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想要
守城兵的公章一落下, 冒牌的火頭軍就這麽冒領了一個民間大夫的名頭。他還挺沾沾自喜的,也沒料到自己什麽行業都能插兩手。
審核通過的大夫們跟着宮人進入了王宮內院,經過幾道安防臨檢之後到達了目的地——聖和宮偏殿,等待給聖母娘娘看診。
別人都在讨論病症, 猜測聖母娘娘得的會是什麽病, 怎麽會連禦醫都治不好。藏弓卻借方便的理由出了殿門, 準備尋找自己的目标。
在這王宮裏,外來人等一概不準随意走動, 他只能在茅房外頭等。等了好一會兒,終于等來了一名禦林軍。禦林軍穿着輕铠, 頭戴半面盔, 可以在各宮各殿巡邏,是最合适的頂替對象。
冒牌的大夫開口道:“忙呢, 軍爺?”
禦林軍正打算解褲子, 聞言不悅地瞥了他一眼,“你看呢?”
冒牌的大夫說:“我看也忙, 不過我能叫你閑一會兒, 就怕你閑着閑着尿了褲子。”
“你說什麽??”禦林軍正待盤問他, 脖頸卻倏地被一道勁力擊中, 還沒來得及反應就不省人事了。
藏弓扒下他的衣服,自己換上。雖然有點小, 但比二寶的衣裳寬松得多,勉強能穿。他把這禦林軍拖進草叢裏藏好, 拿起兵器, 朝着聖晖宮走去。
聖晖宮正是君王的居住地,以前他少有閑暇時就會待在殿裏琢磨兵法,他那個小三歲的弟弟也會伏案湊熱鬧, 問他這個是什麽意思,那個是什麽意思,天冷的時候湊過來把自己當成火爐取暖,天熱的時候就捧一盒冰在旁邊幫着扇風。
如今回想起來,都是諷刺。
聖晖宮金碧輝煌,雕梁畫棟,今天似乎格外熱鬧,禦林軍和宮人們進進出出,進去時放出一陣陣的梵香煙氣,出來時關上一門縫的和尚敲木魚聲。
怎麽的,恒文帝駕崩了?
正巧又來了一列禦林軍,藏弓跟在後頭進了聖晖宮,直走到主殿門口。只見主殿裏坐了一地的和尚,為首的那個負責敲木魚,其餘的齊聲唱佛經。前方擺了豪華供桌,供桌上有靈牌,靈牌上分明刻着他淵武帝的名號。
喲呵,這是在開展“誅暴”周年慶呢,還是給他過死亡周年祭呢?又或者是怕他周年祭跑出來搗亂,專門找法師鎮場子?
這感受真是難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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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禦林軍小兵掀開帽盔擦了擦眼淚,看起來有點傷心。藏弓抱臂看熱鬧,問他:“你哭什麽?是你熟人?”
小兵說:“不是。你不覺得很感人嗎?”
“敲木魚感人還是唱佛經感人?”
“當然是聖主的胸襟感人!”
跟這小兵一交談,藏弓才知道這還真是在給他辦周年祭。恒文帝特意在他居住過的殿裏設案焚香,還找了高僧來安魂超度,下令本年度七“七”之內所有宮人、士兵不論品階高低都可以過來上香參拜,無有謀逆犯上之說。
藏弓的眉頭微微跳動,愣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要再仔細看看,會發現這原本該由新君搬進來的聖晖宮根本沒人住,床鋪、桌椅等物件都還是從前的布置,像是專門為了紀念前人保留下來的。
這算什麽?
這跟他的預期不一樣啊。
“節奏感不錯。”身旁的小兵抓回了他的注意力。
“嗯?”藏弓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足尖竟然跟着敲木魚的節奏輕點地面,便胡扯道,“我以前是民間藝術團——紅白事唢吶班的,有點底子。”
“看不出來你五大三粗還挺多才多藝。”
小兵把帽盔重新蓋回臉上,打算去祭拜先帝,還特意整理好自己的儀态,請藏弓幫他檢查夠不夠端莊。
藏弓說:“有這必要嗎?那是個暴君。”
小兵說:“你怎麽這麽膚淺?這可是我們離先帝最近的時候了!哎,真想早生幾年,早點參軍,然後跟着先帝去打仗。”
藏弓來了興致。天下萬民全都罵他,這小兵卻想跟他去打仗,真是株奇葩。他道:“打仗有什麽好,腦袋橫在刀刃上,不知道哪會兒就被人割去了。”
小兵說:“一看你就沒上過前線。凡是上過前線的都知道,跟一個有勇有謀、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主君,哪怕死了脊梁骨也是筆直的。更何況先帝那麽厲害,平叛亂、定乾坤,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那就是軍人楷模!”
藏弓笑了起來,無意之中好像受到了點撥。中央七軍随他征戰沙場多年,也許跟這小兵是一樣的想法?
其他幾支軍隊先且不論,第五軍和第七軍如果還是由承銘和郞馭來統領,收回麾下必定不成問題。
藏弓豁然開朗,朝這小兵的帽盔上彈了一下,說道:“這是什麽地方,你說這話也不怕被閘腦袋。”
小兵聞言連忙捂住嘴,可惜憋了一會兒還是沒憋住,壓低聲音說:“別人怎麽想的不知道,反正我想上前線,總待在王城裏有什麽意思。”
藏弓說:“那是你還沒見過世面,心野。要真在外頭野慣了就會知道,其實哪兒都沒有家好。”
小兵說:“可王宮也不是家啊,它再壯麗再恢弘,終歸只是座大點的房子,裏頭又沒家人等我。”
藏弓頓了一頓,沒由來又想起了小二寶。小二寶說過,南溪村就是他的家,松鼠和黃牛就是他的家人,不知夜深人靜的時候是否也盼過“家人”這二字能跟“人”更貼合些。
其實也還好,牲畜有時候比人更有情。想他年紀輕輕中道崩殂,上無父母下無子女,中間手足兄弟又是親手屠戮他的人,唯一能指望的好像也就是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白首與共之人了。可誰又能知道自己一輩子會不會有這等好運氣。
藏弓淡淡開口:“我也沒有。”
倒是想有,想要。
王宮裏面暗潮洶湧,王宮外頭卻是一片和平安逸。如果不用給人洗碗就更好了。
二寶蹲在水池旁,圍着花邊小圍裙,沖松鼠抱怨:“這個圍裙是女式的。”
松鼠縮在後頭不知道在搗鼓什麽,回道:“別吵吵了,早點洗完早點回家。”
二寶心想一個洗碗工的薪水攏共才三兩,四兩八百文夠他幹一個半月還多三天的。
他揉揉鼻子,打了個噴嚏,“啐,我覺得有人在念我。”
松鼠說:“不是念你,是咒你,狗将領幹的。”
二寶覺得不可能,幹大事的人不會有閑工夫去咒罵別人的,不管他幹的是好事還是壞事。
但那家夥要真是連提都不會再提起自己的話,好像又太傷人了,畢竟自己還養過他幾天。
“沒良心,”二寶嘟哝,“那我也咒他,咒他這輩子都娶不上媳婦,生不來娃娃。”
無辜挨一頓咒罵的人此時立在供桌前,正在焚一把梵香。他大概被煙氣熏着了,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差點把燭火都噴滅了。
他對着自己的牌位拜了三拜,低聲念叨:“真該把小二寶帶來,看他當着‘暴君’的面還敢不敢罵。”
排在他後面的小兵暗搓搓戳了他一下,“人家都點三支香,你點一把,也太多了吧。”
藏弓說:“我心願重,點少了不行。”
小兵說:“這是拜先帝,不是拜菩薩。”
藏弓說:“就是拜先帝才靈,菩薩只管送妻送子,管不着斷子絕孫。”
小兵滿臉詫異,“你!你心腸也忒歹毒了叭!”
藏弓:“哈哈哈哈。”
小兵:“你還敢笑!”
藏弓何止敢笑,他就是爬上供桌也無可厚非。自己給自己上香,真不是一般的酸爽。
恰逢外頭有大宮女經過,叮囑新來的小宮女每天幾時起床、幾時采露珠、幾時烹茶,還再三強調聖主的安神茶必須一日三次按時送到聖陽宮,不然聖主晚上睡不好覺。
藏弓于是又跟上,假裝巡邏,轉去了聖陽宮。
聖陽宮是恒文帝封恒陽王的時候由淵武帝欽賜的宮殿,這些年他一直住着,登基之後也沒搬。此時恒文帝正在殿內批閱折子,忽聽到殿外傳來了奏報。
“啓禀聖主,聖和宮有消息了。”
恒文帝一喜,立即吩咐進來。考慮到聖母的病症不宜叫宮人們聽去,還特意摒退了左右,交代沒有傳召任何人不得入內。
“怎麽樣,是不是有人能治娘娘的病了?”面容清瘦略顯憔悴的君王從禦案後頭走出來,臉上的疲倦因這禦林軍的出現一掃而光,高興得握住了禦林軍的肩膀。
他從小就被父兄保護得好,對身邊人向來缺乏戒心,加上來人是報喜的,便更加顧不上尊卑禮儀了。誰知這禦林軍擅自擡頭直視他,還不經允許就拿掉了帽盔,撕下了臉上的長疤。
一瞬間,恒文帝被這張臉吓退了出去,三魂沒了七魄——這張臉,哪是什麽禦林軍,俨然就是他已經死去的王兄的臉!
“聖主陛下,屬下是來傳達好消息的,”這張臉的主人開口了,不顧他的慌亂,一步步逼近,朝他攤開了手掌,“聖母娘娘的病有救了,且看這是什麽。”
恒文帝的視線随着他的動作遲緩下移,如同提線木偶一般僵硬。只見他手掌心裏躺着一只琉璃瓷瓶,瓷瓶裏裝着幾粒白裏透粉的藥丸,自帶一股糯米香氣。
他說:“這東西能救你母親的命,想要的話就不要聲張,但凡有一個人走進來,我就親手毀了你母親活下去的希望,就像你……當初親手毀了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