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海州常山(一)

是夜, 景昌帝如今已經頓頓離不得丹藥。

方才服侍過他服下新的丹藥,按照他酬金萬兩尋來的古方煉制而成, 尹盍呈面帶倦意的退出鶴居殿。

“國師辛苦。”外面早早候了一個太監, 等他出來後恭敬行禮。

瞥他一眼,尹盍呈眼尾便看到一個姿容豔麗的女子站在公公身後,好奇的偷瞄自己, 忍下心中的嗤笑, 尹盍呈微彎桃花眼,“陛下已經困頓了, 你們好生伺候着。”

“是。”

攏着拂塵朝外走,尹盍呈轉彎時便看到那女子入了殿中, 片刻後裏面就響起了男歡女愛的調笑聲,不免加快了步子。

京外的部署已經成型,他方才已經跟景昌帝告了假,明日要去宮外的祭壇。只待宮宴上的三殿下發來信號,他便以國師的身份哄騙守城将士開城門, 裏應外合攻破皇城。

心中尚且在思量, 卻突然看到一道影子落在了自己腳下。

不知不覺, 就停在了上次與白馥偶遇的地方。

而這次她也在,目光定定的看着自己, 顯然是在等他。

尹盍呈慢慢放下手中的拂塵, 擡頭看着不遠處站着的白馥,面上的表情沒有多少變化, 他看似平靜的上前。“見過殿下。”

“國師。”白馥笑吟吟的點頭見禮。

“夜已深, 為何殿下會在此處?”攏着袖子, 尹盍呈說完又打量了一下她, 眼中的關心恰到好處, “寒涼時節,公主穿的也委實少了些。”

沖他揚了揚手中的手爐,白蕪轉身随着他慢慢走,沿着小路,腳下還有積雪。“我一直想問你,當時為何要給我白蕪逃走後的住址?”

那日北涼使臣前來提出和親之事,在知曉白蕪逃出京城後,她才是最慌張的那一個人,卻不料想心急如焚之時,是這個并沒有太多交集的國師送來了白蕪的消息。

拖了這許久,白馥終于前來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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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盍呈頓住腳,桃花眼笑起來的時候,天生自帶幾分深情。“因為什麽殿下心中應清楚,如若找不回長公主,你會被陛下替嫁和親。”

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白馥面若寒霜的看了他片刻,才不得不在這個與景昌帝日夜相伴的人面前洩氣,“你說的對。”

“可我想不通,你幫我的原因。”

眼中是濃濃的困惑,白馥調笑一般随意開口,“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伸出援手的理由,你已經榮寵萬千,實在不需要從我這裏獲得些什麽。總不至于,是你心悅于我吧?”

“是,我心悅你。”

話音落下,就響起尹盍呈平靜的嗓音。

白馥駭然一驚,呆楞的望着他。如若不是他的神态太過理所當然,她甚至想要訓斥他膽敢調笑羞辱。

好半晌之後,白馥才略有些尴尬的怔忪道:“修道之人,不該是看破紅塵的嗎?”

倏然莞爾,尹盍呈望着她如今難得的純真模樣,恍惚能憶起她年幼時的樣子。他仰頭看着天邊,搖了搖頭,“可惜我沒有。”

他從一開始存的就不是真正修道之心,遑論什麽看破塵緣。

默默站了片刻,白馥壓下自己心頭莫名的情緒,忽得嬌笑起來,若有若無的靠近他一些。“我從未知曉你的心意,如今實在是惶恐欣喜,那你可否幫我一件事?”

“殿下想要什麽?”

本以為此事要籌謀許久,未料想竟然能這麽容易實現,白馥藏不住眼底的欲望,道:“我想請你以天道之說,勸說父皇早日冊立太子!”

原來,她今日尋他存的是這樣的心思。

尹盍呈笑了笑,掩下失望低頭。景昌帝只有一個年幼皇子,而她如今是真正教養皇子之人,如若真的冊立了太子,滿足的無非是她的野心。

“我這一生,都是為了報恩活着的。”尹盍呈突兀開口,說起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

白馥耐着性子去等他說完。

“原本我是絕不會背叛之人,為了報恩,我連自己身死魂消都不怕。可偏偏人心不受控,萬千欲念滋生,不可求,徒增困擾。世事無常,就連遙遙相望都成為妄想,我不得不設法護你周全。”

越說她越不明白,白馥凝眉,“什麽意思?你既然是要護我周全,不應該更為用心幫我完成此事嗎?”

“殿下,我已經護你三次了。”尹盍呈猛然靠近她半步,正色道。

無端被吓了一跳,白馥莫名其妙的退後,“我雖不明白你都為我做過些什麽,但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求你,只要你助我冊立太子,我會設法回報你的。”

迎着她渴求的目光,尹盍呈卻緩慢搖頭,“殿下,我不答應此事。”

“為什麽!”白馥微惱。

尹盍呈卻不再回答,只是沉沉的看着她。因為他最後能為她做的,就是保下她的性命。

收斂心神,尹盍呈側目經過她直直離去,帶起一夜的寒風。

“殿下早日回去休息吧,明日,就是上元佳節了。”

——

今日的夕陽十分漂亮,半邊的天空都被染成了紅色。

望着還坐在銅鏡前的白蕪,淮橘忍不住上前笑聲催促。“殿下,宮中已派人來催促了,宮宴開始在即,該往宮中走了。”

白蕪卻只是低頭看着妝奁中的那一根墨玉簪子。

簪身的斷裂痕跡很淡,不能影響它整體瑩潤的質感,白蕪伸出手慢慢的摩挲了一下,還能記得知曉這是霍旻辰要送自己的之後,有多開心。

短暫的遲疑了一瞬,她将這根發簪戴了上去。墨色一點,在發髻中流動着微光。一擡眸就看到了淮橘探究的目光,白蕪笑笑,“淮橘,如若有一日大梁亡了國,你想去做什麽?”

“公主怎可随意說這些?”淮橘蹙眉應了一句,卻又在話音落下後認真的想了想,腼腆笑笑,“或許,我會想要去四處走走看,就算是王朝覆滅了,這大好河山總歸都還在。”

說完後,又覺得自己失言,懊惱的抿了唇。

白蕪卻神色冷靜的順着她想了想,“倒也不錯。”

“你去回了吧,我身體不适,今日宮宴就不再參加了。”白蕪起身笑道。

淮橘的臉色立時有些慌亂,緊張的端看她,卻沒有發覺她有什麽難受的,心中變得不安起來。

白蕪便笑笑寬慰她。“不用擔心,只是我為母後不值,才不願意去參加這一場宮宴。”

這才安定了一些,淮橘點頭出去應付宮人。

出了屋的白蕪仰頭望着天際,只覺得這晚霞像極了一團火,能把一切都給燒個幹淨。緊了緊袖口,她無聲的朝着府門走去。

“殿下,好巧。”府門外,蕭長松穿着一件墨色長袍,望着她咧嘴笑。

對他的出現頗有些意外,白蕪跨過門檻,“你為何在這,而沒有去參加宮宴?”

蕭長松聳了聳肩,探頭看着她院內笑,“我尤其受不得規矩,在宮宴之上,連喝口水都不自在。”

想起他之前在自己府上毫不客氣的模樣,白蕪沉下臉。“我也沒有待客的意圖。”

“長公主對我的戒意,實在是有些大。”蕭長松摸摸下巴,“我也沒得罪過你什麽吧,反倒上次被你訓過之後,我連馬都不騎了。”

看了他許久,白蕪才略緩和下眼色,“你來找我什麽事?”

“上元佳節,自然是想請公主做一回東,帶我四處逛逛了。”蕭長松說完,笑着側身。

心思微動,白蕪又仰頭看了眼天色,無聲的跟上他。

或許只有疲于謀生的百姓,才保留着比紙醉金迷的貴族更多的敏感,今年的上元節,安靜的不像話。

家家戶戶緊閉着門窗,只有門框上孤零零的燈籠,作為些許裝點。

走在孤寂的巷子裏,蕭長松沒有多煩她,白蕪安靜的看着家家戶戶的門扇,反倒嘴角漸起了笑意。

“很久之前,我記得最喜歡的就是上元節。皇宮會派有司設置花燈,偶爾皇帝出巡與民同樂,萬千煙花綻放,人人臉上都是笑意。彼時的我卻坐在花車上,又困又無聊,只想回寝宮睡覺。”

白蕪慢吞吞的說這,天邊的霞光在逐漸落下,街邊溫吞的燈火照亮她半邊的臉頰。

蕭長松就轉頭盯着她,若有所思的聽着。

“再後來每年的上元節呢,我就沒了過節的心思,只想着這一天能不能多做些工賺些銀錢。”白蕪唏噓着說完,又問道,“北涼的上元節是怎麽過的?”

想了想,蕭長松道:“大體也都差不多,家人團聚,賞景游街。”

白蕪了然點了點頭,又沉默着走到了街巷,突然見一家馄饨店還開着。

立時欣喜的笑了起來,拍一把蕭長松,就歡歡喜喜的上前要了兩碗馄饨坐定。

坐在有着油垢的桌邊,白蕪像是個高興的孩童,一邊搓着手期待着,一邊和老板聊閑天。“老板,怎麽就你們一家在開店啊?”

“如今世道不太平嘞,就算開門也賺不得幾個錢。”将包好的馄饨下進鍋裏,老板一面攪動着鍋中的滾湯,笑着應。

蕭長松好奇道:“沒幾個生意,那為何你又要開門?”

“聽郎君口音,是外地來的吧。”往鍋裏抓着蝦米,老板看了蕭長松一眼。

馄饨熟的快,将漂浮的馄饨舀起來,老板端着碗往這邊走來。粗陶的碗,散發着鮮香,老板放下後又用袖口飛快抹兩把桌面,臉上的笑意憨厚。

“我就是覺得,就算這世道再亂,哪怕天塌下來了,咱百姓的該吃還得吃。”

樂呵呵的說完,他就又回了竈臺前,忙碌着準備。

用勺子在碗中攪了攪,白蕪飛快吞下一口馄饨,燙的她直流淚。

蕭長松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吃這麽快做什麽?”

白蕪卻像是沒聽到一般,自顧自往嘴裏塞。

沒過多久,一碗馄饨就見了底。她随意抹了一下嘴,沖蕭長松平靜道:“走吧。”

“什麽?”手中還捏着勺柄,蕭長松摸不着頭腦。

白蕪笑了一下,自顧自站起身來,“他能使喚的了你,或許在北涼也不算是籍籍無名的普通人吧。”

吧嗒一聲,勺子砸在了碗底,蕭長松收起臉上的笑容。

“送我去皇宮吧。”白蕪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子,徑直朝外走去,經過馄饨店老板的時候,還笑着沖他點點頭。

道;“今日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以後,就會好起來了。”

漫步在長街上,皇宮越來越近,蕭長松在落後半步的距離一直盯着白蕪看。他心底對她的最後一絲輕視,此刻不覺蕩然無存。

突然,蕭長松上前抓住了她的胳膊。

白蕪疑惑的挑眉。

“看!”蕭長松又笑起來,手指往天空的方向指了指。

一擡頭,白蕪就看到一道明亮的火光劃過長空,在頂端彭的一下炸響。

滿空絢爛的煙花。

一朵接着一朵的炸開,在夜幕中花團錦簇,照亮了整個京城。斑斓色彩,渲染着夜空。

好生的漂亮。

白蕪恍惚想起,那日京城外的小鄉村,有人帶着她偷了琴,問她上元佳節想要怎麽過。

另一廂的城門外,蟄伏的北涼士兵們看着天空中的煙花,則是瞬間興奮了起來,如狼的目光盯緊了城門

“都打起精神,一定要助三殿下在陳王之前奪得大梁京城。”

燦爛的煙花,終于到了逝去時分。大梁燃盡了最後一場煙花,繁華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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