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盡覺春生(六)

雨水傾盆而下, 沖刷着地面,水面在飛快的上漲着。

白蕪手中端着一碗剛熬出來的熱姜茶, 一面小口的喝着, 一面擔憂蹙眉看着前面。

縣衙之中,下人們在飛快的轉移地面上擺放的卷宗,縣令則帶着所有官員站在蕭思淵的面前。

“這是我方才寫好的書信, 你們着一人即刻送出, 上報京城并要求臨縣的援助。”将封好的書信遞給縣令,蕭思淵沉聲說道。

縣令接過來, 面色嚴肅的點頭。

蕭思淵繼續有條不紊的吩咐,“當下之急, 首先是去搜救被圍困的百姓,你們立刻調動一切可用的人手,确保将百姓們都轉移到高處。另外要準備好後續的安頓,棉被熱水都要提前準備,等雨勢小了立刻去确認受災情況。”

“是!”

連同縣令在內, 所有人齊齊應了一聲, 便飛快的沖入雨幕。

白蕪望着蕭思淵緊繃的背影, 忍不住的将目光停頓在了他滿是髒污的衣袍上。方才的一路,他只管抱着她盡力奔跑, 到了縣衙就又去做安排。

可這滿身濘泥的樣子, 不知為何反倒顯得順眼。

正想着,眼前突然籠上一層陰影。

蕭思淵低下頭來, 盡量沖她擠出一絲笑意, “阿蕪, 我還得鎮守在這裏, 先為你尋一處房間休息可好?”

控制着自己的心緒, 白蕪不為所動的放下手中的茶杯,眼尾一轉卻看到了他腳下的地面上有血滴。

瞳孔一縮,白蕪不及思索就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将袖子往上一拉。

他的胳膊上便有一道觸目驚心的深刻傷口。

依稀想起來,他方才抱着自己跑的時候,好似身體歪了一次,應當就是在那個時候被沖來的什麽樹枝或石塊給劃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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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傷口非但正在滴血,更糟的是污水泡過,傷口的邊緣都有些泛白,還沾着不少的泥土。

“沒事的。”蕭思淵低下頭,輕聲說着想要将他的胳膊收回來。

白蕪卻下意識的用了一下力。

頃刻間,蕭思淵就忘了掙紮,只是安安靜靜的伸直胳膊任由她動作。

此刻的人都在着急忙碌,哪裏顧得上他們,白蕪也不想給人添麻煩,只是語氣難聽的惡聲道:“等着!”

随後便獨自去尋來紗布和金創藥,又端來一盆清水,洗了帕子就去擦他的傷口。

“嘶。”

頭頂上突然傳來他的抽氣聲,白蕪猛然擡頭,就看到他臉色都已經白了。動了動嘴角,白蕪惡狠狠開口,“活該。”

可蕭思淵就只是歪着頭,沖她笑笑。

手下的動作,不自覺的放輕了許多,白蕪将傷藥灑在上面,吹着氣慢慢将紗布纏好。

還綁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好了。”白蕪松一口氣,看着與他完全不相符的蝴蝶結,忍不住發笑。

用手繞了繞紗布,蕭思淵看着她出神。

察覺到他目光逐漸炙熱,白蕪才反應過來自己的笑如此不合時宜,當下板起臉就要走。

“阿蕪!”

手腕卻被人一拉,下一刻她就跌入了他的懷中,溫熱的體溫源源傳來。

“我這幾日一直看着你,看你每日辛苦勞作,過得充實又快樂,看你認識新的朋友,臉上的神情自信而溫柔。我本來有些心酸,卻又忍不住驕傲,原來我們阿蕪真的這麽厲害。”

“可我其實明明都知道的,向來不是你不能離開我,反而是我靠着你才有了活氣。自你走後,我想的念的就是如何完成為你複仇,好同你一起去死。可是我又怕,我不該去找你,你會生氣。”

渾渾噩噩的開口,蕭思淵亂七八糟的絮語。

臉色僵白,白蕪奮力從他懷中掙紮出來,“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我可能只是想說——”眼睫輕顫,蕭思淵的語氣像極了蒼白的藕絲。

“我很喜歡你,大概是從見你的第一面,就已經喜歡你了。”

“我曾經以為這份喜歡不過是一份可有可無的東西,我有更多更在乎的,所以我每一次的選擇都舍棄了你。可是直到最後,我才知道我是個連自己心意都不明白的傻子。之前說的話都是騙你的,我只喜歡你。”

白蕪咬着牙,才控制住自己身體的顫抖,她只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似乎看他一眼都不肯。

蕭思淵凝視着她,伸手小心的隔空摸了摸她的臉頰,“如今說這些,已不是在奢望你能應我些什麽,只是想要告訴你,阿蕪值得世上的所有好兒郎。所以哪怕往後再沒有我,你也大可去選擇一切好的人。”

心中忽然湧出了一種不太好的念頭,白蕪看着他臉上不自然的潮紅,忽得向他伸手。

卻被他先一步躲開,蕭思淵退後半步,“這裏不需要你了,早些去休息吧。”

嘴唇嗫嚅幾下,白蕪終是什麽都沒說的狠狠轉身。

看着她遠去消失的背影,蕭思淵只勾唇笑了笑,就無聲無息的垂下頭。

默了幾瞬。

剛被合上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

“蕭思淵,我值不值得,不用你來說!”

白蕪去而複發,捏着袖子大喊一聲。

坐在遠處的人卻沒有絲毫反應。

心口一慌,白蕪提着裙角飛快的朝他跑去,伸手一碰,蕭思淵的身體就跌到了地上。

露出他緊閉雙眼的痛苦面容。

伸手一摸,才發現他的身體燙的吓人,白蕪煞白了臉色,踉跄着出去找人。

——

駭人的大雨,在第二日早晨終于停了。

蕭思淵安排有度,縣令也沉穩的帶着人有條不紊的執行,第二日臨縣的援軍趕到時,只需要幫忙做一些後續的工作。

好似慌張的一夜過去,所有一切都好了起來。

只除了昏迷不醒的蕭思淵。

“怎麽樣了?”縣令站在門外,沖大夫小聲問,“這可是如今的太子殿下,出不得差錯的。”

大夫心中也是萬分的焦急,穩住心神回:“太子殿下別的都無妨,可唯有胸口上的一處小傷,好像反反複複長好又受傷,本就成了一個病竈,昨日又泡了雨水,如今很是危險。”

“可有解決之法?”縣令聞言,心中一片慌張。

大夫咬了咬牙,鼓足勇氣說:“如今可試的方法,就是将爛肉全部剜出來,讓傷口重新長。可是太子殿下玉體尊貴,誰敢做這個決定?此處又離京城太遠,哪怕是書信一去一回,也恐耽誤。”

說着,他便已是一臉愁容。

縣令咬了咬牙,忽得擡眼看向屋中。

蕭思淵昏迷的床榻之側,安安靜靜的坐着一個女子。

正是昨夜太子殿下親自帶回來的。

莫名的,縣令覺得此刻她是唯一能做此決定之人,将心一橫,縣令帶着大夫走進去,在白蕪的面前站定。

白蕪只是紅着眼眶,沒有表情的一直看着蕭思淵。

沒有在意她的失禮,縣令客客氣氣的将大夫的所有話盡數傳給了她。

在聽到胸口的傷口時,白蕪的眉心猛地跳了一下,用力的閉上雙眼。

良久,在縣令耐心的等待中,終于響起她嘶啞的嗓音。

“那就動刀。”

未及縣令說些什麽,一旁的大夫就有些着急,“你是誰,也可以說這種話嗎?萬一出了什麽事,你我誰是能擔責的?”

“我說動刀!”白蕪卻厲喝一聲,轉動眸子壓了過來。

她面上的神态甚至都沒有多少變化,可就是變得威壓起來,迫的大夫都退後半步,縣令也忍不住避開目光。

白蕪冷冷轉過頭,看着床榻上面無血色的蕭思淵,也分不出此刻心中的空洞是從何而來。她只是站起來,讓開幾步依舊望着他,“我就在此處,看着你做,若是出了意外,便只管将我擋出去。”

與縣令相視一眼,大夫也無可奈何的狠下心,左右治不好太子他也不會有好下場,何妨一試!

心思反倒定了下來,大夫取來工具,遣走了所有不想幹的人。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大夫都覺得自己将要昏厥過去的時候,終于徹底處理幹淨了傷口。眼看着血已止住,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

一轉頭,才發現白蕪将自己的嘴唇都快咬破。

“姑娘,沒事了。”大夫此刻也好心的說道。

只是木木的點了點頭,白蕪上前來,抓住他冰冷的指尖。呆呆望着他許久,突然就笑了。

能看出他們二人之間微妙的情愫,大夫悵然一嘆,拖着自己發麻的雙腿起身走出來。還要去準備後續的傷藥,也要把要注意的事情叮囑清楚。

門扇拉開,屋外卻是明媚的太陽,天空都澄澈起來。

——

眼皮萬般的沉重,蕭思淵努力的想要掙開眼前的黑暗,只能感受到手被人緊緊牽着。

混沌的大腦,讓他有些茫然的沉浸在黑暗中。

直到眼前,忽然有人提着燈穿透暗色沖他走來。

蕭思淵費力的睜開雙眼,終于看清了來人。

“阿蕪。”

床榻上的人,忽得小聲喚了她的名字,白蕪猛然捏緊他的手,“蕭思淵。”

眼眸倏然睜開,逐漸在她臉上聚焦,蕭思淵呆呆看了她許久,忽然笑了起來。

“你還在,真好。”

無端就酸了鼻子,白蕪強忍着,故意不耐煩的問:“為什麽不好好治傷?”

略一動,就能感受到他胸口的疼痛,蕭思淵卻兀自笑了起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溫聲道:“你讓它好,它就會好起來。”

像極了再說和他毫無關系的事情。

白蕪終于繃不住臉,剎那間紅了眼眶,委屈漫上了面龐。

蕭思淵慌神,想要擡手去摸摸她的臉,卻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艱難。

“蕭思淵,我是不是說過了,苦肉計只奏效一次。”白蕪吸着鼻子,抽噎着發問。

眼眸軟了下來,蕭思淵什麽都沒有解釋,只輕微點了點頭,“是我不好,以後不會了。”

明明他也在認錯,可白蕪反而更加委屈了起來,狠狠拉開他的袖子想要去咬他。

卻在望見他胳膊上的傷口後,又讷讷擡起頭。

倏地一笑,蕭思淵小聲道:“下次再咬吧,我洗幹淨些。”

愣了愣,白蕪突然撲哧一聲笑開,心緒在瞬間開闊起來。

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她的笑臉,蕭思淵不由得呆住,小聲的開口,“阿蕪,你是不是不那麽厭惡我了?”

“蕭思淵,我不會跟你回京城的。”白蕪突兀說道。

表情愕然,蕭思淵眼中有些失望,“好。”

“我話還沒有說完。”白蕪輕哼一聲,擡起下巴,眼睛卻忍不住看他。

“所以如果還想做我的夫君,就要讓我還生活在這裏,不能強迫我去做你的太子妃。”

“嗯。”蕭思淵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遲鈍的大腦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她說了什麽,猛然睜大眼睛,顧不上傷口就一下子坐起來,驚喜道:“什麽?”

嘴角忍不住笑意,白蕪故意板着的臉都沒什麽說服力,她繼續補充,“而且你還不能娶別人,沒名沒分的侍妾都不行!”

如今已只知道盯着她笑,蕭思淵一疊聲的應,“不會的。”

“如若以後有了孩子,要由我來親自教養,是不是回京城去做皇子公主要他們自己決定。”

白蕪漸漸收了笑,認真盯向他,“即便如此,你還是想要娶我嗎?”

蕭思淵頓了頓,只捏起她的手,淺笑着同她對視,“我能奢望的,只有你的垂憐。除你之外,我從沒有別的選擇。”

“阿蕪,謝謝你。”

轉過頭去,能從窗戶的縫隙裏看到外面的好天氣。

狂風驟雨,也就這麽突然的過去了。

白蕪終于坦誠,往後不再背負任何過往,只管去過她每一天的好日子。随心而活,自由自在,喜怒都憑她自己。

迎着暖光,白蕪揚了揚嘴唇,站起身沖他伸手。

“蕭思淵,我們回家吧。”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到這裏,就要完結啦~感謝寶子們的包容~

接下來捉一捉蟲,在節後會更新番外哦~

下一本想去填現言的坑,去寫一個甜甜的小故事,感興趣的寶子們可以去看一眼《他随星光來》!

再次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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