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玉樹後.庭(五)
上元佳節在即, 京城裏不見多少節日的氣氛,只傳起了流言。
說是之前被荒淫無道的長公主榮寵一時的琴師, 突然被趕出了府, 聽說離開的時候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也不知是遭受了怎樣的折磨。
清晨起來賣蒸餅的大哥們閑聊,言語中都是對白蕪的唾棄, 說到最後一定要狠狠吐一口口水, 說上一句“晦氣”,才算是義憤填膺的老實人。
高舉着北涼王旗的使臣依舊縱馬長街而無人阻止。
百姓們都在氣憤, 卻也把怒火都撒在了那個荒唐長公主的身上。
馬蹄聲在長公主府前慢慢停下,身量高大的使臣躍馬而下, 叩響門扉。
彼時的白蕪剛從床上起來,眼底泛着青,坐在銅鏡前看淮橘為自己上妝。
“殿下昨日,沒有休息好嗎?”暫發時習慣性的拿起那根墨玉簪子,淮橘動作一頓, 飛快将簪子放回去, 而後掩飾一般笑着問。
萬幸白蕪只是看着鏡中自己的倒影, 并沒有留意她的動作,“近日淺眠, 覺裏也總是做夢, 是睡不太踏實。”
心口一酸,淮橘憐惜的望着她, 這兩日來, 她都像是無事人一般照常飲食休息, 可身上的生機卻越來越少。
擡起胳膊飛快的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淮橘笑了笑, 盡數把顏色鮮亮的珠花往她的頭上戴。
盯着粉豔豔的珠花,白蕪倏然一皺眉,将發簪全部取了下來,只留下一對素白的釵子。
“殿下不喜?”淮橘問道。
搖搖頭,白蕪起身打開窗戶,看向遙遙的宮門方向,“淮橘,我還是想為母後守孝的。”
瞬時一驚,淮橘白着臉跪下,“是奴婢罪該萬死。”
“你一向沉穩萬全,是想法子讓我高興些,我明了。”白蕪轉身扶起了她,“而且陛下下令,皇後只管按規格下葬了,不準天下人守喪祭拜,你也沒什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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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這樣說,淮橘也是一臉悔恨的咬唇,随即扯下自己的緋色耳環。
說來也是奇事一樁,明明和陛下年少夫妻,皇後更是沒有出過任何的錯處,除了身子不好不多理事,更未聽說過帝後不和的言論。可偏偏眼下薨逝了,又下一道這樣的旨意,就像是嫌晦氣一般早早入葬了。
主仆二人正在沉默間,一個小厮突然匆匆趕來,臉色慌張,未站定就急忙行禮道:
“殿下,北涼使臣突然求見。”
立時皺起眉。轉頭與淮橘對視一眼,白蕪提裙匆匆往正廳而去。
果真見一個陌生男子站在堂前,負手而立,仰頭看着房梁。觀他年齡并不太大,甚至對于使臣這一身份而言,顯得年輕了些。
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男子轉過身來,沖着她忽然咧嘴一笑,行了個北涼的禮。“蕭長松,見過長公主殿下。”
昂首受了他這一禮,白蕪才在主位落座,“你姓蕭?”
這可是北涼的國姓,難道面前的人是北涼皇族子弟?
看出了她的困惑,蕭長松臉上笑意不減,自顧自的尋了個位置坐下。“算是有些皇室血脈,實則已經是旁系中的旁系了,全靠着祖輩蔭蔽。”
眼前的男子與眼下的她有種截然相反的生氣,潇灑不羁的眼眸,像極了北地晴朗的長空。
也怪不得他能小小年紀坐上使臣的位置。
望着他已經自如的端起了茶盞喝水,白蕪猛然想起他們京城中策馬奔騰的樣子,立刻擰起眉心,冷聲譏諷。“你倒是自在,仿若進了自家後院。”
喝茶的動作停下,蕭長松饒有興致的側頭盯着她看,忍下了嘴邊的反問。
“你此行來找我,所謂何事?”白蕪冷臉問道。
見自己這杯茶注定是喝不下去了,蕭長松惋惜的嘆一口氣,聳肩回道:“我們北涼使者設宴,請公主前去。”
“在我們大梁的京城,反倒是你們設宴,真是稀奇。”
不在乎她語氣中的刺,蕭長松道:“大梁皇帝也會列席。”
果不其然,見她眼中的凜冽暗淡了些許,蕭長松笑着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走吧,長公主。”
出了府門,白蕪刻意端起的架子在面前喘着粗氣的大馬前有些瓦解,她難以置信的看向蕭長松,“你是來接我,而不是來羞辱我的嗎?”
“長公主這話從何而起,我們北涼民風豪爽,又地勢廣闊,一向是策馬而行。”已翻身上了馬,蕭長松沖她伸手,“放心吧,我又不會把你摔下去。”
不願多理她,白蕪沖身後吩咐,“淮橘,去備車。”
“是。”暗自剜了那不知尊卑的使臣一眼,淮橘匆匆離開。
蕭長松陪着等了片刻,就沒了耐心,長臂一伸就拽住了她的大臂。
“啊!”驚呼出聲,白蕪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身子就被用力一拉,坐在了馬背上。
蕭長松立刻催動了馬匹。
急促奔跑的馬,讓白蕪甚至感受到了書中禦風而行的滋味,散亂的發絲拍動臉頰,心都吓得快要跳出來,一雙手緊緊握住了拳。
北涼來的使者人數其實不多,可景昌帝還是撥了鴻胪寺名下最大的如意館讓他們居住。
全京城都少有的年節氣息,在這裏倒是濃郁的緊。
紅绫墜地,各種字形的福字貼着,祈福的桃木符在窗戶邊輕蕩。
劇烈狂奔的馬總算停了下來,蕭長松絲毫沒有顧及她是否受到驚吓,跳下馬沖她揚手,“長公主,到了,這不是比你們的馬車快多了?”
僅維持着面上的平靜,白蕪知道自己衣袍下的身軀抖成了什麽樣,默默僵坐在馬背上,直到他揚起的胳膊都酸了,白蕪才翻身下馬。
動作僵硬遲緩,慢吞吞從馬上爬下來的動作十分狼狽,卻也不願伸手向他借力。
雙腳終于觸到了地面,白蕪暗自長松一口氣,然後擡眼顫聲道:“十三個人。”
“什麽?”蕭長松放下胳膊,奇怪問。
白蕪直直同他對視,“這一路上,你吓到了十三個人,九個跌倒在地,四個差點撞上馬。”
一時啞然,蕭長松收了笑,不覺正色看向她。
“我知如今大梁式微。”喉頭發哽,白蕪盡量讓語氣平靜些,“可朝代更疊又豈有十次百次,等你北涼也到了今日的場景,百姓被如此淩.辱,不知蕭使臣作何反應?”
說完,白蕪就不想再多理他,轉身就邁步離開。
可原以為已緩過勁來了,一邁動雙腿才發覺膝蓋發軟,卻已為時晚了,白蕪身體失了重心,眼看着往地上歪去。
才剛在蕭長松的面前擺了譜,眼下就要摔倒,實在是有些丢臉,白蕪無奈的閉上眼。
腰間卻突然橫來一只手。
冰雪般清冽的氣息,穩穩托住了白蕪的身子,扶她站好後卻沒有松開手,反而将她的腰越扣越緊。
白蕪轉頭,便看到了夜夜夢中侵擾她的面容。
清隽冷然,冰雕的眉眼,眼下的小痣顏色淡淡。一旦笑起來的時候,動人的像是百花盛放的春天。
她下意識的想笑,唇角彎了一半,又立刻僵在臉上,白蕪清醒過來,猛的一下縮回目光,“你怎麽在這?”
霍旻辰不言,依舊緊緊盯着她的面容,想要從中探究出絲毫類似思念的情緒,卻只是失望。
“當然是我和一同來的。”
身後響起白馥的嗓音。
下一刻,霍旻辰就松開白蕪站在了她身邊,被她親昵的挽着袖子。
“方才見姐姐那般可憐的從馬上摔下來,可沒事吧?”白馥笑眼彎彎的問。
視線在她的手上停了半瞬,白蕪飛快垂下眼睫,不再停留的進了如意館。
猶如打了一團棉花,白馥瞬間沉下臉,手心也緊接着一空。
就見霍旻辰在白蕪轉身的瞬間掙開她的手,神情冷漠的跟上前。
心口窩了火,白馥狠狠攪了攪衣袖,才咬牙入內。
看了一場好戲,蕭長松笑着摸了摸馬的頭,目光緊盯着最前面的嬌小身影。
被吓到的,是十四個人,長公主殿下。
——
如意館中,已然被設好了宴席,主位高高在上,顯然是給景昌帝留的。
眼下皇帝還沒來,也自然沒有開宴,北涼使者帶來的仆人們還在忙碌。
白蕪往裏掃了一眼,便在外面的庭院中尋了一個角落,安靜的仰頭看着庭中的枯樹。
身後突然響起了腳步聲,堪堪停在了離她幾寸遠的地方。
心髒瞬間揪緊,白蕪已經意識到了來者是誰,拳頭握起又松開,才終于用平靜的眼神轉過身去。
霍旻辰站在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目光深沉,緊緊的籠着她。
白蕪用力的克制住心神,眼神只看了他一瞬,就想繞開他走。
“長公主殿下,如今連句話都不願意與我說嗎?”霍旻辰冷聲開口。
步子一頓,白蕪仰頭看見了他面上的嘲意,不由也被激起了幾分怒氣,“福順公主呢,怎麽不在你身邊?”
話一出口,果真見他臉色更為難看,拿話語做了刀子的白蕪卻也沒有暢快多少。再也不想停留,繞過他就要走。
胳膊卻突然被人狠狠一扯。
背抵在了牆角,粗壯的樹木枝幹遮掩住他們的身軀。
霍旻辰一手攥着她的手腕,彎腰逼近她的雙眼,“白蕪,你原來能這麽狠心,還真是我小看了你。”
雙腿被他用膝蓋壓住,手腕也被捏緊,白蕪一時動彈不得,氣憤的紅了眼。
可惡狠狠說完的霍旻辰,卻突然垂下眼,側身銜着她的耳垂呢喃,聲音缱绻。“阿蕪,你罰也罰了,氣也出了,我此生從未被打過板子,這份羞辱我都認了。”
“阿蕪。”越說着,霍旻辰雙唇上移,動作輕柔的啄吻着她的唇側。似是知曉她喜歡自己什麽樣子,霍旻辰雙眸含着笑,低啞嗓音溫柔萬千的道,“不是說過你最好哄嗎,夫人。”
原本已不受控制軟下身子的白蕪,在聽到他最後的稱呼時,猛地擡起眼睛。
通紅的眼眶,強忍住打了轉的淚花,眼尾明明還殘留着方才帶起的春意,可眼底卻是濃重的難過。
複雜而矛盾的雙眼,使得霍旻辰都不免一愣,停下來無措的望着她。
白蕪隔着淚眼看他,只覺要壓抑不住內心的沖動,她突然很想問問眼前的這個人,他到底是誰,和北涼的關系又到底是什麽。在她拿着滿腔真心去待他的時候,他又說了多少謊話,暗地裏謀劃過些什麽?
斷裂的手鏈、北涼的玉佩,都化作了一團濃墨,把他們過往的一切美好親昵的歲月染了污痕,白蕪悲哀的發現,她對他的過去和現在都充滿了驚恐的懷疑。
“霍旻辰,你到底……”
“陛下駕到——”
太監尖利的通傳聲,打斷了白蕪微弱的問話。
霍旻辰在立刻松開她,側身退後一步,從樹後探出視線看去。
深深閉上眼,白蕪按耐住心底的無力感,越過他就走。
“阿蕪!”霍旻辰忙又去拉她的衣袖。
“叫我殿下!”白蕪卻猛地甩開他的手,眼神冰涼。“我說過了,你不過一個小小琴師,我打發閑暇的玩意罷了。如今我要救沈绫昀,你要是敢糾纏壞我之事,我定不會輕饒。”
伸在空中的手僵住,霍旻辰望着那個毫不留情離去的身影,倏地掐住指尖笑了起來,眼底寒意翻湧。
沒關系,阿蕪只是一時被過去的情誼迷住了心竅,不是她的錯。
他會把她抓回去,鎖起來,打發時間,那就讓她只有時間。
她不能不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