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玉樹後.庭(六)
桌案上, 擺着北涼的吃食,炙烤之物散發着辛香。
耳邊是北涼使臣和景昌帝虛與委蛇的客套, 白蕪沒有聽的興致, 舉箸夾起一塊烤羊肉。
入口略有不慣,嚼了幾次才發覺意外的好吃,白蕪輕輕咂巴了兩下, 又夾起一筷子。
尚未吃完, 就覺幾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擡眼一掃,除了霍旻辰與白馥, 竟還有另一人在看她。
強迫自己忽視霍旻辰熾烈的目光,白蕪偏轉眼眸, 對上另一人的眼神。
蕭長松笑了笑,隔空沖她舉杯而敬。
禮數使然,白蕪雖不喜,卻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餘光裏,霍旻辰的臉色自然更臭。
“北涼使者的此番宴請, 到底意欲何為?”景昌帝寒暄的耐心耗盡, 輕咳一聲, 直奔主題問道。
其餘的使者不約而同的看向蕭長松。
先是沖大梁皇帝笑了笑,蕭長松心虛的摸摸鼻尖, 總不能說設宴的目的, 就是某人想見他的大女兒一眼。
“聽聞兩國已定下和約,長公主殿下将要嫁與北涼。”霍旻辰突然舉杯而起, 臉上笑意淺淡, “在下既然服侍過長公主殿下, 自當相賀, 只是不知将要嫁與哪位皇子?”
如此場所, 豈容一卑賤琴師妄自開口,況且言語中說他服侍過白蕪,惹得北涼使臣不快了該當如何?景昌帝立刻檸眉,不悅欲要斥罵。
誰想蕭長松卻猛一合掌,笑着點頭,“是,今日設宴就是想商定此事的。”
悻悻咽下嘴邊的話,景昌帝道:“和親人選,應是你們北涼皇帝去決定,朕只管将公主嫁去就好。”
縱然是早已無情,可聽到這番話還是未免可笑,白蕪低頭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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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公主也不該嫁來受委屈。”蕭長松擺手笑笑,眼尾掃過站着的霍旻辰,“我們三皇子,就是絕佳的人選。”
猛然擡起頭,白蕪錯愕的望着他。
景昌帝皺眉沉思片刻,略作不願,“北涼三皇子,不是已經死了嗎?”
“話雖如此,可萬一呢。”蕭長松笑的毫不心虛,“況且就算真死了,或許對公主而言反倒是好事,只挂一個虛名,連夫君都不用面對。”
可一國公主去配冥婚,到底是奇恥大辱,景昌帝還有些猶豫不決。
“再者說,三皇子在我北涼軍中威望可是最高的,公主嫁過來,北涼大軍對大梁想必都會心存感恩。”看出他的心思,蕭長松又笑道。
立時就變了臉色,景昌帝當即拍案,“那便這麽定了。”
心中除了覺得好笑之外,并沒有太多的情緒,白蕪扯了扯唇角。卻忽見霍旻辰捏着酒杯,穿過中間歌舞的伶人,站在了白蕪的面前。
“恭賀長公主殿下。”
他面容平靜,眼底的笑意淡淡,竟像是真的來祝賀的。白蕪眼睫止不住的顫動,用力的端起酒盞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氣翻湧而下,激起她眼尾的淚意。
霍旻辰默默看了她半晌,将自己杯中的酒喝完後,蹲下身去為她的空杯斟酒。壓低聲音,飛快的掠過一句。
“得償所願了,哭什麽?”
清冽的酒味蔓延,霍旻辰自下而上的盯住她的眼睛。
阿蕪,快說你後悔了。
閃躲着他的視線,白蕪随口道:“只是嗆酒。”
“啧。”惋惜的嘆口氣,霍旻辰放下酒盞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遮蓋住她。似笑非笑的凝了她片刻,就若無其事的走了回去。
伴随着他的身影離去,白蕪也無意識松一口氣,也不知是否是錯覺,方才他的目光就像是看着獵物走進了陷阱。
等霍旻辰一落座,忍耐許久的景昌帝就開口道:“馥兒,如此場合,帶這樣一人做什麽?”
白馥立刻揚起甜美的笑意,“父親,霍琴師實乃是有真才藝的人,都說琴乃黃帝所制,琴音可溝通天地,女兒是想讓他于上元宮宴為父皇獻樂。”
“如此說——”景昌帝的臉色果真緩和了一些,“馥兒既然賞識你,朕也願意給你一個機會,上元宮宴若是樂曲奏得不錯,朕再賞你。”
“多謝陛下。”霍旻辰彎腰長拜。
冷然看着他們,白蕪終于忍耐不住氣憤,直直望向景昌帝,“今年上元節,陛下還要設宮宴?”
“那是當然。”景昌帝耐着性子回,“如今戰事既休,兩國結為姻親,百姓将要重歸平靜生活,宮宴必然要好好辦。”
按着案席起身,白蕪望着端坐高位的景昌帝,拖起裙擺慢慢走向前,“一國之母死了,無人服喪祭拜便也罷了,甚至還要大辦宴會慶賀嗎!”
“孽障住嘴!”景昌帝怒急,“她有此下場,還不是因為生出了你?”
恍如被人捅了一刀,白蕪臉色驟白,忽然開始看着他冷笑,“好,生下我的可不止是母後一個人,我等着看你的下場。”
“孽障!”聞言不由更為憤怒,景昌帝就像是被人猜到了尾巴,瞬間抄起桌案上的酒爵朝她砸了過來。
白蕪甚至沒有想躲避,就冷冷的瞪着她,卻忽然有一人急急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下一瞬就被拉倒了霍旻辰的身後。
單手接下了酒爵,霍旻辰壓抑着眼底的戾氣,只掃過看熱鬧的蕭長松一眼,才沖景昌帝行禮,“陛下,當着北涼使者的面打罵北涼三皇子的皇妃,可是失禮了。”
“這位琴師說得不錯。”蕭長松被使了眼色,故意板着臉應和,“既定下了這是我北涼三皇妃,我們北涼人可是最為護短的,無論長公主有何過錯,都不可當衆笞打羞辱。”
有氣發不出來,景昌帝憋着火冷哼一聲,“擺駕回宮!”
“且慢。”不想蕭長松卻又攔住了他。
頂着景昌帝明顯不耐煩的目光,蕭長松笑笑,“按照和約,我北涼在和親後會退兵且送還沈将軍,如今既然和親之事已定,我等也将先履行一半的約定。”
說完之後,蕭長松側身朝後道:“将沈将軍請上來。”
自被他護在身後,白蕪就短暫的失了神,望着眼前的背影,忍不住的心神恍惚。或許在他們之間,也曾有過那麽幾絲真心。
徒增可惜。
轉動手腕掙開了他,白蕪無聲的退後兩步,重新冷下臉。
是以霍旻辰一回頭,便只看到了她古井無波的面容,自嘲低眸。
北涼侍從,帶着一道身影走了上來。
逆着光,白蕪費力的睜大眼睛去看,心口越來越酸。
許久不見,沈绫昀竟然已經瘦了那麽多,甚至快要被身上殘破的铠甲壓垮脊背。身上顯然受過傷,走路的步伐都有些不穩。
更讓人心痛的,是他的眼神。
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溫潤如玉,通透的像是泉水下的碧玉。如今卻在看到她的一瞬間,就瑟縮着躲避了視線。
“末将沈绫昀,愧見陛下、公主。”撲通一聲跪下,沈绫昀的頭幾乎都要埋在了地裏。
望了他許久,景昌帝嘆一口氣,擺擺手。“好自為之吧。”
随後就由公公扶着,踏上了回宮的轎辇。
“沈哥哥。”白馥提裙上前,撲在了還維持跪姿的沈绫昀面前,眼中帶淚,“你沒事回來了就好。”
緩緩移動眸子,沈绫昀看了白馥一眼,抿唇不言。
白馥卻想去扶他,“我先帶你去療傷休養。”
“不必。”執拗的擋下她的動作,沈绫昀看向她,“如今臣有罪之身,會自行去求陛下為你我退婚。”
臉上熱忱的關心瞬間消失,白馥站起來,語帶風霜,“退婚?恐怕不行。”
“如今你雖然打了敗仗,可父皇從未下令罰你,你手中還有軍權,你便必須娶我。沈哥哥,早日收心,我等着你。”
見他的身形似乎晃了一下,白馥微擡起下巴,面容倨傲,“如今我身負小皇子教管之責,便不再多做逗留,霍琴師,走吧。”
視線在白蕪與跪地的沈绫昀之間繞了一圈,霍旻辰嗤笑一聲,負手跟上。
眼尾餘光瞄見了他的離去,白蕪臉色微微暗淡了一瞬,而後立即笑笑,平和的蹲在沈绫昀面前,“起來吧。”
“我愧對于你。”沈绫昀卻在瞬間避開她的目光,語調悲戚,愧疚與不堪直白的暴露出來。
烘的白蕪瞬間紅了眼眶。
他以少年之軀,第一時間奔赴邊境,拖着良莠不齊的軍隊,和越來越少的糧草,面對北涼強悍精兵足足支撐了近一個月。他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卻依舊被壓垮了心防。
他不該此刻愧疚的連看她一眼都不敢。
“宴席便算是已然散了,長公主殿下,可否需要我送你回府?”蕭長松挑眉,在旁若無其事的開口問。
白蕪并不回他,只是盯着沈绫昀。“北涼人粗俗,來的時候騎馬狂奔,已然吓了我一次。沈绫昀,我命你送我回府。”
他這才木然的站起身。
走到了如意館前,才見淮橘不知何時到了,看到她的一瞬間就緊張的拉着她看,“殿下沒事吧,那個蠻子……”
比了手勢攔下她的話語,白蕪往旁遞了一眼。
淮橘看到沈绫昀,發覺他身上的潦倒氣息後,不免也吃了一驚。忍下自己外露的情緒,她照常行了禮,“見過沈将軍。”
躲閃避開她的禮,在白蕪上車後,沈绫昀默默坐上駕車位。
白蕪卻一把拉開馬車簾子,沖他燦然一笑,道:“進來吧。”
就像是被鼓動了心神,沈绫昀呆呆的坐進馬車。
車轍緩緩移動。
不遠處的巷子裏,卻走出一道身影,霍旻辰面無表情的看着自己手中解酒的果子。
而後一擡手,盡數扔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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