠遠,避無可避的沾染到了他的衣袖上。
白馥的眼尾瞥過湖邊,如願看到了一道身影,滿意的笑了笑,猛地停下腳。
跟着她頓下,霍旻辰側目看她,“這便是福順公主所說的,要帶我來看的勝景?”
他一返回京城,就先到了她這裏,原本想的就是将手鏈給她,而後問宮宴之事。可白馥卻堅持在談正事之前,要先帶他到湖邊去,說是有冬日勝景可看。
扭頭望着光禿禿的樹杈子和冰凍住的湖面,白馥裂唇一笑,突然向他伸手,“霍郎君,你要給我的東西呢?”
疑惑的瞥她一眼,白馥甜膩的嗓音就像是在與戀人撒嬌,霍旻辰擰着眉從懷中取出一條紅繩手鏈。
酷冷的冬季,這一抹紅極為刺眼。
不遠處的白蕪就看着那條被她珍之重之、凝系着她這一生僅有的溫暖愛意的手鏈,被霍旻辰丢在了白馥的手裏。
心破了口子一般,白蕪安靜的望着霍旻辰,竟沒有那一日被他推向山匪時一般,感到萬般的痛苦絕望,只是呆呆愣愣的,麻木的生出許多釋然。
“不過一條破手鏈,也值得她那般的在乎。聽說當初服侍她的女使要取下來,她還百般的不樂意呢。”兩根手指捏着手鏈,白馥就像是在看着什麽低賤的髒東西一樣,滿臉的嫌棄。
眼中冷意漸起,霍旻辰凝眸看她不語,竭力忍着心頭的一絲不悅。
“沒用的東西,就應該被丢了。”白馥嗤笑一聲,兩指分開。
手鏈就被丢在了地上,與髒污的枯葉混在一起。
尤嫌不夠似的,白馥猛地擡起腳,在手鏈上狠狠踩碾。桃木小魚,立刻就斷了尾。
猛然眯起眼睛,霍旻辰上前半步狠狠拉住她的胳膊。
不料想白馥就像是沒有骨頭一樣,順勢就歪在他懷中,紅唇勾起,纖纖手指一下就點在他的唇側。
“郎君,謝謝你送我這份禮,讓我出一口氣。”
語氣更為矯揉,霍旻辰擰緊眉頭,眼神更冷,“起開。”
“別害羞嘛!”白馥咯咯笑起來,手指描摹他的唇線,“你問我要的東西,我都應你,我身旁一直留着你的位置。”
這意思,是在說參加上元宮宴?霍旻辰心有疑惑,扔開她的手就遲了半瞬。
無疑給了白馥得寸進尺的機會,她貼近霍旻辰,在他耳邊用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絮語,“我說了要請霍郎君看好景色,就一定會有。霍郎君,非是我這個有婚約的人吃醋,沈哥哥和姐姐的情誼真的非同一般,旁人比不得的。”
“你信不信,只要知曉唯有她和親才可救沈绫昀,白蕪就一定會去和親。”
嬌柔笑着的面具碎裂,白馥仰頭盯着他,柔情蜜意的眼神都化成了刀子。
霍旻辰沒來由的一驚,忽得轉頭,就看到半步的距離外正站着白蕪。
還穿着他們分開時的衣裙,腰間的玉佩是他親手墜上的,就是怕攻城時北涼的散兵傷害她。
不知她是何時來的,更不知她都聽了些什麽,霍旻辰下意識的向她走近,卻發現還握着白馥的一只胳膊,忙不疊的松開,急切想要解釋,“阿蕪,你聽我……”
“麻煩讓讓。”白蕪卻看都沒有看他,嗓音冷漠的低頭望着地上。
驀然一愣,霍旻辰往旁側開半步。
白蕪蹲下來,小心的捧起地上的手鏈,用自己的指腹去擦拭,卻在摸到小魚身上的缺口時猛然僵住動作。
慌亂占據了霍旻辰的心裏,他忙跟着蹲下來,迫切的想要看清楚白蕪的眼睛。
“阿蕪,這其中……”
白蕪起身,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雙手捧着手鏈,她誰都沒有多看一眼就往外走。太冷了,一夜沒睡,身體也太困了。
難受到極致,心反倒沒了計較,她眼下只想好好粘起木魚的尾巴,洗幹淨手鏈,然後在床上睡一覺。
而被她抛在身後的霍旻辰,也沒想過她會連一個眼神都不願意再落到自己身上。心口傳來從未有過的鈍痛,連話都說不出,只默默跟了上去。
幾番想伸手牽她,都落了空。
——
不過兩日光景,長公主府卻已經越發的衰敗,白蕪出逃的事情已經被景昌帝知曉,只是為了安撫北涼使臣才被壓了下來。
指不定皇帝就會什麽時候發火,将他們這些奴仆全部殺了。是以這短短的時間內,府中大多的人都已抱着能帶走的銀財,盡數逃了。
故而淮橘捧着所剩不多的饽饽吃的時候,看到白蕪從大門進來,當即就蹭的一下站起來,想開口說話,半塊沒嚼碎的饽饽就卡在了嗓子裏。
正噎的都快要翻白眼的時候,卻又見霍郎君跟在她身後,不遠不近的距離。
也不知是否她看錯了,一向淡漠清冷的霍旻辰,此刻卻神情恍然,盯着白蕪的眼神複雜,就像是……萬靈院中自覺理虧的豺狼。
砰!
白蕪進了屋子,猛地擡手關上門。
身體立刻停下,霍旻辰看着此刻緊鎖的門,強壓着心中的慌亂。“阿蕪,你開門,我們說清楚。”
裏面依舊沒有半點的響動。
不可避免的,霍旻辰心頭就回想起了白馥的話,眼神無端的冷了下來。
天邊墨雲聚集,身側的拳頭逐漸捏起,霍旻辰聽到自己泛着涼意的嗓音,“你回來,是為了救沈绫昀吧。”
“為了救他,你甘願和親,嫁給敵國不相識的皇子?”
吱的一聲,門扉大開。
霍旻辰可恥的心生希冀,立時含了笑去看她。
白蕪神色淡淡,先轉過頭看向一旁發愣的淮橘,吩咐:“去打盆水來,然後将府中所有的丫鬟小厮都叫來。”
“是。”擔憂的瞥了霍旻辰一眼,淮橘應聲退下。
而白蕪就收回了視線,垂目站立。
見她雖面色不虞,但也沒有即刻關門,霍旻辰當即道:“阿蕪,我知道你生氣,此番你如何罰我都好。我與白馥沒有發生什麽,那手鏈我原本就打算給你再拿回來的。這些糾葛,往後我都會與你分說清楚。”
急切的說了半晌,也未見她有所反應,霍旻辰凝眸,俯身去遷就她的雙眼,“阿蕪?”
“殿下,水來了。”
這才掀起眼皮,白蕪側身,示意她先進去将水盆放下,随後望向庭中站着的十個人。
皆是瘦瘦小小的模樣。
自嘲笑笑,白蕪清一下嗓子,面無表情的朗聲道:“琴師霍旻辰,以下犯上,言行無尊,罰二十大板,行刑後趕出府去!”
“什麽?”率先驚訝的是身後的淮橘,她匆匆放下水盆,“殿下,發生何事了?”
庭中的衆人也是滿臉茫然。
霍旻辰的視線一寸寸冷了下去,他緊盯着白蕪,眸中似是在積聚怒意。“我可以受罰,但我不會出府。”
随後又如同警告般低聲道:“白蕪,出氣可以,莫要過分。”
到頭來卻成了她過分。
白蕪笑笑,終于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開口說出了對他的第一句話。
“你說的沒錯,我是來救沈绫昀的。”
身體猛地逼近她半步,霍旻辰眸色深沉,眼底黑霧翻湧。
手一下就摸到了那塊玉佩,白蕪一個用力扯了下來,而後當着他的面扔在地上。
堅玉碎裂。
看着霍旻辰越發難看的臉色,白蕪笑意深深,“霍旻辰,我不要你了。”
四目相對,俱是一片冷意,霍旻辰狠狠壓下心中情緒,“白蕪,莫要後悔。”
“我後悔的,又不止一件事。”誰知白蕪竟又笑了笑。
她笑起時真的很好看,眼睛彎彎,就像是一朵迎風綻放的小白花,溫柔與堅定融合在一處。
可霍旻辰從未有一刻,這般的厭惡她的笑容。
“行刑吧。”對虛無的地方下了令,白蕪像是落荒而逃一般,猛地回身緊關上門。
她知曉霍旻辰自尊極重,更知道僅憑那幾個瘦小仆人按不住他,本也沒想真的行刑。
卻不想片刻後,外面真的傳來了悶悶的打板子聲音。
以及他難耐的悶哼。
心口顫了一瞬,白蕪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順着門板跌落在地,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