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異妖
二寶自知沒有那種能耐, 否則許多年前的慧人先帝也不必叫自己的兒子親手送他走了。
想到這裏二寶又是一陣心酸,說道:“對不起,如果詛咒的說法是真的,那‘能量彈’的确起不到作用。”
郞馭和喬林聞言都很沮喪, 但二寶随即接着說道:“或許還有別的辦法, 讓我試試。喬林大哥, 能不能給我準備一些細小的鏡片,越小越好, 越清晰越好。”
喬林問道:“要鏡片做什麽?”
二寶說:“我要拿來鑲嵌在軟管中,折射光芒用。只不過銅鏡不好敲碎, 敲碎之後也會留下折痕, 如果很難弄的話就找一些銅珠子代替,但要精細抛光的那種。另外再準備幾根軟性金屬管, 等我檢查之後再拿去加工。”
喬林說:“倒也不難, 但銅珠的反光效果不見得好,寶石可以麽?”
二寶眨着眼, “我需要很多。”
喬林說:“這樣啊, 那我盡量。”
片刻之後, 喬府的大管家來了, 手裏捧着一個托盤,揭開絨布, 嚯,寶石的光芒差點閃瞎了二寶的眼。
只見數不勝數的細碎寶石鋪散在墊布上, 絲毫看不出來主人家對它們有什麽愛惜之情, 就那麽随随便便地鋪着,揭絨布時還掉了兩顆,都沒見有人去撿。
二寶觑着眼睛, “快告訴我這些不是寶石。”
管家誠惶誠恐,“神醫老板,這些真的是寶石,當着老太爺和大少爺的面小人可不敢弄虛作假呀。”
二寶:“……”
不是那個意思。
喬林為難地說:“小老板,時間緊急,管家也只能湊到這些了,要是不夠的話容我外出尋找珠寶商,再多換些回來。”
“不不不,太多了太多了,這些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二寶眼饞地看着,說道,“回頭找到軟度足夠的金屬管,就可以着手鑲嵌寶石,全部鑲在裏面。之後我會把這個軟管伸進喬爺爺的胃囊裏,觀察病竈,如果還不是很糟糕,就手術切除損壞的部分,否則就只能等了,等到有合适的胃源直接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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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器官庫還沒建成,手頭上也沒有現貨,就算憑借喬家的人力財力去民間搜尋胃源,只怕也得好幾天耽擱。喬老太爺已經很虛弱了,能不能捱到那時候真不好說。
“原來是這樣……”喬林若有所思,“那直接用窺視鏡不行麽?”
二寶:“啥?”
郞馭看不下去了,哭笑不得地道:“軍中有一種窺探工具,名叫窺視鏡,原理就和小老板說的差不多。本來是供潛伏在密道或水底的探子觀察外部情況用的,應該也可以作內窺用。”
“哦,那我運氣很好嘛!哈哈,哈哈。”二寶臉皮發燙——有這種東西你們不早說!好吧怪我自己沒有及早告訴你們要幹啥。
窺視鏡拿來之後,二寶就給喬老太爺滴了兩滴鎮定劑在喉嚨口。喬老太爺馬上就說不了話了,昏昏沉沉将要睡過去。
他這幾天沒吃什麽東西,倒也省去了排吐環節,直接開始內窺。只是軟管一探進胃囊裏就有一股酸腐味兒傳上來,二寶沒防備,竟然覺得辣眼睛。
“呀,太黑了呢,看不清楚。”二寶說道。
其實之前也給別人切過胃,但那是個青壯年,直接半管鎮定劑麻翻,打開胸口切切縫縫,愈合之後連疤都不會有。
喬老太爺不一樣,年齡大了,就算是手術中的失血也有可能叫他躺下去就醒不過來,因而必須先觀察清楚。
郞馭說:“用後眼吧,喬林後眼的夜視能力比正常人的眼睛強很多。”
喬林已經在解自己的發束,卻還不忘撅嘴,“阿馭,我也是正常人,你不能把我排除在外。”
郞馭:“……”
上次給喬怡取發,二寶出于禮貌并沒有觀察她的後眼,現在有機會看喬林的後眼,還真挺激動的。
只見喬林長發流瀉,雪一樣的發縷被他輕輕攏到肩內,真是宛如谪仙一般優美。
然後咵嚓,在後腦勺偏上一點的位置,藏于發間的一雙眼睛睜開了。
就,為什麽,跟想象中的不一樣呢?
冰藍色眼珠轉動,感覺既詭異又怪誕,完全打破了喬林的谪仙形象。
二寶手拿窺視鏡,緩慢調整角度,再盯着喬林的後腦勺。那雙眼睛有時會轉過來沖他眨,他雖牽着嘴角笑,但手臂上浮着雞皮疙瘩。
無怪乎種族成見難消,極目族人看別族人沒有後眼,可能也跟他此時的感受一樣——可設想一下,一個人的正臉上缺了眼睛的模樣。
喬林把自己所見一一描述。一個胃囊若是劃分為十個小區域,那喬老太爺的胃已經損壞了三個半。可以切,但無疑又要二寶割自己的血來給他續命。
事不宜遲,二寶把別人都攆了出去,單留郞馭在旁邊幫忙。郞馭端着半杯血,眼睛盯着旁邊的小沙漏,每漏完一次——大約一柱香的時間,她就要給喬老太爺補一口血。
等到二寶做完了手術,縫合胃囊,才又重新割破手腕接了半杯血,叫郞馭一次性喂下。之後他頭暈目眩,接連兩天的失血總算吃不消了,歪在椅子上迷糊了一會兒。
郞馭按照他的指示,等胃囊的創口完全愈合之後才取下老太爺胸口上的擴張器,輕輕拍醒他,“小老板,胃囊已經長合了。”
二寶迷瞪着醒來,踉跄走到床邊,檢查之後舒了一口氣,“好了,現在雖然缺了一部分胃囊,但已經沒有病竈了,那什麽詛咒應該能消停一陣子。後期的調養要多留意,刺激性食物都不要吃了。”
說着,二寶開始縫合胸口,聽見郞馭不斷道謝也沒精力去回應,縫完重新倒回椅子上,眼睛一閉就昏睡過去。
醒來已是次日。
郞馭守在床邊,一見二寶醒了當即喜形于色,扶着二寶坐起,“老天,你可算醒了,睡了一天一夜。參湯都熬了好幾鍋,還有吃食,全都等着給你送來呢。我本打算彙報給主君的,又怕他剝我的皮,只能先隐瞞不報。小老板,害你變成這樣,是我對不住你。”
二寶說:“我恢複很快的,郞馭姐姐不要自責,而且一杯血也不算什麽,比起那天晚上給別人貢獻的,哼,少得多。”
郞馭立即傳喚仆人送來參湯和吃食。二寶坐在桌邊,便瞧着她們一趟一趟往屋裏運貨。
參湯果然是參湯,蘿蔔粗的老山參慘死鍋中,感覺要是能逃掉這遭,得道飛升是沒問題的。
吃食都是什麽呢?小燒吉品鮑,金錢鳌魚膠,烏雞炖鹿茸,靈芝配阿膠……就連小米粥都是用海參蟲草一起熬的。
要不是二寶讀過醫書,這些旁門左道還真叫不出名字來。不是,山珍海味,山珍海味。
二寶說:“謝謝郞馭姐姐,但是我從來不吃……葷的。”
這便又想起了破戒的事,氣不打一處來。
看他氣鼓鼓的,郞馭隐約猜出點什麽來了。畢竟前日的早餐滿滿當當都是肉味兒,一準是自家主君欺負小老板沒吃過肉,成心給他破戒呢。
郞馭捏了一把汗,跟着勸了幾句,但二寶還是放不開,只挑選了幾樣素的吃下。
喬老太爺比二寶更早醒來,現下精神不錯,也能吃些流食了。喬林陪在老太爺身邊,郞馭便得了空,要陪二寶去街市逛逛,領略一下極目族的風土人情。
郞馭點了幾個近衛随從,二寶發現其中一個身材高大挺拔,體型和藏弓很像,但面目就差了許多。
差許多也不行,身量相似的也不想看到,于是二寶點他,叫他不要跟着。那近衛愣怔一瞬,望向郞馭,郞馭無奈,便笑着答應了。
極目族的建築風格和昆侖大有不同,清一水的白牆圓頂,叫人一看就能想到喬林家的祖傳銀發。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在滿目雪白之中,只有六族統一之後修建的高大城牆,乃是由青色巨石壘成,還有鐘鼓樓,是各地統一的紅牆綠瓦和四角飛檐,屬于慧人族風格。
現下已經快到黃昏時分,雪白披上了溫柔的霞光,高聳的鐘鼓樓也被賦予了幾分神聖。秋老虎的熱勁兒消退了不少,小攤販們接連出攤,街道上喧鬧起來。
二寶的心情轉好,買了一個缤紛璀璨的碧珠流翠鎏金鐵馬鞍送給郞馭,買了雙純手工的牛皮靴,打算回去送給東哥兒,又買了開果器、玉石煙杆兒和七條新狗繩,最後還買了一件女式的珠光粉長汗衫,非常寬大,以及一個團簇櫻花的紮頭繩,小丫頭用的。
郞馭看着屬于自己的馬鞍,笑道:“小老板,這東西要是拿來用,別說我受不了,馬也受不了啊。”
二寶哈哈笑:“那就擺來看吧。”
倒也行,的确……光彩奪目,品味不凡。郞馭說:“但是小老板,別的禮物我大致能猜出來是送給誰的,女式汗衫和紮頭繩?”
二寶說:“你瞧這紗衣多好看,拿去送給花花,黃老三一定開心死了。至于紮頭繩,是送給垂耳的。”
郞馭說:“如果我沒記錯,垂耳是只公兔子。”
“啊,垂耳是公的?那它為什麽天天粘着邱冷峻啊……”而且看邱冷峻舔兔頭的模樣,怎麽着都沒法想象垂耳也長了小唧唧。
二寶甩甩頭,算了不去想了。但是好像還忘了承銘,于是又挨個攤位掃描起來。
郞馭卻說:“真要給承銘買?小老板有所不知,那晚的褥子就是承銘抱出去淋雨的。”
二寶一愣,“不是藏弓嗎?”
郞馭說:“不是,是承銘。”對不起了承銘,為了主君的幸福,你犧牲一下。“所以,別給他買了,算是罰他的。省下這筆錢不如給主君買,我打賭,他必定開心得一蹦三尺高,保不齊還得掉眼淚。”
二寶陷入沉默,郞馭便嘆氣:“哎,主君不叫我把這事告訴你,但看你們鬧得這樣僵,我忍不了了。小老板啊,其實把你從神機裏救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家主君。”
“什麽?”二寶沒心思翻揀禮物了,“不不,怎麽可能呢?我恩人已經被大火燒死了,是我親眼看見的。”
郞馭說:“你看見的是真實的,但未必就是事情的原貌。那天的狀況我記得清清楚楚,是大年夜,阖家團圓的時候。我和主君一樣,有家也似無家,所以那晚是我陪着主君鋪設的火油線路,也是我親手放置的霹靂彈……”
“我做完之後就去放風了,主君留下負責引燃火線。他煉化傀儡所用的那具屍身也是我找來的,是第七軍中的一名陣亡将士,一個真正的火頭軍。沒人給他收屍,最後葬在大火中,也算圓滿吧。”
“等等,什麽傀儡術?”二寶的呼吸漸漸急促。
郞馭說:“你別急,容我慢慢說。傀儡術是苗疆巫蠱之術中的一種,主君從先王妃那裏學來的。用一滴心頭血叫傀儡認主,再調動真氣驅使傀儡做事。但傀儡不是活人,能做的事不多,行為舉止也不會像活人那麽靈敏。小老板回憶一下,當時救你的那個恩人,是否有讓你感到怪異的時候?”
二寶:“……我,我想不起來了。”
郞馭說:“想不起來便不想了,那時候你剛破殼,只怕自己也是糊裏糊塗的。小老板,你是神機的能量核心,但也是個人,這一點主君一直都知道。你被送來時主君剛滿六歲,還摸過你的殼。所以他驅使傀儡上去救你,可惜傀儡沒有回去複命,他便以為你也葬身火海了。頂着各方壓力,他沒再分出精力來琢磨這事,才叫你流落到了昆侖大街。”
“不可能的!”二寶急道,“要真是他救的我,為什麽一直不說?還因為我總念叨恩人跟我生氣。”
郞馭說:“我騙你做什麽呢,這種謊言一戳就破。小老板自己想想,為什麽百姓只能在神機腳下參拜祈願,卻不能攀上頂端?因為要保護你,神機腳下設有禁制。那也是一種苗疆巫術,只有身懷王族之血的人才能進入。也即是說,當今世上除了主君和聖主兩兄弟,已經沒人有資格進入中樞了。否則憑我的本事,輕易就能把你救出來,何必還要驅使傀儡?”
“可是,可是……我……”二寶幾乎無法思考。他記憶中的那個透過流光溢彩的蛋殼與他輕輕一觸的小男孩,原來就是藏弓嗎?怎麽會啊,這也太匪夷所思了,世間哪會有這樣的巧合?
郞馭說:“小老板再想想,主君喜歡你,喜歡得要命,他是希望你也同樣喜歡他,還是希望你因為他是你的恩人而心懷感激,只為報恩才以身相許?他跟你生氣,是在吃醋呢,這都看不出來麽?”
二寶說:“那如果我的恩人就是他,他豈不是在吃自己的醋,自己的醋有什麽好吃的?這更說不通了。”
郞馭失笑:“主君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啊,他就是要獨一份的感情,分出一毫一厘給別的都不行。那傀儡雖然是他驅使的,身體卻是別人的,你心心念念的也是一個和他完全不同的人,他能高興嗎?再者,你因為知道了他的身份大鬧別扭,他還怎麽說出這個真相,說出來豈不是叫你更難過,把他推得更遠?”
二寶想起藏弓問的,“如果你的恩人跟我一個德行,你還願意複活他嗎?”自己是怎麽回答的,“不會不會不會!”好吧……
“他是差點殺死我的人,也是救我的人,他也沒有害死我的恩人。那麽,原來,我跟他無冤無仇麽?我這一年多,都白叨叨了?”二寶的眼眶紅了,心裏憋屈得要命。
為什麽不早說?被瞞在鼓裏的滋味太難受了,因為自己說了傷人的話而內疚的滋味也太難受了。
明明說出來就可以避免的!大家坦誠相待不好嗎?
你對別人掏心掏肺,無所保留,別人卻對你各種隐瞞,謊話連篇,想想就氣死了!
二寶氣得跺腳,最後卻還是心軟,擔憂自己說的那些話傷了藏弓,便道:“不行,我得回昆侖山了,我得去跟他道個歉。不管怎麽樣,在這件事上他沒有對不住我,我卻說了很重的話。”
看二寶快要掉眼淚的模樣,郞馭覺得時機到了,攔住他說:“不急在這一時,放心好了,主君承諾會等你就一定會等你。何況要道歉也得有誠意不是,咱們現在不如去挑個禮物?”
二寶扁着嘴,“萬一回去晚了,他氣跑了怎麽辦?”
郞馭憋着笑,“不會的,他自己也有錯。”
二寶想了想,倒也是,便不大情願地點了點頭。
解決了這麽一樁事,郞馭只覺得比打了勝仗還暢快,心中一片明朗,仿佛撥雲見月,箭破長空,就很想馬上沖回喬家去把那個大高個近衛喊出來一起玩,順便幫忙拎東西。
兩人走向一個賣泥人的攤位。老板笑盈盈地招呼,二寶便拿起了一個身穿銀甲,頭戴銀盔,手執一把寶刀,刀鋒指向天際作放聲高呼狀的小泥人。
“這塑的是誰?”二寶問道。
老板答道:“是淵武帝啊客官,是他還沒登基的時候,作為一軍主帥平定四方呢。客官別看我攤位小,手藝可不比那些開店鋪的差,這些都是我親手捏塑的。除了淵武帝,還有他老爹,他弟弟,他全家福。您看,擺在一起多壯觀,來一套?”
二寶看着那小人,倒是挺神氣的,還算符合人物性格。扭頭問郞馭:“他也會用刀麽?”
郞馭自豪地說:“當然了,他什麽武器都能用,而且用得比誰都好。這是他的天賦,連師父都自愧不如。”
二寶說:“可他不會用流星錘啊。”那天在魯閻王家的兵器鋪裏,他就把流星錘給錘到了牆上。
郞馭:“這個……好像……十八般兵器裏有流星錘麽?話說什麽是流星錘?”
二寶:“就是錘子下面帶鐵鎖鏈,鎖鏈上鑲嵌鐵星星的那種。”
郞馭:“……”
攤主哈哈笑道:“客官想要淵武帝耍流星錘的嗎?沒問題,我馬上給您捏一個,不過曬幹還要等兩天,兩天之後您再過來拿。”
二寶于是掏了錢,“好的,我再多付您一百個銅錢,麻煩把十八般兵器全捏出來,都插在他□□裏。”
郞馭:“……”
攤主:“……”
二寶又拿起一個龇牙咧嘴兇神惡煞,渾身覆被綠色毛發的怪物小人,“這又是什麽東西?”
攤主說:“那是異妖。”
二寶卻搖頭,“異妖不是這樣的。”
攤主再次哈哈笑:“小客官,看您年齡不過十七八吧,那可沒見過異妖喔,異妖就是這樣的。”
二寶不跟他争辯,只問道:“那每個異妖都是這樣嗎?不發狂的時候也這樣嗎?”
攤主說:“您可問對人了。我平時捏泥人,最喜歡搜羅這些奇聞異事,來買我泥人的也都喜歡問一問跟泥人有關的故事。這異妖不發狂的時候還真和正常人沒差別,比咱極目人少了一雙後眼,也就是跟慧人一個模樣。”
“據說他們小時候不會發狂,一旦過完成人禮,血脈裏的躁性就會慢慢顯現出來。就跟鬼領的似的,瘋啊,想要破壞東西,瘋急了連自己人都殺。而且沒有痛感,比正在吃肉的野獸還難對付。”
二寶一滞,“沒有痛感?”
攤主說:“對啊,不怕痛的。據說異妖王本人不會那樣,什麽原因就不大清楚了,那是異妖族的秘密。但他沒辦法解決族人的問題,都是直接把發瘋的圈禁起來,不叫他們傷害老弱婦孺。”
“異妖新生兒的誕世講究季節性,春季很多,那麽春季也就變成了成年異妖的集中發病期。人太多,圈禁不過來了,異妖王就會把一部分人放到外族去。一般都是留下女子,因為好控制,能生育,不能控制的也驅逐,叫他們禍害別族。”
“也正因為這樣,異妖族的繁衍是個大問題。光有女人怎麽行,女人又不能自己生孩子,異妖也不是從樹上結出來的。人丁不興,能耐大也不行,幾百萬的六國聯軍像沙子碾過去,光靠腳踩都能把他們踩實了。否則以他們的能耐,早就天下無敵咯。”
二寶默默聽完,忽然問道:“他們真沒有痛覺嗎?這說法可靠嗎?”
攤主說:“當然了,我可是親眼見過被流放的異妖禍害鄉野的。巡邏兵一齊拿長矛去刺,那都沒用,直到血流幹了才死。聽說聯軍打過去的時候都是直接斬首,往身上砍白挨累。”
“好了,就先聽到這裏吧,那邊有個賣盆栽的,去看看?”郞馭察覺到二寶的情緒不對,适時引開了話題。
二寶點頭,謝過攤主的故事,又把銀甲淵武帝和這個綠乎乎的異妖小泥人都買走了,十八般兵器的則不要了。
但他心裏仍然來來回回重複着一個問題:異妖為什麽也沒有痛覺?
“這個很漂亮啊,什麽植物,竟然結出了不同顏色的果子,能摘來吃嗎?”郞馭指着一盆綠葉矮果樹問道。
攤主說:“這個是觀賞橘,只能看,不能吃。不瞞兩位,因為這果子是染色的,外頭有顏料。就算沒顏料它也太小了,吃起來肯定又酸又苦。”
郞馭哦了一聲,問二寶有沒有喜歡的。二寶卻眼尖,瞧見了一盆枯死的藤蘿,問道:“老板怎麽不給那個染色?那也是要賣的嗎?”
攤主托着盆底端了過來,說道:“小郎君好眼力啊,這個是我攤位上最名貴的一盆,有價無市。”
二寶笑道:“可它已經枯萎了啊。”
攤主說:“噓,郎君小點聲,別叫旁人聽了去。這個的确是死了,但它就算死了也名貴,因為它是從異妖境內弄出來的。”
郞馭霎時凝重起來,問道:“你沒瞎說吧?這可不能開玩笑。”
攤主說:“欸,開什麽玩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咯。這位女先生,您可比不上小郎君的眼光。都知道異妖滅亡之後,那地界就被列為禁區了,但前幾日還真就有人進去了。之後車隊開上官道,車輪裏掉出一截斷枝,被我給撿來了。”
二寶感到好奇,伸手去摸。郞馭出言提醒不要摸,但晚了些,二寶已經摸上去了,還被上頭的幹刺紮了一下。
“呀,流血了。”二寶收回了手。
郞馭立即撕下自己一截袖子,要去給二寶包紮,二寶說用不着,她才想起這位小老板傷口複原速度可能比包紮速度還快,便轉向攤主,斥責道:“你賣盆栽不把刺處理幹淨的?”
攤主臉色僵住,連忙道歉:“對不住啊小郎君,對不住啊女先生,我這,我是外地來趕攤兒的,不懂城裏的規矩,這賣盆栽還得去刺啊?哎喲,城裏人講究,我真不知道,對不住對不住!”
“沒關系的,不疼,”二寶說着露出笑容,“老板,看來您也對異妖了解不少,可能給我講講?比如,異妖王的詛咒您聽說過嗎?”
攤主瞧了瞧郞馭,見她沒反對便說道:“聽說過,聽說過的。”他把自己知道的都說給了二寶,大致和郞馭、喬家爺爺說的吻合,就是多了些玄幻色彩。
二寶又問:“那您知不知道,神機為什麽不能消除異妖王的詛咒呢?神機不是可以解決所有疑難雜症麽?”
攤主說:“這還真不清楚原因,但神機必不可能包治百病,除非那裏頭住着個神仙。嗐,神仙也忙不過來吧,哈哈哈哈!”
攤主本是開個玩笑,但見客人愁眉苦臉,自己又很想把盆栽賣給對方,便說道:“這治病的事歸大夫管,但小老兒覺得也挺玄乎的。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我以前被馬蜂蟄過,都說用蜂蜜能消炎解毒,沒想我用了之後非但沒解毒,還更嚴重了。”
“去找大夫問,被大夫罵了一頓,說蜂毒和蜂蜜那就是同根同源的東西,當然得分個先後順序,誰厲害一點誰就占上風了。後來割開一道口子排毒,擦點解毒消炎的藥水,嘿,兩天就好了。”
“很多東西,是藥也是毒,”二寶下意識說,“對付別的傷口,蜂蜜或許有用,但對付同根同源的就不行了,估計傷口還從蜂蜜中吸收了更多毒素。”
攤主:“對對,就是小郎君說的這種道理!那小郎君,我這盆藤枝您要麽?要的話我給您去刺。”
二寶從愣怔裏回神,答道:“不用去刺了,直接用布袋裝一下。多少錢?”
攤主:“二兩銀子。”
二寶:“什嘛?這麽貴,那不要了。”
攤主:“……”
一番讨價還價,最後二寶以五百個銅錢買下了這截斷藤。
看他唇槍舌劍的模樣,沒人會知道他臉色為什麽發白,更不知道此時他心裏驚濤駭浪,正費力地羅織着這些日子以來經歷過的怪異之事。
他沒有痛覺,異妖也沒有。那天晚上亦不是撒癔症,而是他發狂,差點拿刀傷了藏弓。而大祭司的預言也說,異妖餘燼未滅,即将重現世間。
再往前一點,在辛力瓦的山寨,那種來自異妖族的藥水對他不起作用。而經過先帝和喬老太爺之事他也認清了,自己的血消除不了來自異妖之王的詛咒。
為什麽,都是巧合嗎?還是因為,同根同源的兩力相斥,勝者優先?
如果他就是異妖,那麽藥草的毒性自然敵不過他的寶血,他的寶血自然又敵不過異妖之王的妖力,消除不了詛咒是理所當然的。
一切都說得通了。他在夢裏見到的場景,金甲之人率領聯軍剿滅異妖的場景,是真的,是他親眼所見,是舊事重現……
二寶恍惚覺得眼前發黑,擡頭看那太陽,太陽的紅光鋪滿長街,迷人的晚霞發散着魅力,他在這光輝中卻猶如一顆來自深淵的黑色石子,是要受盡唾罵和踐踏,活該被人踢來踩去的。
“小老板,小老板?”郞馭有些着急。
“嗯?”聲音重新納入二寶的耳中,二寶顫抖着擠出一個笑容,“郞馭姐姐問我話了嗎?哈哈,我走神了。”
郞馭:“你怎麽了?”
二寶:“沒有啊,今天很開心。極目族很美,異妖族的傳聞也很新奇。”
郞馭眼神閃爍,不知道二寶是不是猜出了什麽,急忙道:“其實傳聞未必可信,我還聽說異妖之王是個斷袖,他的愛人也是個男人呢,可天底下哪有那麽多斷袖啊,都是以訛傳訛。”
二寶也笑:“是啊,不可信。那郞馭姐姐,是不是每個異妖成年之後都會發狂?”
郞馭說:“我不清楚,說不定有特例呢。”
二寶點點頭,沉默了片刻。環顧熱鬧的大街,整個世界欣欣向榮,處處都是勃發的生機,恰與他手裏的枯萎斷枝分成兩極。他鼻子發酸,問道:“異妖族以前也有這樣的街市嗎?”
郞馭說:“這個也不清楚,都是上一輩人的事了。不過異妖族人連繁衍都是問題,生産力應當不會很強。新生的小異妖往往沒有父母照顧,即使有,頂多只有母親或者同樣年幼的兄姐,心智普遍低齡化,不會懂得建設發展。”
“所以他們的滅亡,是自然選擇。”二寶想起以前自己說過的話,如果還有異妖散布在這世上,希望他們把這世界當成自己的世界,重新把握機會。
但其實,他們已被這世界淘汰了啊!
“小老板,你……你真的沒事嗎?”郞馭有些慌張,“千萬別胡思亂想,都是過去的事了,早就結束了。”
二寶笑笑:“沒事,我只是眼裏進了沙子,然後,也有一些感慨。發狂的異妖很可怕,但也總有沒做過惡的吧?起碼,那些被圈禁起來的,還有老弱婦幼,應該都沒害過人吧,可當鐵騎踏進,竟沒有一個能逃得過……”
郞馭立即道:“不過,聽說異妖族覆滅時,有一批婦孺帶着未成年的孩子們逃了,蹤跡全無。也許他們還活着呢。”
“會嗎?”二寶的眼裏忽又亮起星光。
“會的,一定會的!”郞馭篤定地答。
說到這裏,突然一陣驚呼聲傳來,兩人同時轉頭去看,卻見一輛蒸汽車呼嘯而過,車窗裏伸出的一只手上多了倆布袋,而二寶肩頭挎着的布袋少了倆。
一個肥頭大耳的腦袋探出車窗,朝後方瞄了一眼。二寶則驚訝地瞪着他,兩人都有些愕然。
那人并不是飛車賊,只是無意中順走了二寶的東西,便又像丢垃圾似地把布袋丢到了地上,很快消失在街市口的拐彎處。
郞馭大怒:“好個目無法紀的混賬,這麽橫沖直撞是怕傷不到別人嗎?左右,跟我追上去,快!”
郞馭身為一軍主帥,遇到這種事自然責無旁貸,剛跑出幾步又想起二寶,便轉頭道:“小老板哪兒都別去,等我回來!”
二寶:“噢,知道了!你小心點——”
話音未完,郞馭已經帶人跑遠了。二寶走上前去撿布袋,彎腰的瞬間發束散了,束發用的絲帶莫名沒了蹤影。他四下觀望,卻是一個可疑人物都沒看出來。
無奈,二寶找了一個賣發帶和梳子的攤位,跟那婆婆買了一根新的,又買了一把梳子梳頭。
正梳着,卻聽婆婆說:“小郎君不能這麽梳呀,這麽梳要戳到後眼的!快來快來,婆婆幫你梳。”
二寶于是又莫名其妙蹲到了婆婆面前,由着婆婆給他梳頭發。誰知剛梳了兩下,婆婆便大驚小怪地喊了一嗓子:“哎喲,小郎君怎麽沒有後眼啊,原來你不是咱極目族人啊!”
二寶:“……不是極目族人,有什麽關系嗎?”人群中,好幾個漢子都朝他投來了視線,仿佛沒見過外族人似的。
“沒有沒有,是婆婆沒見過世面,小郎君勿怪啊。”那婆婆笑了起來,“得,梳好了,轉過來給婆婆瞧瞧。哎喲喲,老眼昏花這才看清楚,小郎君是誰家的孩子啊,怎麽長得這麽俊!瞧這鼻子眼睛,一看就是個心善的好孩子,招人喜歡吶!”
二寶不好意思地笑笑,發覺剛才瞄他的幾個漢子再次投來了視線。他感到別扭,走到方才和郞馭分別的地方,找了個石臺坐等。
夜幕開始籠罩,街道上點起了風燈,蚊蟲也開始歡暢地飛舞。
肩膀忽被人拍了一下,二寶轉頭,一塊布巾就這麽毫無預兆地撲到了臉上。鎮定劑的氣味鑽入鼻腔,他只來得及唔唔兩聲就被麻翻了。
作者有話要說:蜂蜜消炎解毒什麽的,不要嘗試,真的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