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黃泉陌路(六)
夜色如墨, 沉重的壓在屋脊上,将天地都染成了一團漆黑。
屋中只點了一根蠟燭, 微弱的光線, 并不能完全照清楚周圍。
于是白蕪看着對坐撫琴的蕭思淵,就添了許多朦胧的美感。果真如他所說,天下所有的琴師都加在一塊, 恐怕都抵不上他奏樂時的模樣。
眉眼低垂, 眼神清冷,指尖自琴弦上跳動。有種與生俱來的, 恍如神人的疏離感。
白蕪就這樣呆呆的望着他出神,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見面時他送來的那一枝梅花, 紅梅驚豔。
連他何時停下了彈琴,白蕪都沒有發覺。
直到她眼前飄忽的光線被擋住,莫名擡頭,就迎上了他輕敲向額頭的手指。
“你發呆,最好不是因為你說的那個琴師。”蕭思淵面色不善, 幾乎是咬着牙說道。
白蕪失笑, “這樣的小事, 怎麽,殿下吃醋了?”
她歪着頭打趣的樣子, 俨然是不相信的。
可蕭思淵卻認真的點了點頭, “是,吃了。所以白蕪, 以後不準再看別人。”
彎起的唇角不自覺就落了下去, 白蕪抿起唇, 忽得很想問:“蕭思淵, 你是在以什麽身份要求我這些?”
愕然, 蕭思淵不覺站起身,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白蕪卻像是瞬間豎起全身刺的刺猬,“是夫君嗎?可你明明說過了,你從來未曾真心喜歡我。是主上嗎,可哪有我這般的奴婢?蕭思淵,你我走到了今日,到底都算是什麽?”
蕭思淵下意識的想躲避這個問題,可在開口之前,先望見了白蕪眼底的無措和絕望。圓潤的眼眸中,集起她自己都沒有發覺的一層淚意,蕭思淵突然便改了心意。
他蹲下身來,仰頭同她對視,聲音輕柔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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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白蕪,我喜歡你。”
瞳孔不自覺的放大,白蕪驚愕的瞪圓眼睛,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也會這般真誠的坦白心跡。
因為驚訝,白蕪的表情顯得有些呆,蕭思淵不覺就笑了起來,伸手輕輕的抵在她眼角。“阿蕪,我在很久之前,就很喜歡你了。可我從來沒有面對過這種心意,我也會惶恐不安患得患失,我更怕……”
話語頓住,蕭思淵的喉結上下滑動兩次,才繼續輕聲低喃,“我怕我對你的這些喜歡,有朝一日會化作捅向我的刀子。”
“那你現在便不怕了嗎?”白蕪愣愣開口。
蕭思淵卻笑了起來,“怕,但可笑的是我現在最怕的已經不是我自己會不會痛苦。我只是怕,你會從此徹底離開我。”
白蕪的眼睫快速的眨動,她抿着唇,感受着鋪天蓋地襲來的悲意。
“阿蕪,別哭。”
蕭思淵的手指在她眼尾輕輕擦了一下,白蕪才發覺自己落了淚。
傾身上前,蕭思淵讓自己的額頭抵着她,忽然開口笑。“直到那日尹盍呈用你作威脅,我才終于不得不明白,你與旁人真的不一樣。哪怕你是背叛我也好,傷害我也罷,我都不舍得對你怎麽樣。”
“不過沒關系,都過去了。”蕭思淵一面笑着,動作緩緩的吻住她的唇,“不過兩日,父皇就會頒發儲君的聖旨,一切就都好了起來。”
蕭思淵原本并未起意,親吻一觸便想要退開。
可腰間突然被一雙細弱的胳膊環住。
下一刻,白蕪就猛地貼向他,迎向他。
親吻瞬間變得難舍難分,蕭思淵擁着她起身,轉身朝着床榻的方向而去。她卻只将全身的重力都壓了過來,蕭思淵下意識的用手一撐,便按響了琴弦。
鈴的一聲,挑動人心。
衣衫墜地,他們互相攀扯着,共赴一場肆意雲.雨。
——
昨夜極盡歡暢,蕭思淵清晨将要醒來的時候,眼角眉梢都帶着笑。他尚未睜眼,就下意識的朝一邊摸去。
想将白蕪攬進懷中溫存一二,不想手一伸,只摸到了冰冷的床鋪。
立時就睜開雙眼坐起來,蕭思淵環視一圈空蕩蕩的屋子并沒發現人,先低頭一笑。随後就慢條斯理的穿好衣服,朝屋外走去。
院子裏也沒有白蕪的身影。
迎面卻見淮橘手中端着盛滿清水的盆,蕭思淵攔下她,問道:“你家殿下呢?”
“殿下?”淮橘猛地擡頭,露出自己微紅的眼眶,她表情木然,像是被下了命令的傀儡一般回答,“奴婢并未見過她,殿下不在嗎?”
蕭思淵心頭驀然就慌了一瞬,可他又在瞬間安慰自己。不會的,他才剛将自己的心意真實說了出來,他們昨夜那般癡纏。
“她定是害羞,躲起來了,我這就去尋她。”蕭思淵自言自語,越過淮橘就往前走。
卻不知怎的忽略了腳邊的一個臺階,蕭思淵猛地一踩空,身軀朝前倒去。
“哐啷。”
淮橘手中的盆摔在了地上,陣陣作響,水流滿地。
蕭思淵被這水盆砸落的聲音弄的心煩,剛站起身來,就又見小厮匆匆跑過來。
“殿下,陳王殿下突然造訪。”
蕭思淵當即怒吼:“不見!”
“火氣這麽大?”
下一刻,就見被攔不住的蕭思永已經走了進來,臉上還帶着虛僞的笑意,“虧我還好意,特地來說你那個亡國公主的蹤跡。”
本不願搭理他的蕭思淵,瞬間眯眼,擡腳帶着威壓靠近他,“你把她怎麽了?”
“關我什麽事?”蕭思永将手高舉到頭頂,滿臉的無辜,“我是偶然看到,那亡國公主拿着你的令牌,登上了城牆。觀她神色有異,好心來提醒弟弟的,怎麽反而要被倒打一耙?”
将信将疑的看他,蕭思淵捏拳,冷聲道:“最好如你所說。”
話音落下,就急忙朝着府門外而去。
蕭思永卻也盯着他的背影冷笑一聲,好整以暇的跟了上去。
——
白蕪從沒有在這樣的視角裏看過京城。
站在高聳的城牆上,遠處的皇宮都顯得渺小了起來,需要很用力的去看才能望見闕樓。穿梭在京城之中的,是奔忙的百姓,在這個時辰,京郊外有地的已經早早出城了,做生意的也開始開門灑掃,一切都忙碌而熱鬧。
視線的另一邊,日出絢爛而短暫,紅彤彤的太陽已經挂在了樹梢,小鳥扇動着翅膀,為新築的巢穴做最後的完善工作,如此的欣欣向榮。
白蕪被感染,嘴角不覺就帶了笑,腳尖也随着心情微微擺動了起來。
“白蕪!”
直到一道撕心裂肺的喊聲,撕破了平靜。
目光一顫,白蕪緩緩回頭。
不遠之處,蕭思淵臉色清白交錯,慌張的僵着身子。蕭思永則在他的身邊,抱着胳膊看戲。
終于都到了。
白蕪笑了笑,突然松開自己的一只手,沖他笑着打招呼。
“你別動!”
蕭思淵卻大喊一聲,瞳孔因為害怕而緊縮着。白蕪就坐在城牆上,雙腳懸空,像是随時都能跳下去。
巨大的惶恐席卷而來,蕭思淵幾乎連呼吸都忘了,“白蕪,你快點給我回來!”
“蕭思淵,我以前看過一句話,亡國公主總是要殉國的。”白蕪不為所動,越發笑彎了雙眼,神态澄澈如孩童。“我以前總是氣不過,憑什麽呢。結果不知不覺,我自己也走到了這一步。”
“沒有人要你殉國,你也不會是什麽亡國公主。”蕭思淵一邊說着,一邊強壓着劇烈跳動的心髒靠近她,“你只是我的阿蕪。”
白蕪凄涼笑笑,忽道:“你別過來!”
話語像無聲的鎖鏈,拴住了蕭思淵的雙腳,他顫抖着雙手望向她。
“你昨日說,你喜歡我。”白蕪背後是恣意飛翔的小鳥,她輕聲說,“我試圖說服自己,可是一夜過去了,我還是相信不了。我只會覺得,你到底又想利用我什麽呢?”
心髒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掐住,蕭思淵張大嘴唇也呼吸不得,他只是艱難搖頭,“不是的,阿蕪。”
白蕪感受着吹過她臉上的風,輕柔又和煦,“你把我推給過土匪,我最珍視的手鏈被你輕易送人,曾經逼着我和親的其實也是你,讓我親自害死沈绫昀的還是你。”
“三殿下,你到底是怎麽敢,說你是喜歡我的?”
她柔和的話語傳入耳中,卻無疑是萬重巨壓,逼得蕭思淵頹唐的彎下腰。“白蕪,你給我回來!不然……不然我就去殺死淮橘!”
失望之色,瞬間便漫上了白蕪的雙眼,“你直到現在,還想着用我在意的人來威脅我。”
“白蕪……”呢喃一聲,蕭思淵茫然的捂着心口。
又轉頭看了看天色,本還安安穩穩坐着的白蕪,突然要站起來。
“不要!”蕭思淵緊盯着她的叫,慌忙大喊一聲,跌跌撞撞的朝她奔過去。心神慌亂,他竟然沒跑兩步就跌跪在了地上,可也沒有絲毫停留,就這般跪行着靠近。
白蕪看着他失措又狼狽的模樣,驟然笑了起來。
蕭思淵終于靠近她,只消一眼,他就能看到這裏到地面高聳的距離。空咽一下唾沫,他像是面對着碰一下就會碎的珍寶,朝她伸手,“乖,回來。”
看向遞給她的手掌,白蕪笑意更深,“蕭思淵,如果你能早些喜歡我,該多好?”
“白蕪。”頭腦幾乎已經不轉了,蕭思淵只知道一個勁喚她名字,依稀記起她喜歡看自己的笑,就僵硬的扯動嘴角。
青白如鬼的臉上,笑意也駭人起來。
白蕪輕輕搭上了他的手掌,另一只手飛快拿下她發中唯一做固定的墨玉簪子。“蕭思淵,這是我能給你的,全部懲罰了。”
因為她的靠近,蕭思淵本無意識的松一口氣,可聽到這奇怪的話後,不自覺愣了愣。
“噗嗤!”
下一刻,尖銳的利器就沖破了他的胸膛,疼痛感從心口蔓延開來。蕭思淵讷讷低頭,便看到她手握着簪子,毫不留情的插到了自己胸膛。
蕭思淵盯着不斷滴落的血,突然笑了,“阿蕪解氣了,就跟我回去吧。”
眼底中,隐約可見瘋魔神色。
白蕪頓時亂了心智,轉動手腕才發現,他已用力的握住她的手腕。再一側首,在她的視線裏,蕭思永的臉色也凝重了起來。
不能僵持下去了。
忽得橫下心,原本留了幾分力的白蕪,大喊一聲将剩下的簪身全部捅進去。
“蕭思淵,我才不要你的喜歡。”
雙眸的光亮,在一瞬間潰散,蕭思淵不敢相信的看她,只望見了滿腔的恨意。他像是被燙到,手足無措的松開她。
下一刻,白蕪就狠狠推了一把他,蕭思淵的身體不受控制的向後倒去。
而白蕪,則在瞬間轉身,縱身一躍便跳下了城樓。
“不要!”蕭思淵凄厲的大喊一聲,身體剛倒了地,就手足無措的要爬起來。
旁觀的蕭思永見狀,猛地跑過來拉住他,臉上好似是焦急的關心,“你冷靜點!”
“滾開!”蕭思淵卻怒吼一聲,拼盡力氣掙脫他,胸口的傷口滲出的血越來越多。
他慌張的趴在了城牆,雙手抖得不像樣子,低眸看去。
身體像是在一瞬間,化成了一座雕像。
蕭思淵麻木的望着地上的白蕪,她身下是整灘的鮮血。在這一刻,所有的感受好像都在他身上抽離,他只是茫然的瞪大雙眼。
擡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好像這個傷口,也突然不疼了,他好像也沒受到什麽傷害。
百姓們在聚集,他此刻應該走下城牆去。
腦中不斷的下達着指令,蕭思淵的身體,終于往側轉了一下,可目光沒有從她的身上移開半寸。
“噗!”
猛地吐出一口血來,蕭思淵騰的一下,像是沉悶的石塊砸在了地上。僵硬睜開的雙眼,最後只看到了盤旋飛過的小鳥。
阿蕪她,該有多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