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盡覺春生(一)
三皇子府中, 正是一片無邊的寂靜,所有的下人黑壓壓跪了一片。
誰也沒想到, 蕭思淵會在一個溫暖和煦的早上, 突然就渾身是血的昏迷着被人擡了回來。
茲事體大,很快就驚動了宮裏的皇帝,急忙帶着一衆禦醫就匆匆的趕了過來。不料想一到府中, 卻見蕭思永也在, 當即皺了眉頭去詢問經過。
皇帝威壓,再加上蕭思永刻意有所偏重的禀告, 不多時就将蕭思淵做過的一切荒唐事全部抖落了出來,包括假借名義娶了白蕪一事。就連今日的這一場傷, 也成了癡迷情愛後的錯誤。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變得難看,最後竟直接甩袖先行離開。
吓得林嬷嬷在內都慌了神。
唯有屋中床榻上沉沉長眠的蕭思淵,胸口的血都成了痂,禦醫們焦急的圍着他布針, 也只見他雙眼緊閉, 沒有任何反應。
“張大人, 你看這可如何是好?”一滿頭是汗的青年禦醫,拉着一老者走到床榻前, 手指着蕭思淵的胸膛, “這實則算不上太嚴重的傷,一個細小的簪子, 對于帶兵打仗的三殿下而言實在微不足道, 只要取出後止血就好。可是現在他一首緊緊的扣着露在外面的簪身, 實在如何也松不開手指。”
一眼看去, 果真是如此, 張太醫擰着眉心,當機立斷:“想辦法直接弄斷簪子,把他的手移開。”
無論如何,這也是當今最受寵的皇子,儲位最有可能屬于他。
有了方案,年輕的禦醫立馬着手。
随着咔嚓一聲響,簪子裂成了兩半,頂端的玉蘭花還被他緊緊捏在手中,簪身則全部在他的身體裏。
禦醫們一擁而上,緊張的準備為他處理傷口,只是似乎誰都沒有發覺:
蕭思淵方才如何都掰不開的手,此刻安靜的在身側攤開,一滴淚水順着他的眼尾滑落沒入枕中。
帶血的簪子被扔了出來,幹淨的紗布纏繞在他身上,一碗藥也灌了下去。
按說一切都好了,不需要等多久,殿下就會醒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張太醫已然坐在一旁準備飲茶,只等着蕭思淵醒過來,他就能帶着禦醫們回宮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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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張太醫閉目養神,眉心卻逐漸皺緊。
“張大人,好像不太對。”青年人忽然壓低聲音,拍了拍他。
瞬間睜開眼,張太醫緊張的快步沖向床榻,望着面龐紅潤的蕭思淵愕然一驚,“怎麽發燒了!”
随着話語,年輕的太醫們手忙腳亂的上前查看。
張太醫穩住心神先趕開他們,只拿過一方濕帕子搭在蕭思淵的額頭,揭開紗布檢查傷口處理的沒有問題後,又要來了方才的藥渣子,一嘗也沒什麽問題。
蹙着眉頭,張太醫挽袖搭脈,片刻後竟嘆了一口氣。“心病至此,如何能醫?”
蕭思淵眉頭緊鎖,無意識的蜷起手指。
此刻的他,正深陷在一場夢裏。
宛若置身在一個空氣罩子裏,蕭思淵恍惚看到,眼前的大梁宮殿裏,正抱出了一個剛出生的小女孩。軟軟的一團,只哭了一嗓子就含着自己的手指,睜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周遭的世界。圓溜溜的眼睛望向他這個方向的時候,突然烈開沒牙的嘴便笑。
不自覺的,蕭思淵也跟着她開始傻笑。
後來穿着道袍的皇帝走出來,拿着占蔔的結果,不甚滿意的寫下一個“蕪”字,口中喃喃他的珍寶,不該是這麽草率的名字。
夢境之中,小阿蕪成長的很快,性子也越發的調皮好動了起來,宮中的樹,就沒有她爬不上去的。冬日落雪的一場夜裏,她穿着毛滾滾的衣服,執意要去折剛開的紅梅,吓壞了她的母後,連不被看到的蕭思淵也捏了一把汗。
搖搖晃晃的小身影卻穩穩站在了樹杈上,拽着一根梅花,牽動着滿樹的花瓣都掉了下來。落雪紅梅中,她卻突然轉過頭,沖着他的方向笑。
蕭思淵無聲的彎了彎眉眼,就站在樹下定定的望着她。
在這一場世界中,好似只有白蕪能感知到他的存在,可他無論如何靠近,也不能觸碰到她。蕭思淵模模糊糊的覺得,這樣也很好。
阿蕪是皇宮裏最受寵的公主,及笄的時候,皇帝為她準備了最盛大的成人禮。花車出宮巡街,滿京城的百姓們都在為她慶賀,靈氣生動的小姑娘坐在車中,臉上的笑容比花還耀眼。
萬千的人群中,她最後看向的方向,還是身側的他。
及笄之後,選親便成了她最大的一件事,愁壞了她的父皇和母後。最後才挑選出了十個人品長相俱佳的兒郎,設了一場宮宴,由她親自去選擇。那一日,她穿着俏麗的衣衫,執起了其中一個人的手。
蕭思淵嫉妒的發狂,卻只能伸手徒勞的一次次穿過她的軀體。
可接着,他就發現他再也看不到旁人,只一直守在白蕪的身旁。只能望着,白蕪穿上嫁衣,滿臉的柔情蜜意。與旁人夫妻恩愛,臉頰也逐漸圓潤了一起來,後來還生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兒。
一生都順順遂遂的,夫君體貼,孩子懂事,在她臉上就找不到不笑的時刻。直到白發蒼蒼,在一棵紅梅樹下,緩緩的合上了眼。
彌留之際,她突然又睜開眼,隔着恍如數十年的時光,再一次沖他笑了起來。“我好像,第一次見你哭。雖然不知道你到底是神還是鬼,但陪了我這麽多年,辛苦你了。”
蕭思淵聽到她的話,才怔怔的擡手,摸到滿手的淚意。
周遭的世界,恍然開始崩塌,蕭思淵好像聽到在另一頭,有人在大聲的呼喊他的名字。
可蕭思淵,卻沒有絲毫想要理睬的心思,他只是跟着她的棺材,一路到了一個穿暖花開的山中。永遠不能觸碰到的手,這一次終于摸到了實物,他一把推開了棺材。
然後無聲的俯身,摸了摸白蕪滿是皺紋的冰涼臉頰,而後就将自己蜷縮了進去。
漂泊無依的心,在此刻突然生出莫大的滿足感,蕭思淵緩緩的笑了笑。
——
“快想想能喚醒他的辦法!”床榻邊,張太醫已是滿頭的冷汗。
他看的出來,蕭思淵的意志正在快速渙散,呼吸好似都薄弱了起來。如若今日,蕭思淵真的出了什麽意外,張太醫實在是不敢想象滿屋子這些人的下場。
懷揣着微弱的期待,他看向林嬷嬷,可她也只是滿臉苦澀的擺了擺手。
方才她就已經試過了,可什麽效果都沒有。
望着這些所謂他“近親”的下人們,張太醫無奈的閉眼,思索是否該去驚動陛下,父皇母後什麽的,說不定有些效果。
正要下命之時,突然聽到人群末尾,有一道微弱的聲音。
“或許,我可以試試。”
人們紛紛都望了過去,便見到跪在地上小心舉手的淮橘。
“對,她可以試試!”林嬷嬷眼神一亮,瞬間就沖上前把她拉過來,她是那個女人貼身奴婢,一定有辦法。
眼中仍有懷疑之色,可眼下的狀況,張太醫也不得不死馬當活馬醫,側身讓開。
頂着所有人的目光,淮橘看向蕭思淵,猛地長吸一口氣。
她答應過殿下,要幫她做到那件事的。
淮橘用力捏起拳頭,湊近蕭思淵,開口道:“殿下,醒醒。”
聽着這毫無新意的話語,張太醫不耐的皺了皺眉,果真見他還是沒反應。
淮橘卻不慌張,像是給自己打氣一般捏着手,又道:“三殿下,你就不想知道公主離開你的真相嗎!”
蕭思淵緊皺的眉心,突如其來的跳動了一下。
“有用!”張太醫大喜,趕忙着手施針,又示意淮橘繼續。
同樣松了一口氣,淮橘看着只因為這一句話就重燃生機的蕭思淵,心頭亦難免悲痛的動容,她哽咽道:“公主她留了話的,三殿下,你快醒過來吧。”
伴随着最後一根針拔出,張太醫忐忑的看過去。
終于,蕭思淵的雙眼掙紮着睜開。
映目,是熟悉的床帏,身側還能聞到她熟悉的清淡香味。蕭思淵,無端的落下了兩滴淚。
他早就知道,那是一場幻夢。在夢中,沒有他,白蕪就有最好的人生。
張太醫惶恐,忙跟着一衆太醫低下頭,不敢直視他此刻的面容。
手心好似有什麽東西,蕭思淵握起拿過來,便看到了斷裂的墨魚發簪上的玉蘭花。小小一點,還沾着他的血。
蕭思淵猛地被刺痛,劇烈的咳嗽起來,胸前的紗布隐約都滲出了血。可他就像是什麽都感覺不到一樣,任由着咳嗽,目光緊緊盯着手心。
“殿下……”張太醫生怕他給自己整出個好歹來,小聲的想要說些什麽。
蕭思淵卻擡手打斷了他,嘶啞着聲音開口,“下去複命吧,沒事了。”
張太醫還想做些叮囑,可一擡眼對上蕭思淵的神情,就哆嗦着應諾。
慌慌張張的,帶着所有的禦醫們離開。
林嬷嬷還想去問問藥方和飲食注意的地方,又知不能打擾蕭思淵此刻的寧靜,趕忙也帶着下人們退開。
就只有淮橘一個人,尚跪在床邊。
蕭思淵強撐着坐起身,冰涼的眼神落在淮橘的身上,開口也不知在和誰說,“她從來沒有遇見過我就好了,你說是不是?”
他嘔啞的聲音,聽得淮橘都難受,不由伸手去端來一杯溫茶。
蕭思淵卻沒有接,執拗而偏執的目光緊緊鎖定她,生怕錯過了任何一個細微表情,“阿蕪,到底為什麽突然……明明她,一向最想好好活着了。”
這本就是殿下要她說的事情,淮橘只裝了裝為難的臉色,就在蕭思淵威逼的目光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拖着恰到好處的哭腔。
“公主,是突然被周欣苒帶去見了皇後娘娘!那一日晚上,公主說回來換衣服的時候,就已經情緒不對了,都是我不好,沒有猜出來。”
說到最後,淮橘已然泣不成聲。
蕭思淵的面容,卻越來越陰冷。周欣苒、皇後,連帶着今日不該出現的蕭思永,他們這般怕他奪得儲位,那他就非得拿到手!
終于接過了茶盞,蕭思淵盯着碧綠的茶水,倏地笑起來。
阿蕪,你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