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臨兵
眼前檐雨如瀑。
嘩嗒嘩嗒的雨水, 裹挾着劍柄上嬌悅的銀鈴聲。
池衍俊眸未斂,靜默回味。
玉珠子的清響蕩漾耳邊,就好似那小姑娘在輕柔若笑。
這大概會是往後月餘裏, 刀戟聲中最動人心腸的旋律。
易瓊轉到廊間時,便見他背倚廊柱, 站在檐下。
自東陵趕來與赤雲騎會合後,難得見他褪去白日的肅穆, 這般舒靜。
頓足須臾, 易瓊輕步走近。
于他身側拱手道:“池将軍, 尉遲亓親書的信件已送往京都。”
池衍循聲側目, “有勞。”
他和顏悅色,全無主将的架子。
易瓊立即颔首:“将軍客氣, 殿下早有吩咐,東陵将士,萬事聽從将軍指令, 屬下定當全力以赴。”
池衍看了眼邊上畢恭畢敬的少年。
十年征戰, 他也算是閱人無數, 幾日相處下來, 便知其貌似冷酷, 但內心恰好相反。
雖方過弱冠, 卻有着這個年紀難得的堅韌和成熟。
池衍淡淡一笑:“年紀輕輕便身居将位,倒是天生我才。”
Advertisement
那人毫不吝啬的誇贊, 令易瓊有些受寵若驚。
怔愣一瞬,而後他笑中略帶幾許苦澀:“此前王城兵敗,二十萬大軍力戰而亡,朝中已無可用老将,易瓊不過是臨危受命, 權且頂替罷了。”
池衍眼底露出深意。
這确是個忠誠謙遜的少年之将,恍惚……有幾分他當年的影子。
他修眉微挑,沉緩說道:“不必妄自菲薄,短短時日能令衆兵折服,已是不易,況且能得儲君信任,便絕非庸才莽漢。”
能得聲名赫赫的池将軍賞識,易瓊自然不勝榮幸。
心底仿佛被一瞬激勵,易瓊扶劍,“将軍謬贊,此行屬下定不辱使命。”
池衍笑一笑。
他向來惜才,虧得那人還有這份碧血丹心,倒是真的難能可貴。
徐徐回首,池衍眯眸遠眺着急促的雨幕。
片刻後,他深沉一句:“瞧這雨勢,明日大抵不會減退。”
聞言,易瓊和他一同望出去。
深思熟慮之下,道:“倘若這場暴雨天明前不停下,進攻倉州恐怕有些困難。”
雨聲淅瀝不止。
只聽那人聲音平靜而沉穩:“都這般作想,那便越要逆行,優柔寡斷,兵者大忌。”
他語色清朗,卻字字如刃。
那舉手投足間的威嚴和氣傲,透盡王者之尊。
易瓊不由定住。
忽然之間有幾分明白了,為何他統兵十年,如戰神不敗,赤雲騎衆人更是甘願一生追随。
這樣的人,若是他日登上金銮大殿,受群臣叩拜。
似乎,也是天經地義,無從挑剔。
半晌他斂思回神。
答道:“屬下明白,楚國大軍已趕往北上赴援,這場戰事拖不得。”
略一遲疑,易瓊又道:“只是……那尉遲亓信中要族氏明哲保身,切莫插手,将軍信得過他?”
尉遲族氏在楚國歷經數代更疊,所積勢力不容小觑。
倘若其參與此戰,那才是真正的勝券難分。
銳利的眼神襯了一抹微笑,池衍語調閑雅:“他是個識時務的聰明人。”
尉遲亓又豈是舍己為國之人,為了活命,他自是選擇屈服一時。
只不過他未有預料的是,他手裏尚有解藥,無論如何池衍都會留他一命。
淺褐瞳眸微陷沉思,而後池衍站直身,往回走。
“随我來。”
“是。”
易瓊跟上前去,随他進了帳中。
中軍大帳,燭照冷焰在雨夜之中明暗不定。
長案之上,絹帛鋪展。
池衍坐于案前,從容提筆,行雲流水般點墨描繪。
不多時,深凝的筆跡下,一副行軍路線圖便繪制而成。
擱下筆,他将手一揚,絹帛轉了個方向,正對易瓊。
池衍淡淡道:“沿東部海域,到京都,一共七城,在楚軍調集兵力防守之前,勢必要奪下倉蜀渝三城。”
易瓊站在旁側,聞此在心底沉思片刻。
嚴謹道:“那便是要十日之內連破三城。”
池衍不置可否,修指掠過圖上一處,點住。
那是第四座城池,江陵。
“之後你臨時改道,前往江陵之西五百裏。”
低眸在絹帛上忖度良久,易瓊恍悟道:“江陵往西五百裏……是盛州?”
池衍斂眸,面無情緒:“我要你替我去見一人。”
盛州,是豫親王常居的別院。
故而易瓊問道:“可是豫親王府的蘇世子,将軍與其交好,屬下尚有耳聞。”
一徑沉默之後,池衍淡聲:“不。”
他聲音透過帳外交錯的風雨,清冷傳來。
“我要你替我去見豫親王。”
東陵雨季特殊,此後時而陰雨連綿。
整座王城都深籠在一片暗沉的烏雲之中。
東宮書房。
分明是白日,卻不得不亮起燈盞金光。
案前擺着那紅木黑金圓盒。
烏墨軟乎乎地蜷成一團雪白,躺睡盒邊。
錦虞盤坐案側,浮光漾着她清容紅潤玉澤。
肩上搭着柔暖的狐氅,低頭正經地在剝荔枝,吃得比用膳認真。
錦宸手裏握着一卷簡書。
本是在沉心靜讀,結果耳邊盡是她細碎的咀嚼聲。
良晌,錦宸略微無奈地放下了書。
側眸看了她一眼:“這霖雨寒風的,還天天往我這兒跑。”
錦虞方塞了一顆果肉到嘴裏,又擡手去剝下一顆。
含糊着說道:“不是你說讓我多來陪陪你嘛?”
這話聽得錦宸是又好氣又好笑:“你是來陪我的,還是為了別的?”
錦虞微頓了下。
她不出聲,只長睫略揚,觑了他一眼。
小女孩的心思都不必去猜,自個兒就寫在了臉蛋上。
錦宸似笑非笑:“你那阿衍哥哥好得很,沒受傷也沒吃虧,這才十日不到,倉蜀渝三城便被他攻得一敗塗地,楚軍都還未來得及趕到,想來江陵他也是勢在必得。”
得知好消息,錦虞不動聲色抿下嘴角。
果核吐到盤中,可有可無地“哦”了聲,“我是來陪你用膳的。”
錦宸瞄了眼手邊,她那丢滿果核的銀盤。
眼尾流笑,卻是故意擺出兄長的嚴格,“只怕是心口不一,你現在這麽吃下去,午膳還能咽下幾口?”
他這麽一說,錦虞底氣便不太足了。
略一挪動坐姿,嘀咕了句:“……我這不是在長身體麽。”
閉眼沉沉一嘆,錦宸簡直哭笑不得。
随後,他伸手過去,将她拿起的荔枝放回盒中,又取過邊上的濕帕。
把那丫頭吃得黏糊糊的手拉過來,仔細擦拭。
錦宸笑語透着無可奈何:“人家讓你別舍不得吃,也沒讓你走到哪兒吃到哪兒。”
說着,又擡頭瞅她一眼,“荔枝多食心火易旺,瞧瞧你的嘴唇這幾天紅的,再不收斂,我便讓幼浔到太醫院,給你開幾副苦藥來。”
她最是讨厭喝湯藥了。
錦虞下意識舔了舔溫熱的唇瓣,小聲辯駁:“我有在喝碧螺春的,幼浔說了,能敗火。”
将濕帕翻了個面,錦宸開始擦拭她另一只手。
“這才過去半月,能頂住你這麽吃?”
确實只有半月而已,但她感覺已經過了好久了。
錦虞任由他擦着自己的手,心神突然飄了出去。
頃刻後,她微蹙黛眉。
莫名洩了氣,“皇兄,你說等阿衍哥哥回來,還得多久呀?”
毫無期限,也沒個盼頭,好像只能永無止境地等下去。
她雖知道國之大事,急不得,可又時常心神不寧,生怕那人出什麽意外。
見她情緒忽而低落下來,便知曉她之心事。
錦宸慢慢放下濕帕,難得露出正色:“待奪下江陵,若能得豫親王相助,楚國王師應是難與他匹敵。”
即便豫親王已棄武從文多年,但他在楚國的聲望自始至終從未減弱,如果他能站出來,楚國非但會軍心動搖,朝中不少老臣更是能輕易戈倒那一方,畢竟那楚皇帝絕稱不上是什麽明君。
想來,對池衍日後登基是百利而無一害。
聞言,錦虞疑惑:“豫親王?”
眸光微垂,錦宸靜默不語,似在沉思。
豫親王自然是文淵帝同父異母的兄弟,也算得上是那楚皇帝的皇叔。
雖說其母妃位份低微,但都知文淵帝在世時,他們關系甚篤。
故而,即便都說皇室無親情,錦宸也實在想不到,那人有何辦法能說服豫親王助他打下自己侄子的江山。
但既然,池衍命易瓊分道前往盛州去見豫親王,大抵是有所準備。
他不會做無把握的事。
……
之後,東宮每日都能收得戰報。
所幸,并未傳來噩耗。
池衍率兵攻下江陵城後,面對聲勢浩蕩的楚國王師,依然銳如刀鋒。
楚國東部海域餘下的三座城池,皆有重将鎮守。
但池衍顯然對他們的棋路了如指掌。
赤雲騎及東陵兵隊,恍若一支勢不可擋的穿雲箭,一路披荊斬棘,将數十萬大軍都沖散。
爾後半月,江陵之後的荊幽平三城,一座一座接連失守。
知曉絕無勝算,最終,楚國王師放棄抵抗。
拼死斷後,退兵棄平州,守京都。
持續的勝仗最能鼓舞士氣,赤雲騎和東陵士兵慣是越戰越猛,一鼓作氣,直追擊至京都城下。
赤雲騎所向披靡,數量不多,卻是楚國最為精銳的兵隊。
那是天下人都未敢質疑的。
但誰能想到,加上那東陵殘兵,池衍手下不過幾萬将士,可數十萬王師竟就這麽敗了。
經此一戰,世人方才真正領教到池衍的強大和可怕。
……
日暮,夕陽千裏。
盤踞在城池至高之地的雄偉宮城,巍巍聳立。
寬闊的護城河莊肅環繞。
那面象征楚國最大權力的朱雀旌旗,在高大的城牆之上,淩亂飛揚。
曾經這氣勢磅礴的楚皇宮,而今仿佛深陷在一片惶惶不安中,了無生氣。
畢竟連敗七城,兵力銳減,任誰的氣勢都怏了下來。
這夜,餘晖散盡,暗幕已至。
一切都寂靜得吓人,恍惚四海山川都漸漸滲入了葳蕤黑魆。
楚皇宮,金銮大殿。
萬盞華燈高懸,金碧輝映,照亮窮奢極欲的大殿。
金梁紫柱,在晶玉鋪就的磚面凝下晦澀的冷影。
幾個高官大臣及宮奴跪在殿下,不敢出言一句。
年輕的皇帝成煜一身明黃五爪龍袍,在高階之上踱來踱去。
墜于冕旒垂缫上的五彩玉,随着他急切的身動,撞出聲響,時不時打在臉上。
早在那數十萬王師北上應援時,成煜便下令調兵譴将,将各州各郡的兵力皆召至皇城,以防不測。
卻沒想到,還真是被那池衍打到了個兵臨城下。
這時,大殿外忽然響起了緊促的腳步聲。
成煜忙站定,居高臨下放聲問:“現在什麽情況?”
所來守兵“噗通”一下跪到地上,似是驚悚。
顫着聲道:“陛下,赤雲騎攻、攻進來了……”
殿內一剎死寂,殿下未有人擡頭。
怔忡反應半晌,成煜倏然低吼:“怎麽可能!”
随後,他愈發氣急敗壞,“餘下那幾十萬王師和州郡的兵卒都是廢物嗎!區區萬人都抵抗不住,竟叫他們直破皇城,朕養你們這幫草包何用!”
說着,他雙手舉起禦椅旁側的金鼎,猛地往跪于殿下的衆人砸了過去。
一聲“咣當”巨響,金鼎滾落下殿。
然而即便如此,也無人敢吭聲。
成煜指着他們,怒道:“朕不管你們用什麽辦法,今夜必須把人給我攔住!要敢讓池衍踏進宮裏半步,你們誰都別想留腦袋!”
那守兵顫巍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陛、陛下……豫親王,是豫親王,他出面,宮門未有人攔……”
話音落地,又是一片生冷的沉靜。
突然,伴随着五彩玉急速的碰撞,成煜疾步走下殿。
那戾氣的臉上露出驚慌,他喘着氣:“你說什麽?”
又一把抓起那守衛的衣領,“你再說一遍,豫親王,朕的皇叔?”
“是、是……”
成煜經不住手抖,驟然狠狠甩了那人一巴掌。
不知是氣還是懼,“滾,都給朕滾——”
那守衛悶哼着撲在地上,便聽他難以抑制的憤怒嘶吼在大殿回響。
深宮大殿,富麗堂皇,此刻卻給人以是鋪天蓋地的陰沉。
宮外沒有傳來厮殺聲,四下只聞皇帝惶恐而惱怒的深喘。
未過多久,另有一道格不相入的聲響自殿外慢慢傳來。
那是皮甲戰靴踏在玄石鋪就的禦道的聲音。
夾雜着輕微動聽的銀鈴。
啪嗒,啪嗒……
腳步聲是那麽沉穩,那麽從容不迫。
金銮大殿異乎尋常地安靜,便顯得這聲音格外突兀,令人發怵。
仿佛所有人的呼吸都被這腳步聲掐住,随時都要窒息。
尤其皇帝僵在原地,目光直越過恢弘的宮殿,一直延伸到殿外被夜色浸沒的禦道裏。
慢慢地,戰靴邁過玄磚的清響越發靠近,銀鈴聲愈漸清晰。
那莊嚴寬闊的殿門口。
一道高挺修長的身影自黑沉中從朦胧漸轉明晰。
成煜瞠目,眼底恐懼驚起。
他無意識地便往後躲退,一直退到了禦座上,腳跟一踉跄,驀地後仰跌坐了下去。
生死時刻,成煜慌顫的眸中只有一人。
那個曾為楚國攻伐兼并晉宣二國的大将軍,池衍!
而眼下,他一襲雲紋銀铠,一柄赤霄長劍,一身凜冽殺氣,步步入殿。
璀璨金燈,恍若在他身上鍍了層奪目神光。
池衍面無情緒,唇角卻又好似勾了丁點兒高傲的微笑。
在伏跪玉磚的衆人身後。
戰靴緩緩停下,劍柄的鈴铛也不再作響。
“都退下。”
只聽那人低沉的嗓音在華美又森然的大殿慵懶響起。
大抵是為他迫人的氣場所懾,無人膽敢動彈。
片刻之後,池衍神情淡淡。
聲音慢慢清冷下來:“想活命,別讓我說第二遍。”
看來,楚國當真是要變天了。
跪地的高官和宮奴吓得紛紛站起,低眉垂眼,匆忙逃離了金銮殿。
而後,空無旁人的大殿,靜得讓人心悸。
池衍下颌略擡,眸光一眺,徑直掃射而去,凝住殿上禦座中人。
四目霍然對視,成煜渾身一震。
仿佛一瞬被那雙修眸的冷光吞噬。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阿衍哥哥就要回來拐走笙笙啦~
很久沒給大家發小紅包了,這章發一波,下章更新前的都發,麽麽噠~
————
感謝在2020-10-29 23:50:45~2020-10-30 23:47:4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點點貓、neo珍珠香槟綠、枕枕er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枕枕er 9瓶;嗯哼? 4瓶;46428262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