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雲雨無憑(三)

心中還惦念着白蕪, 蕭長松一直記得剛才離去之前蕭思淵難看的臉色,以及房中白蕪的叫喊聲。

于是聽說三殿下離開皇宮回府, 他來來回回思量片刻, 還是前來尋他。

方一踏入府中,就能察覺到裏面沉重的氣氛,連下人都行色匆匆, 生怕惹惱了其間的主人。

蕭長松皺着眉, 眼疾手快的拉住了一個下人,問:“三殿下呢?”

“在書房。”那下人好似也剛受了驚吓, 戰戰兢兢的回道。

松開他,蕭思淵眼神複雜的看了看主院的方向, 才轉頭朝着書房而去。

屈指敲了敲,沒有人應聲,可屏息去聽,又能感受到裏面确實是有人的。

蕭長松略想了想,還是一把推開門。

啪!

“滾出去!”

一張書本迎面砸來, 同時響起蕭思淵震怒的嗓音。愕然一怔, 蕭長松低頭看看散落在地上的書頁, 合上門走進來。

看清裏面的場景後,卻更是驚訝。

散落一地的書本中, 蕭思淵跌坐其中, 手指上捏着薄薄的信紙,雙眸赤紅。

望見他後, 蕭思淵同樣不留前面, “不是讓你滾嗎?”

“發生什麽事了?”擰眉, 蕭長松清楚他眼下必然遭遇了什麽, 忽略他糟糕的語氣, 蹲在他面前詢問。

蕭思淵擡起手腕,蓋住自己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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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遭遇了很多背棄的人,所以我也厭惡極了背叛。攻破大量京城的那夜,其實我也想不通,為何尹盍呈會突然倒戈,保護着白馥與大梁小皇子出逃。”

蕭思淵的聲音低沉,像是摻雜了深重的悔意與悲哀,沉膩的猶如逐漸吞沒人的沼澤。

“所以在輾轉收來尹盍呈書信後,我絲毫不想展信去看。在我眼中背叛就是背叛,任何的辯駁解釋,都是妄語。”

手指不自覺的用力,蓋住眉眼,蕭思淵無力的扔下那薄薄的兩張紙。

可方才想起一些異樣,他迫不及待的找出這封信,看完才覺如何叫後悔和無措。

蕭長松擔憂的瞥他兩眼,伸手将書信捏了過來,低目去看,面色随着每個字眼變得逐漸凝重。

“殿下,尹盍呈此一生,皆是為報恩而活。數年之前家鄉之畔,殿下以少年之軀護我性命、助我複仇,尹盍呈銘記于心,也甘願用我之一生助殿下完成大業。然,人非草木,紅塵擾染,我亦有想拼死保護的人。故而最終,選擇護福順公主逃離。”

“尹盍呈自知罪孽深重,再次相逢,願聽憑殿下處置。但與此之前,想要與殿下坦誠所有。我此一生,只背叛過殿下四次。其一,是故意曲解殿下的意圖,設計讓殿下遇見白蕪,而非福順公主。”

“其二,是擅作主張害死了鄭嬷嬷,逼得長公主到後來的處境。”

“其三,則是我尤為愧疚所在,明知殿下與長公主定情,卻仍将你們出京後的住處告知福順公主,配合她作局讓長公主誤會死心,從而不得不答應和親。”

“其四,便是在最後帶福順公主離開。殿下,屬下不知你與長公主将行于何處,但為盼你展信之後,切勿再多加怨恨,其中種種果報,皆是我之過。若有來世,屬下再來與殿下一一贖罪。尹盍呈頓首。”

反複看完內容之後,手指不自覺的松開,信紙輕飄飄的落在地上。

蕭長松從自己僅有了解的事情,和這信上的內容結合起來,大致也有了猜想。咋舌,怔忪的看向蕭思淵,“所以從一開始,你和白蕪的相遇,就不是誤會巧合。”

緩慢移開自己的手,露出蕭思淵的眸子,他枯坐在地上,心頭第一次生出如此多的懊悔與無措。所以從京城回來後,阿蕪不止知道了他真實的身份,還只看到自己和白馥親近。

怪不得,她會那樣憎恨自己,不惜用最不堪的方式把他趕出府去。

蕭思淵突然覺得惶恐起來,腦海中滿是那一日,白蕪在門後帶着笑,輕巧的對他說:

“霍旻辰,我不要你了。”

他竟以為,那些都只是一時氣惱之語,卻從未想到,全然是白蕪的真心之語。

那日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會有多難過。

“殿下……”蕭長松也是一時啞然,反倒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徒勞的張了張口。

可蕭思淵卻像是忽然抓住了什麽,撐着書架起身,抖落了滿身的紙張。他眼底神色幾變,最後卻狠狠握拳,就像是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

“蕭長松,我要迎娶侍妾。”

——

已是被關在屋中的第三天。

白蕪一睜眼,又是這搖晃的銀香囊,天光順着窗戶流進來。

睜着眼睛躺了許久,白蕪才艱難起身,先下意識縮了縮自己的腳腕,已然聽不到了鎖鏈聲。

前日的夜裏,她迷迷糊糊的睡着,只能感覺到有道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可惜被夢境困住,她怎麽都睜不開雙眼,等第二日早上醒來的時候,腳腕上的鎖鏈就消失了。

只是她也依舊不準離開,日日會有人前來為她上藥,身上的傷倒算是好的快了許多,今日已經沒有多痛了。

正坐起身勉強穿好衣服,門突然被拉開。

以為是照常來服侍她的人,白蕪板着臉,“出去!”

“殿下。”

卻響起一道熟悉的嗓音。

愕然擡眼,就對上淮橘含淚的面龐,白蕪當即起身去走近她,來回拉着她看,“怎麽樣,這幾日有沒有人欺負你。”

“殿下放心,奴婢一切都好。”淮橘擦擦眼淚,笑着回道,“奴婢這幾天也在養傷,今日方好了些,就想來服侍殿下。”

聞言放松許多,白蕪扶着她坐下,苦笑搖頭,“你不該再如此喚我的。”

淮橘安靜沉默了半晌,淺笑着小聲道:“不管旁人如何,在奴婢這裏,殿下始終是殿下。”

鼻酸,白蕪難過的摸摸她的肩膀。片刻之後,微嘆一口氣主動問道:“淮橘,是他讓你來的吧,他要你做什麽?”

“殿下。”淮橘不由得咬唇,避開她的眼眸,“霍……北涼三皇子要奴婢,為殿下梳妝。”

梳妝?

倒沒想到是這樣的命令,白蕪有些懵,可也沒有揣測他心意的念頭。配合的坐在了梳妝鏡前,白蕪揚了揚下巴,“那邊來吧。”

望着她這毫無生機的模樣,淮橘壓下心疼,默默的走上前。拿起精致的象牙梳子,一下下梳順她的頭發。

而白蕪也是此刻才發現,妝奁中的一切發飾都換了新的,每一件都是名貴精巧。随手一拿,就能摸出一支嵌着紅寶石的梅花簪子。

也算是她年少渴望而不可得之物,可眼下白蕪只是拿出來看了兩眼,就錯手丢了回去。

剛梳好了發髻,正要白蕪插發簪的時候,外面忽得響起了熱鬧喜慶的奏樂聲。

“怎麽了?”

聽到白蕪的問話,淮橘捏着簪子的手猛然抖了一下,“聽說三皇子,今日要納侍妾。”

羽扇般的眼睫,猝然扇動了一下。白蕪呆滞的擡眼看着鏡子之中,卻總也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好似隔着什麽東西。

原來是一層薄淚。

白蕪莫名的擡手,想擦去這不知所謂的淚水,她早就不在乎了。

可下一瞬,卻見淮橘手中捏着一根眼熟的簪子,戴在她的頭上。

流暢而瑩潤的墨玉,頂端一朵玉蘭含苞待放。

心口像是倏爾被人狠狠掐了一下,萬般回憶湧上來,白蕪忽然被巨大的難過吞沒。或許他們,是不該走到這一步的。

門被人啪啪啪的拍響,外面傳來林嬷嬷的聲音,“姑娘若是梳妝好了,我們便來伺候你換衣服了。”

心中更覺詫異,白蕪掩下思緒,詢問的望向淮橘,她卻也只是不解的搖了搖頭。

飛快将剩下的珠花為她簪上,淮橘對外道:“進來吧。”

林嬷嬷帶着三個婢女魚貫而入,手中各執一個托盤,其上放着刺繡精良的大紅衣裙。

若不是白蕪有自知之明,都覺得那裙子像極了嫁衣。

林嬷嬷顯然也沒有解釋的念頭,只招呼一聲,就率婢女們去給她換衣服。

動作算不上多溫和,白蕪到底還帶着傷,幾下閃躲就扯痛了傷口,直咬唇抽吸冷氣。幸得淮橘上前來扶着她,才不至于狼狽摔倒。

不多時換好了衣服,林嬷嬷只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就不由分說的再次帶着人離開。

連淮橘都被拖走了。

只留下一臉不解的白蕪,僵站了好久,才轉身去看向鏡子。

秋水般的瞳眸,朱唇一點,蝴蝶流蘇發簪垂在了鬓邊,墨玉簪子隐隐生光。朱紅色衣裙,芙蓉繡花針腳細密,腰封上攢着星星點點的小珍珠,将她的身材盡數勾勒顯現。

當真稱得上一句絕美佳人。

白蕪像是一個提線木偶般,僵硬的笑了笑,就無力跌坐在桌邊,眼睛直直看着那扇緊閉的房門。

可是日落月升,屋外的喧沸聲聚起又散落。

再次回神的時候,周遭的光線都暗了,好似喜宴結束,可那道門再也沒有被推開。

白蕪也說不上,自己眼下的心中是酸澀失望更多些,還是解脫輕松更多些。原來終究是她想多了。

動了動腿,才覺身體都在發麻,白蕪強撐着站起來緩了好一會,總算有了些許力氣,想去給自己倒杯水喝。

叮——

門外卻突然響起琴弦被撥動的聲音,緊接着,一首熟悉的歡快樂曲奏起。琴聲泠泠,恍若流淌的月色,跳躍入耳。

白蕪猛地走上前,用力拉開門。

月色之中,小院挂滿紅绫,随着晚風飄揚。最中間坐着紅袍玉冠的蕭思淵,修長的手指撥動琴弦,眼睛卻瞬間落在她的身上。

白蕪不由得便愣了神,模糊認出來那把琴好似是破的,是之前京外一個農戶家偷來的。

琴聲漸止。

蕭思淵抱琴起身,朝她走來,步伐緩慢卻堅定。

心神越來越慌亂,白蕪錯步退後,“你不是今日納妾嗎?”

蕭思淵終于在她半寸遠的地方站定,衣袍吹起,與她的裙角纏繞。同樣的衣料與紋飾,明明就是一對新人服。

“侍妾一說,是對外人而言的。”蕭思淵抱着破碎的琴靠近她,嘴角輕笑,語調猶如此前千萬次的誘哄,“我實則,是來尋妻的。”

“阿蕪。”呢喃一聲,蕭思淵倏地伸手撫在她腰間,“你不是最喜我彈琴嗎,怎能不要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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