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雲雨無憑(一)

京城南端的城郊, 新建起了一座三層高的小樓。

彩色的帷幔飄揚,絲竹之聲不斷, 來往進出的都是些粗壯有力的漢子。

白蕪縮在旁邊的街巷中, 看着小樓的眼中難掩怯意,她也是剛剛一路打聽才徹底弄明白這教坊司是何等情況。

北涼入主京城之後,就将所有的妓子們都召集到了這裏, 連同大梁皇室中遺留下來的女眷, 都被充為軍妓。

犒勞他們的将士。

淮橘一定是當時死守着長公主府不願意出去,才被士兵們擄到了此處。

思量間, 就又有一個滿臉橫肉的男子,擁着一位嬌滴滴的美人進了樓。

在白蕪的角度, 能輕易看出來那美人眼中的淚意。

身軀忍不住晃了一下,她強忍着心中的沖動,掩面靠近小樓。

女子身份,自然在門前就被攔了下來。

媽媽穿着輕薄的衫子,手中搖着手絹, 輕蔑的掃視她兩眼, “娘子怕不是來錯地方了?”

“我知道你這裏是何處。”強忍下心中的懼意, 白蕪面容一半被遮住,只漏出一雙好看的眼睛, “但說白了, 總歸也不過是個做生意的地界。既然如此,我出錢, 是否就可以進去?”

精明的眼睛轉了一圈, 媽媽笑着叉腰, “那不知這位客人, 要出多少銀錢?”

白蕪咬咬牙, 從袖子裏摸出一顆銀錠,抛給她。

這自然是蕭思淵的錢,他對她倒還真是縱容放肆,只有她可以進入主屋,找些錢兩就也不是難事。

雙手接住銀錠,媽媽立時笑彎了眼,當即就讓開,“小娘子,裏面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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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她的側身讓開,裏面荼靡的香氣就直朝着白蕪的面上烘來。

用力閉了閉眼,白蕪穩住心神走了進去。

一位白面小倌見她進去,立即擔憂的蹙眉靠近媽媽,“就這麽放她進去?”

“安排人盯着她的一舉一動。”媽媽還在把玩那顆銀錠,眼中的笑意不達眼底,“當我看不出來,她指定是來找事的。一旦發現她有不安分的,立刻就禀報陳王殿下,咱們這裏可不是尋常妓院,豈能容忍她鬧事?”

這才放下心來,小倌應一聲喏,快速去安排。

身側到處都是不堪入目的景象,白蕪強忍着心神,艱難的從中尋找熟悉的身影。目光最後掃過了在中間跳舞的舞姬,還是沒有發現淮橘,白蕪猛然松一口氣。

又緊了緊面紗的系帶,感受到身邊來來往往的男人們毫不掩飾的目光,白蕪低着頭往樓上走。

有了門窗相隔,那些聲音總算是若了許多,白蕪郁郁吐出一口氣。可如今每扇門後面都有人,她總不能一間一間全部敲門進去。

站在樓梯前,一時間有些茫然無措。

“你放開我!”

就在此時,又一個流着淚的女子,被不情願的拖着往房中去。

白蕪怔怔擡頭,恰好就對上了她絕望的眼神,心中立刻就被針紮了一下。

咬咬牙,白蕪看到了在一旁飄揚的帷幔,頓時打定了注意。不遠處的屋中,響起女子凄厲的哭喊聲,白蕪就像是被針紮到一般抖了一下,從懷中捏出一個火折子。

呼的一下吹滅,就直接朝着帷幔扔去。

飄飄揚揚的輕柔帷幔,瞬間就被火舌吞沒,沿着窗扇爬行。

白蕪咧嘴,一面跑一面沿着敲響每一扇門,大喊道:“走水了,快跑啊!”

火勢蔓延,效果不可謂不是立竿見影。

那些男人們連褲子都舍不得穿好,踉踉跄跄的就奔出來,罵罵咧咧的往外面走。

白蕪仔細的辨別着出來的每個驚慌失措的姑娘,可依舊沒有尋到淮橘。

“救火啊!”回過神的人,已經嚷嚷着招呼人打水。

亂作一團的狼藉中,白蕪想起另一個地方,提着裙子就往樓下跑。而原本跟着她的白臉小倌也是立刻召集了人手,要上前捉拿她。

火勢四起,身後是人們的斥罵呼救聲,白蕪朝着後廚拼命奔去,一路靈活的想要繞過想要抓住她的手。

終于跑到了後院的竈房前,白蕪一把用力的推開木門。

裏面忙活的衆人吓了一跳,紛紛轉過頭來。

目光在裏面繞了一圈,定格在背對着她不停洗菜的一個身影前,白蕪扯開嘴角笑笑,含着淚慢慢靠近。

總算到了她的身後,顫顫伸出手,摸向她的肩頭。

淮橘卻立刻顫抖起來,躲閃着觸碰,更加用力的洗菜,“別打我,我會手腳麻利的!”

心瞬間就揪作一團,白蕪不顧她的抗拒,用力抱緊她,手在背後輕輕拍動。

“淮橘,是我來了,不用怕了。”

身體的顫栗慢慢停下,淮橘艱難辨認出她,愣了片刻,便是在她懷裏嚎啕大哭。含含糊糊脫口的第一句話,卻是:“公主,你沒事吧?”

心口酸澀,白蕪用力搖頭,一把将她拽起來,吵嚷聲已經越發近了,她拉着淮橘就跑。

院子裏卻已經有壯漢帶着刀棍闖進來。

白蕪立馬調轉方向,拽着淮橘往反方向跑。如此大的教坊司,一定有自己的後院。

淮橘也瞬間領會她的意圖,反手拉着白蕪往一叢樹木後面跑,“這邊!”

“站住!”身後的大罵聲卻越來越近,突然有一根木棍朝她們扔過來。

艱難回頭,白蕪一把将淮橘往旁推開,小腿便緊接着被棍子砸中,疼的她當即流出眼淚。

卻只能強忍着,繼續往前跑。

已經能看到長着雜草的門框,白蕪眼中亮起光,只要能逃出去,她就立刻帶着淮橘離開京城,去哪裏都好。

就像是很早之前問淮橘的,去游離山河。

先一把将她推出了門,白蕪臉上的笑意無限放大,一腳踏過門。

巨大的陰影籠上來。

心從歡愉的雲間,瞬間跌進絕望的深淵,白蕪的笑意還僵在臉上。

“跑啊,我看你們還往哪跑!”媽媽的嘴塗得極紅,一張一合的,宛如吃人。在她身後,站着兩圈的漢子。

再回頭,後面的退路也被白面小館帶着人堵住了。

白蕪抿唇,緊緊拉着淮橘站到自己身後。

“來人,給我打!”媽媽獰笑着,狠狠一揮手。

下一刻,白蕪和淮橘就都被人按在了地上,劇烈的掙紮也動彈不得。

木棍高高舉起,伴随着嗤笑聲,朝着她的腰臀徑直落下。

噗噗兩下,就已經幾乎要砸碎了她的血肉,白蕪近乎是咬破了嘴唇,也沒能忍住溢出的痛呼。

可媽媽還沒叫停,笞打還得繼續。

棍子再次高高舉起,白蕪眼中滿是生理性的淚水,徒勞的睜大眼睛看着空中的木棍,心中蔓延起深深的恐懼。

“住手!”

棍子下落之前,人群後面響起一聲暴怒的厲喝。

一根銀針破空而來,直沖向漢子的手腕,伴着他的慘叫,木棍應聲落地。

猛地松懈下來,白蕪癱軟在地,呼吸恍若都微弱起來。

眼前奔來了一雙腳,錯亂的邁了兩步,就蹲下身來。

白蕪勉力擡眼,對上了蕭思淵難看的臉色,緊繃的唇角,眼睛中的冷光能凍死人。

看來她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自量力,憑她自己,果然是逃不開的。白蕪自嘲着想到,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還笑得出來?”呼吸一滞,蕭思淵能聽到自己冷漠的嗓音。

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眼下慌成了什麽樣子。滿目就只有白蕪慘白的臉色,和腰臀鮮血淋漓的一片。他連碰她一下都不敢,可她竟然還笑,瞬時被激起了許多的怨氣。

痛意席卷,身體下土地冰涼,白蕪的神志無可奈何的逐漸減弱。她終究吸了吸鼻子,緩緩伸手捏住他垂在地面上的衣袍。

“疼……”

帶着哭腔的聲音,蕭思淵的心尖像是都被這兩根手指攥住了,他眼眸驟然變得深沉。手掌蜷了又伸開,他解下自己的外袍蓋在白蕪身上,然後一把将她抱了起來。

“蕭長松!”

在方才的功夫,蕭長松也一把按下了管事的媽媽,望着白蕪同樣是一臉心痛。見他叫自己,手下毫不留情的一用力,就卸下了媽媽的胳膊。

伴随着媽媽的慘叫,她扭曲的跌在地上。

看都不看一眼,蕭長松趕忙迎上去,招來馬車,搭手幫忙将淮橘也一并送上去。

“你先帶她們回府,以我的命令叫來禦醫去治傷,一路上切記行穩一些。”望着趴在馬車中的白蕪,蕭思淵掐着指尖,看似冷靜的吩咐。

只望了他一眼,蕭長松就正色點頭,眼下就連他也不敢多言,“你放心,我會叫來最好的禦醫。只是外傷,難免要……”

“我只治醫不好她的罪。”攔下他未說完的話,蕭思淵道,“不管什麽法子,也不管留不留疤,都不能讓她多痛上分毫。”

本來北涼男子也沒有那般的缛節,蕭長松更為放心,側身坐上馬車。

離去之前,蕭思淵伸出手指,慢慢将她一縷被汗濡濕的發絲撥過去,輕笑了笑。

“阿蕪乖,回去好好睡一覺,我來幫你報仇。”

帶着笑的強調,卻字字透着殺意。

馬車緩緩駛動,蕭思淵目送着車輛遠去,才揉捏着手腕轉身走來。

媽媽還在地上哀嚎,中了他銀針的人同樣捂着手腕,別的人則都提着刀棍呆呆站着。

蕭思淵一路噙着笑,蹲在了那個白面小倌的身前,“疼嗎?”

本就塗了粉,此刻被吓得臉色慘白,反倒看不出來,小倌咯咯的顫着牙齒。

“我幫你拔了。”蕭思淵卻像是極為好心一般,擡手取走銀針。

筋絡瞬間通了起來,小倌正想要讨好的求饒,下一刻卻瞳孔皺縮,“啊!”

蕭思淵手再次重重落下,銀針直接刺向他的一雙眼眸,鮮血從眼中蔓延出來,流到了他修長的指尖。

小倌痛得要抽搐,可蕭思淵卻用力壓住了他的身軀,生生讓他挨着。

臉上笑意更深,蕭思淵惋惜的嘆,“可惜我還記挂着她,不能在你身上浪費時間,只能這樣給你個教訓。”

痛的開始吐血沫,小倌像是一條死魚一般張着嘴。

“還留了你一只眼睛,已經是我開恩了。”蕭思淵說的十分真誠,粘着血的手指就移向了他的手腕。

伴着咔嚓一聲清脆響聲。

小倌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突然一停,接着便更加凄慘的叫喊起來。

蕭思淵折碎了他的手骨。

厭棄的看着這一攤爛肉,他扯出一方帕子,漫不經心的擦了擦手指站起身。轉頭便看到了氣紅了眼的媽媽,裂唇一笑,他偏頭道:“不服?”

“三皇子,我們可是朝廷敕令開的教坊司,陳王殿下便主管着我們。”自身的痛楚同樣不小,可看着一旁的小倌,媽媽也是抽吸涼氣,忍着痛質問。

混不在意的笑笑,蕭思淵連話都不願多說,把帕子往邊一丢就走。

不偏不倚的,髒污的手帕直扔在媽媽臉上。

氣得胸脯都上下劇烈起伏,媽媽大口的呸呸吐着,等他走遠後,恨恨讓人扶着自己起身。“走,去找陳王殿下!”

心中念着的全然是白蕪的傷勢,蕭思淵沒有片刻耽擱,急急回了府。方一踏入,就聽說禦醫已經到了,趕忙加快步子朝主院而去。

可快到的時候,眼前突然擋住了一個人。

蕭思淵面色不善的駐足,“讓開。”

“殿下,我有話要說。”周欣苒盈盈一拜,擡頭膽怯的與他對視,話語卻沒有半分停頓,“是關于白蕪今日出逃一事……”

——

清涼的藥膏,極大的緩解着傷處的痛苦,白蕪趴在床榻上。

剛送走太醫的蕭長松,就站在屏風外,聽到她一下下的抽吸聲,忍不住嘆氣唠叨。“哪有你這麽能折騰的人?”

“淮橘呢?”強撐着力氣,白蕪問道。剛剛挨了打的,可不止她一個。

沒好氣的翻白眼,蕭長松沖屏風攤開手,“放心吧,同樣的藥也都給她開好了。你說你何苦多事,本來我們去就是要帶走淮橘的,原本多簡單的事情,卻被你鬧出了這般大的代價。”

茫然一擡眼,白蕪望着他屏風上的模糊人影,失神喃喃,“我以為他不會幫我。”

聽聞此言,蕭長松瞬間更來氣,“要我說你們倆就互相折騰吧,看誰先折磨死誰。白蕪,所謂人心隔肚皮,說出口的話都會受到情緒的影響,其中幾分真幾分假都只有自己知道。可就這麽一點點的違心之語,卻往往能造成莫大的傷害。”

“你如是,他亦如是。”蕭長松低嘆一口氣,“他是個蠢的,我就希望你能聰明些,不止聽他說了什麽,也看看他都做了什麽。”

越發的莫名,白蕪呆呆的看着虛無處,許久之後想要應些什麽。

門卻嘭的一下被踹開。

吓得蕭長松也是一驚,回頭就看到蕭思淵駭人的目光,“怎麽了?”

“出去。”蕭思淵吐出兩個字,就直往屏風內走。

猶豫半晌,這到底是他們二人的事情,蕭長松只好退出去合上門。

陰冷的氣息到了自己旁邊。

白蕪受了傷,直不起腰來,就只能費力的擡頭看去。

蕭思淵眸子深深,像是一團濃重的墨,寒霜籠住她。乍然一笑,嗓音輕緩道:“阿蕪,你今日原本打算的,是不是就此要帶着淮橘逃出京城了?”

語調像極了情人戲語,他一直背着手,愈發笑得溫和。

不必多想,就猜出應是周欣苒說了什麽,白蕪無可奈何的閉了閉眼,“我确實是想離開,因為……”

“真的呀。”輕呵一聲,蕭思淵打斷了她的話,帶笑俯下身來。

一雙瞳眸,真是比天上的星子還動人。

白蕪不覺就看癡了,可心底深處,卻因為他的笑意漫出了許多未明的恐懼。

“阿蕪記不記得,之前你難過的時候,就把自己縮進小小的櫃子裏。”蕭思淵伸出一只手,柔情萬分的一下下撫摸着她的側臉。

伴随着他的觸碰,白蕪生出些許寒意。

蕭思淵呢喃着,将自己的側臉貼向她,依戀的蹭了蹭,“我那時就想,若是把你就這麽關起來,好似也不錯。”

瞬時驚恐起來,白蕪顧不上巨大的痛楚,立刻就想翻身起來。

可蕭思淵也在剎那間站起壓住她,另一只手露出拿着的鎖鏈,飛速扣住她的腳腕,用力綁在床頭。

白蕪奮力抵抗掙紮,扯動傷口也顧不上,“蕭思淵,你放開我,你快住手!”

咔噠,鐵鏈被鎖住,蕭思淵當着她的面,笑着将鑰匙收了回去。

“蕭思淵!”胸腔像是被人破開了一個大洞,白蕪從裏到外的開始疼,淚水不受控制的滑落,“我這樣算什麽,你把我當成了什麽!”

可蕭思淵只是皺眉,用力壓住她的動作,低嘆,“阿蕪乖些,傷口都裂開了。”

痛,鐵鏈像是淬了火,沿着她的腳腕羞恥的燙到心尖,白蕪死死咬着牙關。到最後,還是控制不住的帶着哭腔祈求,“你放了我,求你了。”

“你不能離開我。”蕭思淵也像是失了神志,如同空殼一般挂着笑安撫。

白蕪垂在被褥上,聲聲哀戚。

“三殿下!”

門被劇烈敲響,響起蕭長松的聲音。

用力蹙眉,蕭思淵不耐對外喊道:“什麽事!”

“你的好皇兄已經去宮裏了,眼下陛下召見你。”

理智被迫回籠,蕭思淵握拳站起身,此刻目光不肯在落向白蕪。

就像是畏懼着什麽一般,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僵站了站,就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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