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觊觎
恒文帝嘴唇慘白, 連張口叫護駕的勇氣都沒有了。他被逼退到書案後頭,扶住書架,短而急促地喘息着。
怎麽可能?
時值日頭正烈的時候,陽氣盛而陰氣衰, 不是鬼。
靠近的時候呼吸可聞, 甚至連身體的溫度都傳了過來, 的确不是鬼。
可為什麽不是鬼,還不如是個鬼!
驅邪除祟的大師就在聖晖宮, 他作為帝王也有紫微星庇護,不怕鬼怪, 卻怕極了這麽一個活生生的人。
怎麽可能?
是他親手洞穿的心髒, 親自擦淨了屍身的血跡,親自帶人安放在冰窟裏, 又指揮術士放養了巨蝠在山洞裏……怎麽可能?神機早就毀了, 已經死了的人怎麽可能複生?
短短瞬間,百八十個念頭在恒文帝的腦海裏碾過。他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這人不是他的王兄, 是刺客假冒的!
他立刻從架上拔劍, 直指對方的咽喉, “大膽刺客, 報上名來!”
藏弓就這麽興味盎然地看着他表演了半天,像在看雜耍, “喲,看來是不想要救命的仙丹。那沒事了, 你繼續, 我當零食吃,看你耍。”說罷斜坐在禦案上,拔開瓶塞, 丢了一粒“能量彈”在嘴裏。
他一粒接一粒吃得津津有味,直到只剩下最後一粒,恒文帝慌了。萬一那真是能救命的仙丹呢?事關母親,半點風險都不能冒。
于是他放下寶劍,又問了一遍:“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藏弓笑呵呵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人誠不我欺。到如今我堂堂天下共主竟變成刺客了,連王弟見了都不認得。沒關系,我是來送溫暖的,不是來滴血認親的。”
“咣當”一聲,價值連城的寶劍摔在了地上,恒文帝徹底蔫兒了。他雙膝一軟,跪伏在地上,“哥,真的是你?我……”
藏弓見狀連忙作勢去扶,到了跟前卻變成了慢動作,由這高高在上的君王向他跪了個五體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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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聖主陛下使不得,可別再叫哥了,聖主陛下的哥哥誰敢當,當這一句,下回指不定又是個什麽死法。”
他說着閑庭信步地走開,掀開帷幔,觀光似地踱步去了屏風後頭。
屏風後頭有兩面金絲楠木書架,還有一面兵器架,架上擱置的都是恒文帝時常拿來把玩的珍品。
刀、锏、鞭、劍……樣樣都是寶貝,藏弓一一掂量卻都覺得太輕了,不如自己的那把弓——兇牙有份量。
他問道:“我弓呢?”
恒文帝聞聲忙不疊從地上爬了起來,走至更裏間,在藏弓的注視下拆開了自己的枕頭。
枕頭裏面藏了一方扁盒,兇牙就在盒子裏。
他把兇牙遞過去,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低聲下氣,“兇牙在等這一天,我一直替你收着。”
“替我收着?”藏弓輕蔑地“呵”了一聲,“說的好像你知道我能回來似的,剛才的表現可不大像啊。”
“我……”錦袍加身的天子從沒像現在這樣心虛過,面對死而複生的親哥哥,他的氣場一下矮了半截,冷汗一條條滑下,就連那雙桃花眼裏也裝滿了恐懼。
他低着頭,急切地想解釋幾句,“哥,對不起,我真的不想殺你,可那時候我已經沒有選擇了!”
“我說了,別再叫我哥!”藏弓打斷了他,笑意斂回,餘下的憤怒卻絲毫不減,“是我平時對你不夠好,還是你拗不過自己觊觎王位的本心,才叫做沒選擇?今天我在這兒,你大可實話實說,敢有半字不真,你那聖和宮的母親可就等不到今晚的請安了。”
“我沒有觊觎王位,我沒有!哥……不,王兄,你對我很好,我也從來沒有想要取而代之的意思,我殺你,是因為……”
恒文帝說到這裏忽然哽咽起來。淚珠串打濕了睫毛,垂眸的瞬間倒是能看出和藏弓的兩分相似之處。
相似之處在眉宇,斜飛入鬓,透着一股執拗的英氣。那是來自于他們的父君,也是他們血脈相連的證明。
不同之處當然就是來自于母親,藏弓的母親曾是苗疆聖女,會蠱術,善騎射,自帶一身飒爽英姿;恒文帝的母親則是異族舞姬,能歌善舞,妖嬈魅惑,輕而易舉就能俘獲男人的心。
但恒文帝其實更喜歡自己哥哥的長相。他從小就仰慕這個人,也盼着将來能像這個人一樣有所成就,能成為父君心中合格的兒子,成為慧人國百姓心中的一盞明燈。
只是他沒想到,心性這東西完全說不準,頭天還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第二天就反目成仇了,弑父的時候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殺的只是頭野獸。
他也試着問過,可問不出結果來。就算弑父有理由,侵犯五國呢?搗毀神機中樞呢?三番兩次這樣,再熱的心也要涼了。
恒文帝看着眼前既熟悉又無比陌生的人,手指深深摳進了兵器架的木縫裏,“你知不知道,當時我母妃染上了怪病,夜夜都在恐懼中呼叫驚醒,這種怪病也曾在苗疆出現過,是不解之症。”
藏弓冷笑,“怎麽,還想把責任推到我母妃身上?人都不在好些年了,你還要不要臉了?”
恒文帝的嘴唇動了一動,少頃之後說道:“我沒打算追究什麽,只想借神機之力為母親清除惡疾。可你把神機毀了,為什麽?你把自己變成天下公敵,到底為什麽?”
“別問,問就是我樂意,”藏弓頗有些不耐煩,替他說道,“因為我殘暴不仁,犯了衆怒,你擔心有一天慧人國會受我牽連,才跟那幫老匹夫裏應外合,戳我後心?”
恒文帝說:“你不該做那些事。”
藏弓說:“該與不該不是由你來定,我犯不着跟你解釋。”
對于一個觊觎王位的叛徒來說,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因為不管你做得有多好,他都能找出理由來叛你。
因此藏弓直截了當道:“不廢話,我今日便要拿回屬于我的東西,你是自己交出來還是讓我打死你,然後搶回來?”
恒文帝問:“你能放過我母親嗎?”
藏弓反問:“你自己看呢?”
恒文帝閉上眼,在痛苦的掙紮之後又緩緩睜開,咬牙道:“對不起,我不能把王位還給你。”
他說着又拾起了掉在地上的劍,對準了藏弓,“我了解你,王兄。如果我說當年的事只是我一個人的籌劃,跟他人無關,你會信嗎?你不會。你會殺了我母親,還會血洗朝堂,我不能讓這一切發生。”
他的劍鋒在抖動,攥着劍柄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毫無血色。藏弓把他的窘迫、畏懼全都看在眼裏,禁不住哂笑,“你怕是還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背後偷襲能得手已經占了天時地利的便宜,現在?可笑不可笑。”
話音剛落,只聽“叮”的一聲響,昔日的天下共主出手快如閃電,等恒文帝移開寶劍時劍鋒已經被他雙指夾斷了。
恒文帝被這股勁力反噬,倉皇後退,吼道:“你大可殺了我,但你也走不出這座王宮了!”
“走出王宮幹什麽?殺了你我還是聖主,名正言順。”
“你早就不是了!你是一個死人,是全天下的敵人。你弑父篡位,發動戰争,沒有人能接受你!”
“我弑父自有理由,戰争是為了統一,天下人享受我帶來的福祉,不接受也得接受。”
“那神機呢?如果民衆知道你死而複生,神機的事情怎麽解釋,被你占為己有暗中私用了嗎?你覺得這個秘密傳出去以後,慧人國還能繼續安穩下去嗎?”
藏弓倏地止住步伐。
這番話倒是提醒了他。
沒有正統理由,殺了恒文帝也惘然。民心不從、軍隊不從、朝臣不從,他還做個狗屁的聖主。
想到失去的一切就在眼前,卻不能納進手中,藏弓的火氣噌噌上漲。他揪住恒文帝的衣領,劈手奪了失去鋒刃的寶劍,擱在了恒文帝脖子上。
恒文帝心想這便要償命了,閉上眼睛快速說道:“殺我一人足矣,別連累我母親還有滿堂朝臣,他們都是棟梁之才,留着對你有用!”
“哈哈!”藏弓笑出聲來,劍刃往上移了兩寸,“瞧你這一心求死的樣子,真賤。可惜想得太美,死是那麽容易的嗎?”
恒文帝睜眼,“你,什麽意思?”
藏弓似笑非笑,“你猜。”
要想名正言順,還是得指望這位道貌岸然的聖主親口宣告淵武帝複生回歸,再經他口把當年的“三大罪”解釋清楚,最後主動退位,把王冠和兵符交還原主。
“啧,你猜怎麽着?我最近新認了一個小兄弟,跟他學會殺豬了,尤其擅長割豬耳朵。”藏弓驀地說道。
恒文帝一聽這話心頭縮緊,“你要做什麽?”
“當然是割豬耳朵。”藏弓提起他的一只耳朵,涼飕飕的劍刃緊貼着面頰,“記住,我的位子,除非是我不要了,否則旁人不配坐。”
“啊啊!!”恒文帝的慘叫聲震耳欲聾。
藏弓箍住自己曾經用心疼愛過的胞弟,估摸禦林軍馬上就要沖進來,便把琉璃瓶塞進了他手裏。
他在恒文帝沒了耳朵的側臉邊開口:“痛嗎?這藥有奇效,吃了就不痛了,還能讓你傷口愈合。可惜只剩一粒了,你看看是你自己吃,還是給你母親吃。”
“聖主!”禦林軍沖進了殿內,被躺在地上的兩只血淋淋的人耳驚得怔住。而恒文帝的一只手裏拿着斷劍,正茫然無措地揮舞着,兩側臉龐糊滿了鮮血,在一名禦林軍懷裏疼得打滾。
“還愣着幹什麽?聖主自殘了,快去叫禦醫!”抱着恒文帝的禦林軍半張臉遮在面罩下,一雙眼睛充滿威懾力,沖他們怒吼。
“是,是!”倉皇失措的禦林軍跌跌撞撞往外跑,剛到門口又聽對方說:“等等!我跑得快,還是我去找禦醫吧。你們按着他,別再叫他自殘。”
禦林軍于是又跑回來抱住恒文帝,眼睜睜看着對方撿起了地上的耳朵,一陣風似地沖出了大殿。
他跑得果然快,資質甚佳!禦林軍想。
恒文帝疼得快要昏厥了,迷迷瞪瞪都是在胡言亂語,說不出一個整句子。
也沒人敢問,都以為這位聖主真有什麽想不開的地方要自殘,七手八腳地幫忙按着。
然而好一會兒過去都沒見禦醫趕來,抱着恒文帝的禦林軍忽然察覺出了不對勁,小聲問旁邊幾個:“剛才那個兵是哪隊的?”
不好!禦林軍們終于反應過來了,沒人敢稱聖主為‘他’,那是個刺客!
王宮裏炸開了鍋,山高水遠的二寶卻像有感應似的,心口撲突撲突跳得奇快。
他邊洗碗邊念叨:“也不知道将軍到底去哪兒了,他拿走我的證明,不會是想代替我去給聖母娘娘看病吧。”
松鼠說:“那他一定是瘋了。”
二寶也覺得很瘋。藏弓又不會治病,去王宮裏冒充大夫是自尋死路。可他要不是為了給聖母看病又是為了什麽,真是尋仇?
他是個火頭軍,最親近信任的人應該也是個火頭軍,不在軍隊卻在王宮,廚藝得有多好才能晉升到這層?
“且完了,這一去必是自尋死路。”二寶說,“他被人宰了也就宰了,可我恩人的活氣怎麽辦?”
松鼠說:“別鹹吃蘿蔔淡操心,狗将領那麽精明,沒把握的事他才不會幹。”
“這樣麽……那他會不會連累我?”
“這倒是很有可能,如果宮門口有登記冊,而他又在上面簽了你的大名的話。”
宮門口怎麽可能沒有登記冊。從醫資格證上紅漆蓋印标的是昆侖大街“全人雜貨鋪”二寶老板,只要那火頭軍一犯事,官兵就會第一時間去抄二寶的家。
“完蛋玩意兒!”二寶當即摔了抹布,“我們不能在這裏洗一個月的碗了,不然黃老三和花花都得遭殃!”
“這還用你提醒?本來也沒打算洗一個月的碗。”松鼠拍拍爪子,從牆角移開,那裏已經被它刨出了足夠二寶鑽出去的洞口。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小可愛們的關注,感謝收藏和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