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黃泉陌路（一）

黑沙漫天, 戰事綿延了數裏，一切都在按照蕭思淵昨日的構想進行。

清晨起來, 太陽都隐在了雲層裏, 黑壓壓的雲，像是要讓人的心都沉下去。

白蕪穿着蕭思淵親自準備好的軟甲，外套一件男子常服, 在大帳外翹首而望, 濃煙已經飄在了眼前。

兩軍對戰，直接攻破軍營總是不容易的。

前方還有一些擦拭裝備, 等待補上去的士兵，白蕪目光從他們的臉上掃過, 應當都是久戰之人，帶着獨有的殘酷和麻木。

“姑娘放心，殿下交代過，我們一定會拼死守護姑娘安全。”

身旁突然傳來了雄厚的男聲。

白蕪轉過頭去，就看到一個青年人, 身着铠甲手握長槍, 迎着她的目光憨笑。看上去, 十分的忠實可靠。

客氣的沖他點了點頭，白蕪收回望向戰場的視線, 轉而看向對面沈绫昀駐紮的山峰。

瞳眸瞬間緊縮。

對面的山頂, 浮動的人頭已經明顯少了許多。

沈绫昀，真的下山來了。

就像是要印證她的猜想, 身旁的青年笑着興奮道：“果真如殿下所料, 南梁将士當真下山來了！”

猛然捏緊拳頭, 白蕪深深的閉起雙眼。她昨夜又何曾真的睡着了, 在腦海中反複思量, 也推算出沈绫昀必定會下山。

不止是如同蕭思淵的設計，是想要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白蕪不通曉軍事，只知道人想要生存，最重要的就是口糧。困守山峰，不止是北涼的人攻不上去，他們的補給也一定是到了末路。

沈绫昀必須沖出一條口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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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塵沙，白蕪的呼吸也變得艱難，只覺越來越多的塵土飛揚起來，足以模糊她的視線。

睫毛輕輕的顫動着，就像是在昭顯主人內心的糾結。

“嗖！”

“姑娘小心！”

就在此時，一支冷箭突然射了過來，青年男子大喝一聲上前揮刀擋下。肩頭插入土中，發出铿然之聲。

白蕪恍然一抖，睜眼就看到了箭頭折射出來的冷光。縱然自認為她見過的悲苦不見其數，可這也是第一次親身經歷殘酷的戰場，白蕪臉色驟變。

身邊保護她的青年還算得上冷靜，只是神态也嚴肅了起來，站直身子辨了辨距離，他正色道：“姑娘，我們不能再幹守在這裏了，先找地方躲避。”

話音落下，連多給白蕪反應的時間都沒有，輕道一聲得罪了，便拽着她的胳膊提刀沖出營帳。

外面的風沙更大，厮殺聲不絕于耳，沖天的血腥氣中，白蕪幾乎辨認不清方向，只能跟着那青年人步步前行。

他們似乎是貼着戰場而行的，從邊緣處，緩慢的移動着。

時不時的冷刀冷箭會刺過來，青年人除了帶她行走，還得小心的防範。

眼看着他又一搶劈斷刀刃，白蕪費力在塵沙中睜大眼睛，看着他的表情，心中突然閃過了琢磨不住的詫異感。

“姑娘小心！”

不及白蕪思索什麽，青年忽得扯動她的手腕，而後就孤身迎上了她的身後。

好似有兩三個殘兵，打到了此處，一時已殺紅眼，又見男子身上穿的衣服是蕭思淵的部下，當即一同打殺起來。

似是被他們糾纏住，青年揮動着長槍，左右突閃應對。

可白蕪，就不可避免的一人落了單。

風沙驟大，白蕪狼狽閃躲着四方而來的刀槍與四濺的血水，依稀聽到那青年奮力的沖她喊了一聲，“姑娘往前跑！”

踉跄着退後，白蕪本就已經和他隔了很長的距離，聽聞此言，當即咬着牙往前。

一路跌跌撞撞，幾欲摔倒，她卻都來不及站穩就一個勁的往前，期盼着能離這裏遠些，再遠些。

可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血腥氣已經越發的重了。

忽得腳下猜到了什麽，本就身形不穩的白蕪突然一晃，撲通一聲往前狠狠摔倒，臉都砸到了地上。

疼的她當即湧出淚，勉強忍住，正要手腳并用的爬起來，身邊不遠處的山林裏，忽然響起一些細微的響動。

“小蕪？”

白蕪恍惚覺自己聽到了沈绫昀的聲音，下一刻，就突然閃出一道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将她拉起來，奔進山林中。

嶙峋的山石，面前遮蓋住白蕪的身影。

她怔忪擡頭，看着正擰緊眉頭凝她的沈绫昀，心口忽得細細密密疼起來。原來剛剛韻頭轉向，反而和他撞在了一起。想起蕭思淵說過的話，他會殺了沈绫昀，白蕪突然伸出手用力的掐住他。

可幾番張口，嘴邊的話卻又猶豫了下來。

“他怎麽能将你帶到這個危險的地方！”沈绫昀不知她心中所想，擰緊眉頭抱怨，打量她有無受傷。

白蕪不知如何回應，只是呆呆搖了搖頭。

觀她無恙，且看上去只穿了一件普通衣衫，沈绫昀不做他想，當即就去解自己的盔甲。

沉重的分量，一下子壓在她的箭頭，白蕪像是此刻才回神，愣愣擡眼看去。

沈绫昀比前兩日的匆匆一面瘦了更多，胡子拉碴，塵土敷面，看上去哪裏還有當年京城少女夢中人的俊朗。

白蕪忽得伸出手，擋下他為自己系戰甲的動作，急切的就要還給他，“我貼身穿了軟甲，不妨事的，你快穿回去。”

手指在空中一滞，沈绫昀看着她焦急的面孔，倏地溫和笑了。

明亮而澄澈的眼睛，笑出的弧度也溫柔。

“軟甲精巧，卻總是不如盔甲好用，小蕪且穿着。”他一邊笑，一邊小聲低喃，“我能為你做的，本就向來不多。”

鼻頭酸澀，白蕪不敢看他的垂着眼睛，只用力的捏緊他的衣袖。“沈绫昀，你一定要活着，好不好？”

“好。”如從前的千千萬萬次一樣，沈绫昀帶着笑，毫不遲疑的應下她的要求。随後站起身，白蕪這才看清他後面還有南梁的士兵們。

俱是一臉的英勇無畏，和絕望死氣。

沈绫昀皺眉，招手叫來一個精瘦小兵，“你最熟悉此中地形，帶着殿下，快回營地去。”

手中還捏着他的衣角，白蕪按耐不住的喚道：“沈绫昀……”

沈绫昀卻以為她心中有所顧慮，低頭無奈一笑，才将自己的衣袖從她手中掙開，“你放心，我總不會迫你什麽，只是想保你平安。等暫時安定之後，你若是……想回那邊去，我會幫你。”

巨大的悲痛，幾乎要吞沒白蕪的身軀，她承受不住的輕輕顫抖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沈绫昀安排的人都想要拉走她的時候，白蕪的眼眸突然堅定下來。

掃視一圈他身後所剩不多的士兵，白蕪再次回頭，能看到不遠處争奪厮殺的戰場，他終于開口，“沈绫昀，這是個圈套。”

“什麽？”沈绫昀當即蹙眉問。

掐着自己掌心，白蕪聲音中哭腔越來越重，她知道的，蕭思淵最不能容忍的是背叛，她哽咽着說道：“這都是蕭思淵故意引你們下山的，山口四周他都埋伏了人，只有西邊，西邊可行！”

話語極速落下，四周卻有種詭異的寂靜。

白蕪說完後悵然擡眼，卻在看到最近幾人的面容後愕然，“你們，不信我？”

“将軍，她畢竟是害我們亡國的罪魁禍首，和敵國三皇子交往甚密，不可全信啊。”無人回應她，卻俱是一臉懇切的望向沈绫昀。

緊擰的眉頭又松開，沈绫昀忽然朗聲下令，“收拾行裝，向西突圍！”

“殿下！”最前面的幾人齊聲還要再勸。

“不必多說。”沈绫昀壓下他們，而後低眸沖白蕪安慰一笑，“我信她，不會有錯的，這也确實是蕭思淵會有的心計。”

話已至此，士兵們唯有聽從。

白蕪一把掙開想帶她走的人，上前跟進沈绫昀，“我同你一起。”

匆匆轉眸看她，沈绫昀面帶不認可，卻終是沒有說什麽。

繞過戰場，一路沿西而行，倒是意外的順利。

喊殺聲已經逐漸小了，眼看着遠處的山谷缺口，白蕪不由得松下一口氣，頓住腳。

前她半步的沈绫昀，眼尾只瞥到了她的神色，就輕易看出她的離別之意。“要走了嗎？”

“我得回去。”白蕪垂着頭應，她放了沈绫昀，卻不知道現在戰場上的那個人會如何。忍耐着心頭的苦意，白蕪想要沖沈绫昀最後笑笑，可剛仰起頭，就看到他的面孔瞬間繃緊。

“啊！”

突如其來的一支箭，射中了一個小兵，他痛呼一聲倒地。

方才還寂靜無聲的山林，在剎那間想起了沖天的喊聲，周遭都冒出了人影，巨大的石塊從上面不斷的砸下來。

而此刻站在最低處的他們，無疑成了甕中之鼈。

“列陣！”沈绫昀高呼一聲，勉力冷靜下來，另一只手則飛快的把白蕪推到一旁。

那裏有一個大石頭，剛好夠她藏起來。

鮮血翻湧，視線裏的一切都成了紅色，白蕪呆呆的張大眼眸，僵立在石頭後面，神志像是脫離了她的軀體。

就如同一個局外人一般，看着這輕而易舉的屠殺剿滅。

直到心口撕裂的痛楚傳來，才像是找到她與□□的連接一般，逼着她回神。

沈绫昀，還沒有铠甲呢。

白蕪眼眸中都快要凝出血，她忽得從石塊後跑出來，竭盡一切努力的朝着沈绫昀的方向而去。

他是大梁的戰神，年少起一日複一日的刻苦訓練，承襲世家的為将才學，他從不比任何一個人遜色。

噗。

那般長的刀子，就輕易插進了他渾身是血的身體。

白蕪能聽到血肉被刺破的聲音，振聾發聩，讓她渾身的血液都被抽離。

“将軍！”殘留的士兵們，凄厲的喊叫着。

膝蓋像是被人狠狠一砸，白蕪倒在地上，手腳并用的朝着他爬去。

“亡國公主，你為何還不去死？”

耳邊狠毒的咒罵和羞辱，也不能阻下白蕪的動作。

她終于跪行到了沈绫昀的身前，被他心口不斷漫出的血刺痛，白蕪顫抖着雙手，淚爬了滿臉還不覺，艱難開口，卻連一個字音都發不出來。

“小蕪。”倒在地上，沈绫昀能看到頭頂的天空，和她驚慌的面容，他極力的輕輕叫了一聲。

白蕪匍匐在地上，下意識的想捂住他的傷口，“沈绫昀，不要。”

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卻越來越輕，沈绫昀忽得咳出一口血，眼睛彎彎的笑起來，“答應你的，我又沒做到。”

他明明說好的，要活下去。

已是泣不成聲，白蕪徒勞的用力搖頭，淚水模糊雙眼，心像是被人生生剜下一塊。

雙眼越來越沉，沈绫昀用力的伸出指尖，想最後摸摸他此生唯一的所愛。指尖相距不過半寸，沈绫昀突然放大雙眸，下一刻，手指便忽得一下跌回去。

砸在地上，塵土和血水一同濺起。

白蕪趴在地上，終于失聲痛哭，悲痛的哭聲幾乎要讓天地動容。

積壓了一整日，天邊終于下起了小雨，白蕪只是跪趴在沈绫昀逐漸冰冷的軀體前。

不斷落在她身上的雨水，突然被阻下，白蕪僵着脖子擡頭。

頭上便遮了一把傘。

蕭思淵單手執傘，自己的面容卻在雨下，迎向她的目光時，無聲無息的勾唇笑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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