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盡覺春生(三)
山水總得趣, 不過幾日,白蕪就完全适應了海邊村子裏生活。
周圍的人都和善, 許是覺得她一個弱女子可憐, 都或多或少的照顧他,鄰家大哥甚至送了她一條半大的黑狗護家。
說等她養熟了,狗崽子也就長大了。
唯一的問題, 是白蕪如今得自己想辦法賺些銀錢。畢竟她臨走時, 身上帶的銀兩不多,總不能坐吃山空。皇後給的銀錠和穿戴的首飾, 她也不敢亂用,怕那些細微的線索暴露了行蹤。
今日便聽了鄰居大姐的推薦, 去鎮子上的一家茶館尋些活幹。
緊了緊腰上的小布袋子,白蕪敲響了眼前這個算不上多豪華的茶館大門,半晌卻沒有人應。她略一猶豫,先自己推門進去。
茶館內入目的裝飾稱得上簡單,只有簡單的桌椅, 靠窗的地方用簾子隔成幾塊, 就算作是雅間。唯有一盆擺在櫃臺上的蘭花, 堪稱得上算是雅致。
裏面也空無一人,白蕪小聲的喚, “老板?”
“什麽事!”
櫃臺後卻響起了一道嗓音頗大的女聲, 接着一個神态潑辣的麗人,就從櫃臺邊的小門走了進來, 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被看的有些緊張, 白蕪摸了摸鼻尖, “不知茶館可還招人?我是剛搬來此地不久, 想前來謀一份生計。”
“阿劉讓你過來的?”女子啪的一下拿出賬本, 手一邊寫寫畫畫的問。
白蕪點頭。
“那看來,你也是死了丈夫的可憐人,這是我跟阿劉說好的。”女子念叨一聲。
臉色立時有些複雜,白蕪想要解釋,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下一刻她就将一塊抹布甩了過來。
“不用擔心,你且安心留在這好好幹活,我也不會虧待了你。等往後好些了,去留随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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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女子就又抱着賬本,回了方才的小門。
尚未回過神來,白蕪僵站了片刻,便好笑的自覺提着抹布去幹活。
一連三日過來,她也算是理清了這茶館老板的性子,那是個孀居的女子,性情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丈夫早亡後就用積蓄在此處開了茶館。無所謂生意好壞,店中的事務也幾乎是一概不管,最愛的就是在她自己的躺椅上慵懶喝茶賞花。
于是新招來的白蕪,反倒逐漸張羅起了茶館的生意,對外招攬客人,在內灑掃跑堂,每日都忙得不亦樂乎。
這天,她惦記着新送來的一批茶,早早就前來店中幫忙。數着核對了定好的茶葉,白蕪都收拾妥當後,便背對着門開始擦桌子。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來一壺茶。”
聲音爽朗,說完就直接拐去了臨窗的雅間。
白蕪匆匆擡起頭來,只看得到簾布輕微的晃動。微皺了皺眉頭,她淨手去泡茶,剛才那人的聲音,竟莫名的有幾分耳熟。
一簾之隔,來客解下了帽子,露出蕭長松的臉。
前些時日,他領了一份差事便離開京城,直到現在才算是得了閑,四下逛逛便準備回京城了。正好行到此處,聽說不遠處的海景很是漂亮,打算在此茶館中休整一二便要出發。
正在發呆的時候,簾子外面響起女子的聲音。
“客官,你要的茶水好了。”
“請進。”蕭長松随口道。
門簾被掀開,露出一張陌生的美麗面龐。
茶館老板将煮好的茶放下,目光情不自禁掠過面前的俊朗男子,心道白蕪沒來看真是可惜了。方才也不知是為何,她突然說不舒服,托自己将茶端進來。
美男子賞心悅目,茶館老板當即又免費送了他兩道茶點,才笑着離開。
見白蕪就坐在櫃臺裏算擦洗茶具,老板盯着她看,“你不是身體不适嗎?”
“坐着就好多了。”白蕪笑着打哈哈。
懶得過問,老板娘揮揮手,繼續回自己的地方去,“有需要就叫我,不舒服就回家斜着去,沒你也沒什麽大不了。”
關心的話語,也能被她說的這般不中聽,白蕪不由自主的搖搖頭。随後就坐下來,一邊手中忙碌,一邊緊張的盯着雅間的簾子。
時間一分分過去,門簾上的倒影起身,顯然是要出來離開。
白蕪一下子蹲在地上,暗自探出腦袋,直看到一片衣角消失在了大門外,才松一口氣站起身來。
也不知是為何,方才她總覺的心中不安,便竭力避開了那位客人。大驚小怪,也總比被人發現抓回京城好。
“阿蕪,來幫我個小忙!”
後面突然響起老板的呼喚聲,白蕪應了一聲,就忙不疊的朝她在的角落走去。
完全沒有發現,大門處有人去而複發,正渾身僵硬的呆呆望着她。
蕭長松走出幾步,忽得想起來自己似乎落下了帽子,便回來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竟然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帶着後面他越來越難以看到的鮮活笑容,就這般突兀的出現在了這遠離京城的小鎮子。
幾乎是用了全部的神志,蕭長松才強迫着自己沒有在瞬間沖上前。京城之中,白蕪跳下城牆的事情,他并非不知道。
又視線顫抖着望了望遠處笑着的白蕪,蕭長松猛地捏緊自己的拳頭,強迫自己轉身離開。心中莫名只有一個念頭,他必須快些趕回京城!
——
等蕭長松快馬加鞭趕回京城的那一日。
蕭思淵已經在是第五次走進朝鳳宮。
“直到現在,母後都還不肯說出白蕪的下落嗎?”
皇後目眦欲裂,赤紅着雙眼瞪他,“我說過了,她已經死了!”
“是嗎?”
時至今日,蕭思淵已經能心平氣和的面對這句話,他只是笑着,手下很很用力。
“啊!”
小拇指被生生掰斷,一中年男子爆發出難忍的痛呼聲。
皇後忍不住,大聲怒罵,“蕭思淵,你半分人性都沒有嗎,這可是你的親舅舅!”
“我只知道,他是母親族中如今地位足最高的一個人,母親爬到皇後的位子上,就是要你的母族都風光無限。”蕭思淵卻笑着,頂着與她極為相似的臉,靠近她道,“所以,阿蕪如果着的死了,他就也是殺人兇手之一。”
“瘋了,你真的瘋了!”皇後搖頭,尖厲的指甲恨不得當即掐死他,“你就不怕,你如今如此瘋魔,會坐不穩儲君之位嗎?”
蕭思淵卻只是笑着,慢吞吞的起身,“母親今日不願說,不妨事,下次我再帶另一個舅舅前來。”
話語落下,他不顧皇後恨意的目光,徑直轉身。
在他離開的瞬間,他帶來的手下一擁而入,當着皇後的面将男子如同豬一般屈辱拖走。
除了皇宮,蕭思淵一時找不到可去的方向,茫然的在宮門口站了許久。才終于擡腳,朝着一個方向而去。
曾經的皇家別院,如今成了他一人的所有物,他撤走了所有其中的守衛與下人。
任由裏面逐漸荒蕪。
走到了別院前,有一個女子遠遠不情願的迎了上來,赫然是白馥的臉。
“見過三殿下。”白馥強忍着心頭的怨怼,不情不願的行禮。
她在前幾日,真的被放了出來,性命得以保全。可白馥若是早知道,放她出來是要在這裏為她最不齒的人守墓,她怕是會當即撞死在獄中。
蕭思淵并沒有看她,在踏入這裏的瞬間,他就像是被抽去靈魂的空架子。
白馥不止一次在心中想,要是此地能刺殺他,一定是事半功倍。卻也只能是想想,她默默咬牙忍着,在前面帶路。
原本處處是景的園林,此刻荒草叢生。她曾在一個興起的午後,打算親自除一除雜草。
沒想到才鏟走幾棵草,這個有毛病的人就來發了一通大火,說什麽:
白蕪會很喜歡自由自在生長的雜草。
心中的怒罵轉了好幾下,白馥終于停下腳步,視線盡頭出現了一座立了一半的墳茔。
為什麽是一半呢,因為就剩了最後将棺材埋進土裏,可蕭思淵卻突然發瘋攔下。
明白再往前,他是不讓自己靠近的,白馥便暗自翻着白眼站在遠處。
呼吸輕顫着,蕭思淵慢慢靠近這座墓。
那時他醒過來,距離白蕪跳城牆已經過去了三日,急急忙忙去尋的時候,只有一具穿着她同樣衣服的,面目全非的女屍。
在找到她的一瞬間,他心中滿是陌生感,只下意識的準備着她的後事。
可直到這許多日子過去,除了刑訊之外的各種手段都在皇後的身上試過了,全然沒有任何收獲。連蕭思淵,都不得不逐漸承認,或許這真是她,她真的就此去了另一個世界。
喉嚨中悲鳴一聲,蕭思淵支撐不住的跌跪在地上,臉上血色盡失。手捂着胸口,那裏有白蕪最後留在他身上的東西。
他這幾日就像是瘋魔一般,傷口好了一些,就面不改色的用簪子再次捅下去。這是阿蕪給他的傷口,她不在,他就不能好的。
胸腔隐隐又傳來痛苦,蕭思淵已經辨認不出,是真的傷口再痛,還是那顆心在被撕扯。他只是麻木的忍着,第一次将手掌搭在了棺木上。
“阿蕪,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
将頭靠在手背上,蕭思淵低喃,頹然的閉上雙眼。“我想去找你,可我怕,怕你早早過了奈何橋,喝了許多的孟婆湯,已經去了新的一世。我怕啊,怕再次遇見你,你要是下一輩子也這麽倒黴的碰上我,該多不好。”
喉頭不自覺的微微哽咽着,蕭思淵放縱着自己一遍遍回憶着與白蕪相識的日日夜夜,明明心中為此撕裂揪痛,卻又生出病态的快感。
涼風拂過,荒草飄揚,他輕輕笑了起來。
直到突然一陣錯亂的腳步聲,打斷了這一片刻寧靜。
從未有過什麽人膽敢闖入這裏,蕭思淵猛地一下冷冽睜眼,即便看清了來着是蕭長松也斥聲罵道:“滾開!”
“蕭思淵,你發什麽瘋!”蕭長松腳步沒有停頓,匆匆跑上前來,心情複雜的看着棺椁與墓碑。
他知道蕭思淵會備受打擊,可從沒想過,他會成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先回頭溫柔的摸了摸棺木,蕭思淵站直,冷聲道:“不要打擾了阿蕪。”
不知從哪裏來的沖動,蕭長松突然撿起一塊石頭,狠狠砸向墓碑。“什麽白蕪!”
咔嚓一聲,墓碑竟因為這樣的觸碰,就裂成了幾塊。
眼睛瞪大,蕭思淵怒氣攻心,猛然上前一把推到蕭長松,掄起拳頭就要揍他。
帶着狠意的拳頭即将落向他的鼻梁時,蕭長松強迫自己瞪大眼睛,大聲道:“白蕪活着!”
拳頭,猛地停在了半空中。
蕭思淵就像是一個癡傻的人一般,呆呆的看他。
氣惱的一把推開他,蕭長松坐起來,喘着粗氣開口,“我知道她在哪,她好好活着呢。”
半晌,沒有聽到他回答,蕭長松奇怪轉頭。
只見蕭思淵就躺在地上的雜草堆中,嘴上帶着笑,眼中的淚水卻不斷的沖刷而下。察覺到蕭長松的眼神,他沒有掩飾,反而用手捂住臉,痛快的失聲痛哭。
像極了一個失而複得,慌張又幸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