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玉樹後.庭(七)
不知是車中溫熱的氣息, 還是對面白蕪平靜的面容。
沈绫昀身體不由自主的漫上許多倦意,他就像是一個跋涉許久的人, 終于有了短暫的栖息。卻又不敢真的放松, 像是怕陷入海市蜃樓的幻夢。
“小時候有一次,你帶着我去爬樹。”
白蕪突然開口,聲音中帶着懷念的笑意, 沈绫昀顫動着目光小心的觑着她的手指。
靠坐着, 白蕪嘴角帶笑,也陷入了曾經的回憶, “那時的你,便已像一個小大人一般, 列了時間日日早起練功。我那日爬不上去樹,急得直哭,你還記得你是怎麽說的嗎?”
沈绫昀茫然搖了搖頭。
“你說,爬不上去是因為我身量不高,過兩年就好了。”
記憶中的男孩手足無措, 眉眼清秀, 已有了日後溫和的模樣。
白蕪突然低下腰, 猝不及防的與他對視。“打了敗仗,是因為如今大梁勢弱, 過兩年就好了。”
怔忪的看着她的眼眸, 沈绫昀仿佛總算找回了呼吸一般,大口的喘着氣。
“我一直記得, 你年少時那般堅定的說, 要成為一個赫赫威名的大将軍, 守護大梁安定。”白蕪笑意溫柔, “再厲害的大将軍也會打敗仗, 可不會被一場敗仗擊倒。”
“我……”定然是她的語氣太過溫暖,沈绫昀找回自己的聲音,強忍着顫意說,“我原本,也是這麽想的。我以為我會等到援軍反敗為勝,我以為我能撐着以最後的兵力以少突圍,哪怕是被俘了我也在日日反思以後該如何打回來。”
胸脯劇烈的祈福,沈绫昀猛然看向她,聲音驟然變得脆弱,“可我從沒想過,會連累你屈辱和親。”
眼眸瞬間低垂,白蕪臉上不免也漫上苦意。
“殿下,你是我僅存的私心。”沈绫昀同樣閉上眼,絕望的剖白自己的心意,“我連自己的婚事都可以用來盡忠,可唯有那麽一絲希冀,就是你能好好的。我原以為自己守護着大梁,也是在守護你的安穩。”
“可如今,反倒是我害的你落入慘劇,若早知道,我寧可死在戰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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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的長嘆之後,白蕪終于長嘆一口氣。
望着沈绫昀的目光中,不覺多了些悲憫。他一直想做那個挽大廈将傾的人,卻從未想到大廈即倒,壓垮的是每一個脆弱不堪的人。
白蕪盡量讓自己平靜的,說出了有關于她出身的那道預言。“陛下對我一直藏着殺意,說不定遠嫁他國,反倒是一件好事。你瞧,命運就是這般愛作弄人,是福是禍,不到最後誰說的清楚。”
“一道占蔔,這怎麽可信?”沈绫昀氣憤蹙眉,看上去比方才少了些許頹唐。
白蕪歪頭笑笑,“那就得麻煩沈大将軍,以後為我正名了。”
愕然一愣,沈绫昀看着她的笑顏,終于喟嘆着彎了彎唇,“到最後,我竟還需要殿下開導。”
眸光逐漸堅定,沈绫昀定定看着她,“我一定會為殿下正名,會給殿下打來能回故國的機會。”
略笑了笑,白蕪不願打擊他,只點頭應下。
馬車漸緩,穩穩停在了長公主府前。
白蕪由淮橘扶着下了馬車。
沈绫昀在下車後,神情也好了許多。
走了幾步,白蕪突然站定轉身,飛快的奔向沈绫昀。
“怎麽?”沈绫昀詫異看着她去而複發。
“我開解了你,你便也助我解惑吧。”白蕪笑笑。
随後垂下眼眸,失神的盯着地面,“沈绫昀,若是你身邊發現了一個北涼人,他極有可能是個細作,你會怎麽做?”
“當然是立即抓捕他,審問出內線是誰,而後殺之。”
“這樣呀。”白蕪笑了笑,又問,“那你父親便征戰沙場而亡,如今你身陷險境,全朝廷卻沒有一人願意助你,甚至連皇帝都反而召集軍隊保護京城,你可有心生怨氣?”
眼神顫了顫,沈绫昀閉目窺探自己的內心,良久後才搖了搖頭,“護國而死,是我之使命。”
“可我是會怨的。”白蕪卻突然擡起頭,眼神堅定了許多。
方才剛才那幾句話,不只是在問他。
想通之後,白蕪好似整個人都放松了一些,笑着轉身走回府中,“早些回去休息吧,大梁需要你。”
——
自回了長公主府,白蕪就進了自己的屋子,只要來紙筆便不準人打擾。
眼看着夜已深,淮橘實在放心不下,披着外衫推門入內。
卻見白蕪已趴在桌上睡去了,手掌下不知道壓着什麽,垂來下的另一只手裏還握着一支筆。
心疼的拿起筆收好,淮橘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解給她,呼的一聲吹滅蠟燭。
而後才孤身出去,屋中徹底陷入了沉沉黑夜。
吱——
暗夜中,窗戶被推開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霍旻辰翻身進來,一眼就看到桌案上伏着一個身影,不便點燈,他無聲的靠近她。
也許是上天憐惜,今夜的天空倒是格外明亮。
透進來的光恰好能讓他看清白蕪的朦胧面容。
也不知夢到了什麽,眉心都是皺着的,本來厭惡極了她近幾日的笑容,可望着她眼下的模樣,霍旻辰又忍不住悶悶的想。
若是能真心的笑笑,也沒什麽。
他俯身,輕柔的抱住白蕪。
“旻辰……”
呢喃聲,随着白蕪的雙唇擦過他的下颌時響起,軟軟糯糯的語氣裏滿是依賴。
霍旻辰猛然僵住步伐,渾身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不敢亂動,連轉動眼珠看她一眼都不敢。
懷中的白蕪卻渾然未覺,反倒更貼近他,咂巴着嘴蹭着他的頸窩。
似是在無意識的撒嬌。
意識到她只是夢呓,霍旻辰無聲的長長松了一口氣,眉間的霜雪無聲融化,噙了笑将她放在床上。
随後去脫她的鞋襪,又拆下她的發飾放在妝奁中,再回到床邊的時候,霍旻辰的身體瞬間頓住。
躺在床上的白蕪眼神亮亮的,瞪圓了看他。
手指輕微的摩挲了一下,霍旻辰宛若還能感受道方才觸碰她的手感,按耐着心中的郁氣,低聲解釋,“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旻辰!”
出乎意料的,白蕪非但沒有當即冷下臉來,甚至興奮的叫了他一聲。
瞳孔瞬間放大,霍旻辰急急的擡起頭來,遲疑靠近她。“阿蕪,沒有不高興?”
“我高興呀!”白蕪卻倒在床上吃吃的笑,朝他伸着手,見他久久不靠近後甚至滿是不高興的嘟囔。“你為什麽還不來抱抱我。”
手指微不可産的顫了一瞬,霍旻辰壓抑下眼眸,一步跨上前。
穩穩的接住了她的手。
卻不想被白蕪用力一拉,霍旻辰倒向床中,撐在她身體上方。
這才聞到了她吐息時的清香酒氣,原來是酒氣上湧,模糊了她的神智。
霍旻辰心緒複雜,對着她眼下的親昵,也忍不住生出了絲絲的怨怼不滿。
“旻辰?”白蕪見他只呆呆撐着身子,莫名其妙的一歪頭,眉眼彎彎的喚。
潰不成軍,霍旻辰狠狠閉眼,翻身将她擁在懷裏後洩憤一般的揉捏她的腰側。
“嗯……”
又在她不舒服的哼唧聲中停下,霍旻辰咬着牙,忍不住敲了一下她的額頭。又在她眼含控訴捂着頭的時候,寒着臉輕揉她的腦袋,“為什麽在桌邊睡着了?”
“我在畫畫呀。”白蕪用腦袋蹭他的手心,喜滋滋的說道。
語氣不自覺的軟了下來,霍旻辰随口問:“畫什麽?”
“畫皇宮。”
動作突然停了一下,霍旻辰眼底墨色翻湧,又很快若無其事的探頭輕紋一下她的額頭。“往後不要喝酒了。”
“為什麽?”白蕪一個勁的往他懷裏鑽,手指繞着他的袖子。
“黏人。”抽出了自己的袖子,霍旻辰語調淡淡道。
醉呼呼的白蕪像是反應了好一會,才明白他是在嫌棄自己,瞬間氣鼓鼓的在他懷裏翻身背對向他。
霍旻辰卻順勢一拉,讓她貼合自己,掐着她的手腕。“若是我沒來,若是你黏着別人,阿蕪,我一定會把那人的肉一片片剮下來。”
他附耳輕道,幽涼的語調像極了警告。
白蕪只是哼哼了兩聲。
喟嘆一聲松開她,霍旻辰用手掌蓋住她的眼眸,而後笨拙的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後背。
靜靜的傾聽她的呼吸逐漸平穩。
“阿蕪。”
都到白蕪差點睡着的時候,身後又響起了他低啞的聲音。
屋外似是下了雪,天地之間變得極為安靜,濕冷的氣息沿着窗戶縫透進來。
霍旻辰的聲音又落了下去,漫長的沉默。
白蕪困頓的閉着眼,半夢半醒之間,才聽到他的聲音再次響起。
“上元宮宴,你不要去了,好不好?”
許是年幼時的遭遇,白蕪的手腳總是冰涼,她就将腳往霍旻辰的身上去靠。
赤足卻只能踏在他的衣料上,并沒有多暖和,白蕪咧了咧嘴。
未料下一刻,就有雙溫暖的手掌攬住了她的雙腳,任由她汲取暖意。
立刻高興的笑了笑,白蕪像是連他剛剛說了什麽都不知道,就應了一聲,“好。”
此後便再也沒有任何人擾她清夢,困意早已襲來,白蕪不多時就安靜睡去。
閉目聽了她平穩的呼吸許久,霍旻辰才戀戀不舍的從床上起身,在她的床頭邊放下解酒的果子。
雪地映得屋中更亮,桌案上的畫卷,皇宮中每一條宮道殿宇都寫的明明白白。
霍旻辰在桌邊站了許久,直到腦中記下了其上的所有內容,才再次回頭看了床榻一眼。
白蕪背對着他,睡的正沉。
又是吱的一聲,窗扇一推一合。
床上卧着的白蕪卻瞬間停下悠長的呼吸聲,緩慢的睜開雙眼,滿目的淚光。
作者有話說:
今天稍有些遲啦,對不住大家,明天起來捉蟲!送上一個小劇場吧嘿嘿
小劇場:
如意館外,趙大娘手裏剝着花生,笑呵呵的同夥伴八卦:
“方才有個模樣俊俏的後生,在那牆根邊站了好久,也不知怎麽回事就扔了手裏的幾個果子。我眼看着都是好果子,正想着去撿。”
“結果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他又突然回來了,嗷呦,那臉拉的可長,跟有仇似的把果子又撿了回去,抱着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