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雲雨無憑(五)

白蕪不見了。

認識到這一點的蕭思淵, 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足足僵了許久。

再回神轉頭的時候,方才試圖傷害白蕪的那個大梁宗室女, 都已經不見了。

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潮, 蕭思淵由心底蔓延出了濃重的惶恐。他猛然握拳,轉身飛快的朝着教坊司而去。

蕭長松才壓制住教坊司媽媽,正洋洋得意的指揮着自己的手下人裝模作樣, 就見一臉陰鸷的蕭思淵分開人群, 朝着他走來。“殿下?”

“叫上你的人,立刻跟我走。”蕭思淵話不多說, 沉聲下令。

一頭霧水的望着他,蕭長松拽着他轉身, 背對着媽媽壓低聲音。“你搞什麽,我這裏才擺起架勢。”

“我顧不上那些了!”蕭思淵卻反而揪住他的領子,低喝,“我找不到阿蕪了。”

被他的臉色驚到,蕭長松驟然一愣, 半晌沒回過神, “什麽叫, 找不到她了?”

蕭思淵手下用力,直接帶着他走, 步履匆忙, 一向清冷的眸子裏此刻也藏不住焦急之色,“就在剛剛, 我被意外擾亂, 再回神就看不到白蕪的身形。你帶上你的人, 快些去各地尋找!”

能聽出他隐藏在聲音之下, 不易察覺的不安, 蕭長松立時也不敢耽擱,轉頭沖着手下人招手。

方才還被層層圍住的教坊司,又在瞬間歸于平靜,士兵們像是潮水般散去。

莫大的轉變,媽媽還沒回過神來,錯愕的發了好一會愣,才一把抓住身邊的小丫鬟,“快去,把剛剛的事情都告訴陳王殿下。”

将手下人都分成了好幾隊,着令他們沿着街巷去尋找可疑的身影。

眼下,就只有蕭長松和蕭思淵在一起,從教坊司周圍仔細的再次搜查。

目光落在前面的背影,蕭長松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駐足開口,“殿下,白蕪不見之前,到底都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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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有一個不長眼沖出來想報複她的大梁宗室女,再也沒有過別的事情,我們明明都說好了要一起去看花燈。”目光還在人群中穿梭,蕭思淵答得漫不經心。

話音落下,卻許久再未想起蕭長松的聲音,蕭思淵也未如願尋到身影,心下更加煩躁的回頭。

就看到蕭長松欲言又止的模樣。

心口倏地一緊,蕭思淵細眯了眯眼睛,沉聲問:“你想說什麽?”

“我是想問,白蕪和殿下之間發生了什麽。”見他主動挑起,蕭長松也不再吞吞吐吐,擡眼正色看向他。“前些日子,殿下是把她關起來了吧?還有前些日子迎娶侍妾之說,全程沒有新人露面,大家都以為你娶的是周欣苒。”

“可實際上,還是白蕪對嗎?那最近呢,殿下可是又迫着她做過什麽?”

聲聲入耳,化作了捶向他心口的拳頭,腦海中飛快閃過昨夜的一場旖旎,蕭思淵屏住呼吸,眼眸驟冷,“你到底什麽意思?”

深吸一口氣,蕭長松知道接下來要說的話必然會觸怒他,卻還是輕聲開口,“我就是想問,如果是白蕪她自己要走,你當如何?”

手指在剎那間蜷起來,掐着掌心的時候,指尖都泛着青白。

他問的這個問題,實則已經在蕭思淵的心底轉了整整一圈。他怕極了白蕪是遇到意外,從而受到無端傷害。又怕極了她平安無事,真的只是找準了機會,離開了他。

蕭長松的聲音再次響起,透露着淡淡的冷酷,“如果她要離開,殿下,你當如何?”

恍如失了路,蕭思淵被逼得啞口無言,心頭被沉重的濃重酸澀包裹。

怎麽辦呢,難道再把她抓回來,鎖起來?

蕭思淵被巨大的無力感吞沒,他們二人之間,看似是他強勢霸道,可實際上呢,白蕪才是掐準了他命脈的人。從來都是他離不開她,将她當作了自己還是個人的唯一維系,是他僅有騙來的溫暖。

如若沒有他,那般溫暖而純善的人,能與遇見的每一個人結成善果吧。即便不能,她也會一個人高高興興平淡的生活着,自得的行走世間。

自嘲笑笑,蕭思淵又微擡下巴,繼續邁動尋人的腳步,眸中冷清的神色逐漸歸攏,“先找人。”

他已然離不開她了,被惡鬼纏上的人,總得自認倒黴些。

凝視着再次擠入人群的他,蕭長松暗自嘆出一口長氣,也只好先壓下心中的種種思緒,擡腳跟了上去。

——

偏僻的街角,堆滿了商戶們的竹簍操筐,潮氣也在這裏滋生。

在逐漸暖起的春日裏,生長着細細小小的苔藓。

白蕪望着眼前的人,久久不敢置信,潮氣順着她的衣袍往上蔓延。唇角抖動着,她終于吐出一個久違的名字:

“沈绫昀。”

手中拿着鬥笠,眼前的人露出了自己的全部面容,一向溫潤的面龐此刻瘦削了很多,眼中布着血絲,嘴角甚至有了胡茬,穿着一身獵戶短打。

沈绫昀琥珀色的眸子凝着她,緩緩笑了笑,像是因為她的存在,才終于找回了作為人的喜怒與溫熱心血。“殿下。”

輕輕的一聲呼喚,尾音幾乎藏了哽咽。

從他的笑容中,白蕪總算尋到了一絲從前熟悉的模樣,不覺也微紅了眼眶,抿唇輕笑。“好久不見,沈绫昀。”

“是臣無能!”被她的笑容刺痛,沈绫昀猛地一下跪在地上,“那日,是臣将公主留在了亂軍之中。”

目光有一瞬間的沉痛,白蕪慢慢蹲下身,看着他沉默了許久。“不能怪你,都是我應得的。歸根到底是因為我,蕭思淵才能那般順利的攻破京城。”

“這些話,福順公主都與臣說過了。”意外的,沈绫昀卻并不驚訝,反而擡眼溫和的看着她。

白蕪有一瞬的錯愕,“即便知道賣國之人是我,你也還是要獨自闖回這裏,來救我?”

僻靜的巷子外,是喧騰的人群,而此處散落的雜物中,散發着一股潮濕的難聞味道。

沈绫昀看着與他對視的白蕪,突然覺得此刻他們的距離才是前所未有的近。當什麽都已失去的時候,反倒沒有了那麽多的顧及。

他突然笑着伸手,緩緩摸向白蕪的柔軟發頂,而後試探着,輕輕的擁住了她。

一手搭在白蕪的背後,若有若無的一下下拍動,就像是在安慰一個小孩,沈绫昀輕和的聲音響起。

“在京城待了幾日,我都看得清楚,如今的百姓們,真的過得好了許多。北涼皇帝減免了三年的賦稅,下令官府十日內查清所有積壓的冤案,街道中也加強了衙役巡邏,道觀被悉數查封,皇族們浸吞的土地被歸還百姓,連過往的忠臣都被正名。”

“家家戶戶,好似都過上了平靜安穩的日子。”沈绫昀幾番開口,才終于喚出了那個他日日夜夜潛藏心口的稱呼,“小蕪,人人都有自己的道,你為萬千百姓而做出選擇,你沒有錯。”

感受着後背的輕輕拍動,白蕪聽着他的柔和嗓音,鼻頭越來越酸,終于忍不住肆意滑落的眼淚。

只有她自己知道,亡國那日皇宮中的慘劇,和教坊司那些無辜的女子們,都一直沉沉的壓在她心裏。亡國公主不止是一個簡單的罵名,更是她心底時時刻刻與日俱增的懷疑和愧疚。

即便在景昌帝面前口口聲聲的宣稱着,大梁的末路是他們為政者失職,可直到今日聽到了沈绫昀的這番話,她才終于肯對自己說,她真的沒錯。

安靜的聽着白蕪不斷的啜泣聲,沈绫昀又将她從懷中松開,擦擦她的淚水,笑着看向她眼底,“所以小蕪,我也有我想要堅持的道,我終是忠于大梁,忠于白氏王朝,所以我更希望如今的小皇帝會成長為一代明君,收複失地。”

“可是這些,都該是後來屬于我們自己的争奪。小蕪,你已經做到了你能做的全部,所以跟我走吧。”沈绫昀扶在她肩膀上的手,猛地用了力,急切道,“離開京城,離開蕭思淵。”

眼角尚挂着淚,白蕪因為這句話,心髒猛地漏跳了一拍。

街角外面,已經響起了士兵們找人的聲音,沈绫昀聽的真切,不面急聲繼續道:“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探問你,蕭思淵如此的羞辱于你,實為不值。小蕪,随我離開吧。”

離開京城,尋覓一方安穩與自由嗎?

白蕪仰起頭,看着頭頂上的一方天空,深沉而靜谧,她突然勾唇笑了笑。

——

“怎麽樣!”城門不遠處,蕭思淵看着已經搜查一圈回來的士兵,急聲問道。

士兵們先是面面相觑,看了蕭長松一眼,才俱是彎腰領罪。

用力閉了閉眼,蕭思淵轉頭,看着不遠處的城門,行人來來往往。他突然面無表情的開口,“将京城的所有城門,即刻關閉,不準任何人出去。”

“殿下!”驚的蕭長松當即變了臉色,“這可使不得。”

“沒什麽使不得!”誰知蕭思淵卻厲聲将他堵了回來,眼中的神色幾乎能殺人,“只要能找到她,把天捅破我都不在乎。”

眼看着他面上隐隐的偏執,蕭長松氣得牙癢,且不說關閉城門對普通百姓帶來的影響了,單說此事傳到了陛下耳中,白蕪哪裏還能有什麽活路。

可如今他說什麽,恐怕都勸不了蕭思淵,蕭長松咬着牙關,心中祈禱哪個神仙能救救他。

不想他還真是運氣好,只是随意一轉頭,眼尾就看到了一個身影。

“殿下你看!”驚叫一聲,蕭長松猛然指向一個方向。

蕭思淵蹙眉望去,倏地鎖緊眸子,手腳像是被定住一般。

不遠處,白蕪手中捏着一串糖葫蘆,正在左右張望着。

呼吸滞澀,心髒卻劇烈的跳動起來,蕭思淵不管不顧的直接朝着她快步跑去。衣角翻飛,面容慌亂。

總算走近了她身前,長臂一伸,就緊緊把她抱在了懷裏。

幾乎要用力的把她揉進骨血。

早就知道他在不遠處,白蕪卻還是小小的驚呼一聲,糖葫蘆黏在自己的手指和他的衣服上。似是從他的氣息中認出了他,白蕪輕微的掙紮了一下。

“別動!”

卻被他低喊了一聲,壓下的尾音中,藏着只有他知曉的後怕。

小心的轉動眸光,白蕪看到喬裝打扮的沈绫昀已經靠近了城門,扁嘴故意小聲的惡人先告狀,“你去哪了,我怎麽一轉頭就找不到你了?”

緊抱着她的手臂松了些,蕭思淵退開探向她的眼眸,審視的目光毫不掩飾,嘴角卻漸起了笑,“是嗎?”

“當然。”白蕪一口咬定,随後懊惱的盯着自己手中的糖葫蘆,委屈開口,“我糖葫蘆都被毀了。”

肩頭還沾着糖漬,蕭思淵卻不像往日裏極愛幹淨的模樣,只是眼眸一瞬不眨的盯着她,輕喃:“給你買,全給你買來。”

低垂下頭,白蕪能再也沒瞥到沈绫昀,應當是已經順利出城門了。她伸手揉揉眼睛,掩蓋其中酸澀的淚意,無理取鬧一般丢開手中的糖葫蘆。

“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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