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火種

廢土之上, 沒有活氣很久了。只有水面還會被風吹皺,昭示着這片土地也曾經歷過漫長的歲月。

而穿過霧霾和灰燼,那些隐約露出真面目的地标建築,則是它孕育過生命的痕跡。

二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藏弓拖到水面上的, 他是個旱鴨子。“将軍, 我的眼睛好痛, 進了髒水。”

但藏弓已經沉默了許久。

二寶懂得怎麽給溺水的人施救,卻不知道怎麽解除施加在他身上的詛咒。當他嗆着醒來時, 破損的大動脈絲毫沒有愈合。

也不知道一個人的身上到底有多少血,反正他流個不停。二寶渾身哆嗦得厲害, 壓住傷口的手便也使不上多少力。血從他指縫裏漏出來, 燙得要命。

嗜血的妖藤試探着湊近,貪婪地吸幹流淌進土壤裏的血液, 雖不見長得更茁壯, 卻都歡快地扭動着,像在跳慶賀的舞。

藏弓一句話都沒說, 睜開眼睛的剎那, 最後一點星光便在他瞳孔裏消失了。二寶才明白, 原來他這一遭回光返照, 只是要自己親眼見證他生命力散盡的時刻。

可是二寶還有話想說。

“将軍啊,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這裏有詛咒, 你不怕的嗎……”二寶抱着他開始冷卻的身體,意外的很平靜。

他不再像上次那樣歇斯底裏了, 因為他終于想通了許多道理。

親手救回來的人, 再親手送他走,似乎是理所應當。當年那個偷偷摸蛋殼的小男孩走了以後,十八年的幽寂歲月一樣過來了。

然而人心不足, 若沒見過世上的好風景,也不會懼怕身後的黑暗。他從來都不是個勇敢的人,遇到挫折也只會喊将軍救命罷了。

肥壯飽滿的藤蘿綠葉似是懂得了小聖子的心意,紛紛聚攏到一起,在他和已死之人的身下鋪就一張綠意濃郁的軟毯。

死了死了!慧人暴君死了!

他是誰,他是誰?啊,我認出來了,他是那個人的兒子,是咱們仇人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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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終于死了!仇人的兒子死了,我的砍頭之仇得報了,我圓滿了!哈哈哈哈!

我也!我也!我要散了,我要散了……

別忙呀,他不是死過一次的麽,怎麽又跑這兒死一次?不會還能複活吧?

不可能,他休想,這裏是咱們異妖地界,他中了詛咒,他的傷口再也愈合不了啦!

是啊,是這樣啊哈哈,那我真的圓滿了,這回真要散……了……

“他們好吵啊,幸好你已經聽不見了。不過他們說得對,這回我救不了你了。藤枝不聽我的話,我沒辦法把你帶出去,也沒辦法讓你的傷口愈合。”二寶苦笑着。

其實帶出去又怎麽樣呢,人已經死了,妖心也不再跳了。起死回生說得容易,他這輩子其實也只有一次施展的機會而已。

“将軍,我們兩清了。”二寶偎在藏弓身旁,頭枕着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很寬厚,比軟枕硬一點,但也很舒适。

二寶咬開了左右手的脈管,血液順着白皙的手臂滑到手肘,又一條條浸入土壤。家裏還有許多牽挂,但他沒有精力去管了。

蒼生萬靈,熙熙攘攘,來也去也,孑然獨自。他能得一真心人陪伴,又有何憾。

夜幕快要降臨,生死相隔的人共享此刻的安寧。他們只是短暫分別,他們會在天亮之前重逢。

這是什麽氣味?香香的。

二寶疲倦地睜開眼,發現碧色軟毯之上開出了許多白色的小花,還有更多花骨朵兒都在綻放,發出極其細微的“剝剝”之聲。

碧色軟毯變成了聖潔的白毯,無數枯枝爬來又遠去,遠去的時候已變成了翠綠。仿佛是久旱之地挖出了泉眼,幹渴的人們相互奔走告知,也分享着屬于他們的快樂。

血液繼續滲透,沉寂多年的種子破土而出,一片鮮活熱鬧。古老的大樹褪掉了枯死的舊皮,長出新綠,風中送出信號,招搖路過的鳥兒在此歇息。

現在是春天麽?二寶失笑。

他看着自己的傷口,沒有愈合,因為不斷有小生命爬上來吮吸。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是一塊血蓉糕,快被分吃幹淨了。

但無所謂,求仁得仁。

未來的某一天,必定還會有新的生命在他腐爛的地方誕生。暴君也好,聖子也罷,他們是多麽的微不足道。

花香愈發濃郁,編織了一場美麗的夢。二寶快要在夢中沉睡過去了。然而一聲狼嚎傳來,硬生生打破了這場夢。

猝然睜開眼睛,二寶看見邱冷峻正在朝他奔來。

“嗷嗚——”邱冷峻奔到跟前,不由分說就開始撕咬那些妖藤,先把纏住二寶手腕貪婪吸血的全咬斷了。

“等等,邱冷峻,你冷靜一點。”

“不是,別再發瘋了,聽我說。”

“哎呀邱冷峻!又不聽話了嗎!”

終于喝止住邱冷峻,二寶鼻子一陣發酸,心裏又苦又甜。真沒想到邱冷峻能找到這兒來,這裏距離昆侖何止千裏遠,它是怎麽在一天之內趕到的?

擡起邱冷峻的爪子看了看,果然,都跑出血了。“你怎麽回事啊,為什麽總是擅自脫離隊伍,四眼兒都比你乖了!”

邱冷峻被訓斥,似是有些難為情地往後退了退,按在二寶掌心的前爪卻動作很輕,像是怕踩疼了他。

二寶心軟了,摸了摸邱冷峻的毛發,“乖,不是成心要罵你。你不該來的,這裏有詛咒,可沒聽說狗能例外……邱冷峻啊,以後我不在了可怎麽辦?”

邱冷峻仿佛聽懂了他的話,再次引頸長嚎,聲音悲怆凄涼。二寶的眼淚滑了下來,又突然破涕,“算啦,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臨死之前給你開慧吧。”

誰知他還沒動手,邱冷峻就開口了:“殿下,不用了。”

二寶:“&%¥#@*!!”

妖怪!救命!這裏有妖怪!

邱冷峻伏到地上,像是在行禮,“殿下,我是您的族民,請不要害怕。我将永遠忠于您,守護您,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害您。”

二寶睜着眼睛,“你是異妖?!!”

邱冷峻說:“是的,聖子殿下。種子會在灰燼中重生,異妖的火種生生不息。聖子,請看遠方。”

遠方暮色沉沉,灰燼卻比之前少了大半。随着綠色蔓延,那些嘈雜亂語也停止了。而在暮色之中,星星點點的光芒升了起來,在樹裏裏忽閃忽閃,真正是充滿生命氣息的光點。

“邱冷峻……”二寶震驚得不能自已,也萬分感動,“邱冷峻,你居然能召喚螢火蟲,怎麽不早說?”

邱冷峻:“……殿下,那些不是螢火蟲,而是咱們族民的眼睛。他們沒有死,該在的都在呢。”

“你說什麽?你說的是真的,族民,族民還在?”二寶的胸腔裏灌滿了熱流,眼眶也被淚水霸占了。

邱冷峻說:“是的,我們的族群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吸納其中的能量,本該和它融為一體,但離開它,我們仍然是我們,哪怕全都變了模樣。”

二寶這才意識到什麽,嘴唇微微顫抖,“邱冷峻,所以你以前也是一個人嗎?”

邱冷峻說:“是,如果異妖也算人。殿下請不要為我感到難過,對我來說,現在和過去并沒有兩樣,只要能守護您就好。”

二寶動容,扁了扁嘴,“邱冷峻,我讓你受委屈了。我早該看出來的,你跟別狗都不一樣。邱冷峻,邱冷峻啊!!”

小聖子忽然抱住自家狗子,放聲嚎啕,嚎了幾聲又抹掉眼淚,趴在地上往邱冷峻肚皮的某個部位觀察。

邱冷峻登時夾緊後腿,“殿下!!”

二寶爬起來,“哦,不是,你別誤會。我只是在想,你不是一條公狗麽,難道沒有經歷過發狂的階段?你到底幾歲了?”

邱冷峻忍下心底的咆哮,“殿下,其實一直以來我都很想說,我是狼,不是狗。我的年齡比您還要大上幾歲,雖然變成了狼的形态,但衰老的速度和從前差不多。至于發狂階段,的确沒有,那就說來話長了。殿下,您剛被妖藤擄走時我就察覺了,無奈追不上它,差點誤了大事。殿下,我想告訴您……”

“等等,我先捋一捋。”二寶恍然想起了從前看過的話本戲。忠誠的騎士隐姓埋名守護自己的小主人多年,卻在小主人長大以後道出了當年國破家亡的真相,企圖說服小主人扛起複國的大旗來。

反觀自己,不就是原型麽!

二寶于是當場翻臉,趴下來死死抱住藏弓的身體,把臉埋進對方的肩窩,一副“誰也別想拆散我倆”的架勢,嚷道:“不要,複國什麽的我不會去做的,別把這枷鎖套在我脖子上。”

邱冷峻說:“殿下,您……”

“不行就是不行!”二寶不叫他說完,“為了一部分人就去剝奪另一部分人生存的權利,那是不對的。我本來就窩囊,也沒有大志向,你怎麽看我都無所謂,反正不管剩下的時間還有多少,我都只想和将軍一起度過。”

邱冷峻惆悵地看了一眼死寂的人,“殿下,不是……”

“邱冷峻,我們曾在戰火中毀滅過一次,那種痛,你必定比我記得更清楚,又怎麽忍心再一次親手點燃戰火?”

邱冷峻嘆氣,“殿下,請聽我……”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

“邱冷峻,你去做一條公狗該做的事不好嗎?找條俊俏的小母狗,生一窩小狗崽子不好嗎?”

“不,殿下,我是狼。”

“行行,那你找一匹俊俏的小母狼,生一窩小狼崽子不好嗎?複什麽國,報什麽仇,幼稚!盲目!”

吵完,二寶的音量降了下來,失血過多本就有點虛,咋呼這麽幾句頭就暈了。

他盡量心平氣和道:“我已經想好了,将軍縱然混蛋,我卻也沒見得多對得住他。我們扯平了。異妖滅族與他無關,而我也為六族做了許多貢獻,如果還不夠彌補,我的屍體可聽憑他們處置。生前總被這些無謂的恩怨羁絆,死後不用了,就讓我和他都留在這裏吧。”

“哎……聖子殿下……”

“邱冷峻,回去吧……”

“殿下,請聽我說完好麽?”邱冷峻忍不住了,“命運自有安排,我沒有要逼您複國的意思。我只是想說,将軍還沒有死,請不要放棄希望。您看,他的傷口正在複原。”

“什麽,什麽什麽什麽?”二寶一眨不眨地盯着屍體。夜色濃郁,靠着滿地小白花納來的微光,似乎真能看見藏弓的傷口在愈合。

“啊!啊啊!将軍啊!”二寶立即把自己的手腕湊上去,這才發現沒了妖藤的糾纏,自己的手腕也愈合了,便只好再次咬破,往藏弓的唇上滴血。

溫暖的血液蔓延開,很快,藏弓醒了。

二寶什麽都不會說了,只知道急促地喘息。他着了魔似地盯着對方,想等對方先開口說話,好叫自己知道這不是做夢。

等得天都黑透了,藏弓終于問出一句:“你是何人?”

二寶:“……………………”

“搞什麽呀,不記得我了?你,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這位小公子,不要晃,小郎君,請不要再晃我,我的頭有點疼,裏面好像有水聲。”

“果然是腦子進水了!怎麽辦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怎麽辦,但想來這麽晃是晃不出來的。你冷靜一點可以嗎?不妨先說說你是什麽人,我又是什麽人,我們為什麽會在一起。”

二寶崩潰地坐倒在地上,重新開始一輪嚎啕,“什麽在一起,我們還沒有在一起呢,你就不記得我了。怎麽辦,我不想一輩子都照顧一個傻子啊,怎麽辦啊……”

藏弓的眉心肉眼可見地跳了一跳,“這位小郎君,我雖然失憶,但不是傻,你也不用照顧一個傻子。告訴我我從哪裏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二寶說:“你知道什麽呀,你是孤兒,沒有別的親人了。你是我家夥計,給我打工,能聽懂嗎?”

想想又是一陣崩潰,“我不管,趕緊給我想起來!我是你老板我是你老板我是你老板!你還欠我好多錢!”

藏弓不解:“既然你是我老板,為什麽我還倒欠你的錢?”

二寶說:“我怎麽知道,你就是跟別人家的夥計不一樣呀你到處惹事生非……我不管,錢還沒還,你給我想起來!”

“可我真的不記得了,身上又為什麽是濕的?”

“因為你掉河裏了,我救的你。你坐着別動,我給你檢查一下眼睛,看你是不是裝的。邱冷峻過來,眼睛睜大點,給我打個光。”

邱冷峻:“……”

二寶說着騎到了藏弓的大腿上,借着邱冷峻拼命打出來的螢火之光,努力分辨那雙眼睛裏有沒有心虛意味。

然後,奇怪的硬物頂住了他的小腹。

二寶:“???”

藏弓臉皮一熱,“對不起,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邱冷峻輕咳一聲,“是身體的記憶。”

“嚯!!你的狗會說話?”

“不要這樣,他是狼,是我的族民。”

“你的族民是狼,那你也是狼?”

“我不是,我可能是一只雞,從蛋裏孵出來的。”

藏弓的眉心跳得更猛,“是什麽?”

“雞!雞不知道嗎?”二寶比劃着。

“殿下,您不是雞,您是一個天生地長的靈胎。”

“對,靈胎,我很厲害的,你以前很崇拜我,經常趁我睡着以後盯着我看,難道現在都忘了嗎?”

“……既然你都睡着了,怎麽知道我盯着你看?”

“我有時候是裝睡啊,想抓你現形來着。哎呀現在沒時間讨論那些了,你先跟我回家去,我們想辦法把詛咒的事情解決。”

空氣凝固。

藏弓問什麽詛咒,二寶便把他和邱冷峻闖進此地,中了妖王詛咒的事講了一遍。

藏弓由是問他自己為什麽要闖此地,他支支吾吾交代是為了尋他,藏弓便擺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狀。

“這麽說,是你連累我?”

“我……”二寶啞然。

邱冷峻及時打圓場:“殿下不用擔心,将軍不會被詛咒,我也不會。我是異妖族民,不在範圍之內,而将軍的胸膛裏跳動的是我異妖族的不死之心,它的地位高于妖王,自然更不在範圍內。”

“什麽芝心?”

“不死之心?”

兩人同時發問。

邱冷峻蹲坐在地上,深沉點頭,“不死之心乃是我族傳承千年的秘密,由歷代妖王繼承。傳說它是在異妖族群現世之初,跳動在首任妖王胸腔裏的心髒。那位先祖殒沒之後,身體化成了這片土地上的塵泥,使得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新的靈胎誕世,而靈胎也會具有尋常異妖不具備的能力。”

二寶說:“比如我這樣的救贖之力?”

邱冷峻說:“是的,殿下。但您當年早早就脫離了故土,能量汲取得不夠多,後來雖然也在靈褓中慢慢長大了,能力卻沒有随之增漲,更沒有丁點戰鬥力,跟之前的歷代妖王比起來……就很差。”

二寶沮喪,心想原來我很差啊。

邱冷峻接着說:“這也不是壞處,殿下別難過。可能正因為這樣,您才有了現在的心性。整個異妖歷史不敢說,但您一定是我目前了解到的所有繼承人裏最善良的一位。殿下,守護您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心願,而這心願正源于您的善良。”

“邱冷峻,邱冷峻啊!!”二寶又感動了,跟自家狼騎士抱頭痛哭。藏弓看得郁悶,伸手把他倆扒拉開了,“繼續說。”

邱冷峻只得重新起個頭:“好,說說靈胎。靈胎本該通過埋在地下的脈絡——就是這些妖藤的根系,汲取這片土地以及當代妖王的力量,直到瓜熟蒂落,成為新的妖王。新的妖王生不出不死之心,只能後天繼承,所以只有在當代妖王力量衰退時才會有靈胎誕世,而靈胎誕世,也會加快當代妖王的隕落,這是一個相互作用的過程。”

二寶說:“可我在記憶碎片裏看見過上一任妖王,他很年輕啊,他的愛人更年輕,才跟我差不多大。”

邱冷峻說:“是,他們相識不過三兩載,卻恩愛非常,令人豔羨。但妖王陛下注定有那一劫,所以靈胎結得很早。我還記得當年有好幾次異常天象,族民們都很慌,靈胎結出之後更是亂了套。”

“但靈胎具體會在靈褓中度過多少年是沒有定數的,有的十來個月,有的卻能達十年以上,因而當代妖王會在何時殒沒誰也不知道。直到次年,我族的秘密外洩了,六國聯軍打進來。”

邱冷峻的狼目閃着光,看不出任何情緒,但二寶聽得出來,提起舊事,他還是很難過的。

二寶說:“傳承千年的秘密,怎麽會突然外洩了?其實照我的理解,這個秘密能保千年也很難啊。”

邱冷峻說:“那是因為妖王血。我們異妖和外面的人類不一樣,血脈裏傳承的東西,不用嘴說,慢慢都會知道的。所以每一個新生兒降世之後都要先送到王城,飲下一滴妖王血,寓意接受了妖王的祝福,但也接受了一個保守本族秘密的禁制。”

“壞就壞在一個發了狂的異妖,被放逐出去之後不知怎的恢複了正常,還和一個女人結合了,生下了一個半人半妖的孩兒。那個孩子沒有飲過妖王血,卻繼承了不死之心和妖王換代的秘密,後來被慧人國主問了去,就引來了滅族之災。”

二寶喃喃:“妖王沒了,妖力散了,族民也都變成了動物形貌,所以來自妖王血的禁制一并消失了,你們言論自由了是嗎?”

邱冷峻嘆了口氣,“是。我或許該早點把這些告訴殿下,但殿下活得那樣好,也有自己的人生理想,說出來又何必?正如殿下所說,誰也不該往您脖子上套枷鎖,您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二寶第三次感動,想抱頭痛哭但又記起一事,問道:“那麽不死之心留在将軍的胸膛裏,将軍是不是就成了不死之人?”

邱冷峻說:“并非不會死,只是衰老得極其緩慢,如果沒有意外,或許能像首代妖王那樣活上千八百年。至于意外,就好比今日的狀況,有了殿下的寶血,不死之心還是可以再次跳動的。”

“千八百年那麽久?”二寶的關注點又拐了彎,惆悵地看着坐在地上認真瞎琢磨的那個人,“完了啊,等我成了小老頭,他還是個壯小夥,有代溝了啊。”

邱冷峻失笑,“倒也未必。不死之心與妖王本該合為一體,多少年來從未分開過,也許兩者是可以共享生命力的。殿下知道妖王不會像普通異妖那樣發狂,知道原因嗎?”

二寶搖頭,邱冷峻便說:“用妖力将兩顆心髒融為一體,不死之心便會吸收并調和妖王自身的能量,使其強度不會超過身體的承受限度,自然也不必通過殺戮來排解肆虐的躁火。反之,不死之心需要供養,除了妖王寶血,還真不知道能有什麽更好的能量來源。”

“啊……”原來天生是一對。二寶豁然開朗,愁悶一掃而光,目光融融地去看藏弓。然而藏弓忽然問道:“你還沒說,到底為何會變成獸形?”

邱冷峻說:“當年老妖王散盡了妖力,身體也化成了碎片,被剝離的不死之心吸納分解了剩餘婦孺和孩子們的妖力,我便是其中之一。若把妖王陛下比作根系,我等族民便是藤蔓上的葉子,沒了根系提供的妖力供養,我們出現了返祖症狀,各自變成獸形,又混進其它動物族群裏,分散到天南地北,這才躲過了滅亡的命運。”

後來的事二寶就知道了,差不多就是邱冷峻和族民們守護着不死之心,直到去年,他終于脫離了神機的束縛,在山窩裏遇到了前來尋他的邱冷峻。

“六國不滅,則異妖永存。殿下,看看這芳草茂盛的四野,是您帶來了希望。”邱冷峻又望向藏弓,“到了最後,擁有不死之心的人是六國中人,那麽只要他還活着,想必也能保殿下安全,如此看來,最後一個詛咒也應驗了。”

“但不死之心在我這裏,二寶又發狂怎麽辦?”良久的靜默之後,藏弓又問了這麽一個問題。

邱冷峻怔結,含糊道:“這個……或許,呵呵,或許需要用另外一種方式來調和互補了。我也不甚清楚,還得殿下自行摸索,或者,有時間的時候和将軍一起慢慢鑽研吧。”

委婉的表達方式,卻有不同的解析。

藏弓已經好久沒得二寶的好臉色了,這番剛剛經歷過生死劫,只想抱着心愛的小郎君好好揉弄揉弄,被這言語一點撥就不由自主地想野了,臉皮随之燒燙起來。

二寶則懵懵懂懂,開始擔心鑽研不出來怎麽辦,又沒有醫書能參考。

“算了算了,以往也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難為邱冷峻了……等等,”二寶驟然醒悟,扭過頭來上下打量藏弓,“你剛不是失憶了嘛,怎麽知道我叫二寶,還知道我發狂?你又騙我!”

藏弓:“……”

忘了忘了,失策。

“黑心肝的,你果然又騙我!!”

“饒命,小郎君饒命,不要打。哈哈哈,我跟你鬧着玩的,緩和一下氣氛而已!”

小花叢生的絨毯上,兩人滾作一團。

二寶還不能在短時間內恢複元氣,打那幾記醉拳純粹靠着“将軍活了将軍沒失憶”的喜悅,現下就又開始頭暈了。

藏弓趁機把人圈到懷裏,回想這段時間的挫折,猜測在自己死亡以後二寶該有多害怕,心裏便酸軟揪疼。

“這次哭了沒?”藏弓無限憐愛地順着二寶的頭發。

“沒有,我知道你能活過來,幹嘛還要哭?”二寶咻咻地喘着氣,竭力捍衛最後的尊嚴,“那不是有句話叫‘好人不長命,壞蛋王八活千年’麽,你就是後者。”

藏弓嗤嗤發笑,轉去問邱冷峻:“他真這麽淡定?”

邱冷峻這忠誠的老騎士答道:“殿下已經咬開脈管準備以死殉情了。哎,還好我趕得及時,要不然又是一樁千古悲劇。”

“給我看看。”藏弓拾起二寶的手腕。

他因不死之心而獲得了夜視的能力,便瞧見二寶白淨的皮膚上附着了一層風幹的血跡,禁不住蹙眉,“疼嗎?”

二寶搖頭,“你知道的,我沒有痛覺,以後不要再問這種傻問題了。”

“那我……”藏弓深吸一口氣,“那我可以替你疼嗎?”

多麽深情的告白。雖簡單,但真摯。一個人願意替另一個人承擔所有痛苦,那就是愛情最美好的表達方式。

二寶答道:“可以啊。”

藏弓:“…………?”

這到底是明白沒明白?

于是藏弓又補充:“二寶,我不想再等了,以後的每一天我都想和你在一起,和你耳鬓厮磨,幫你看鋪子,養寵物,順手救治那些生了病受了傷的人。我們在一起,不是因為你需要我,我需要你,而是我喜歡你,恰好你也喜歡我。所以,重新答我一次好不好?”

二寶說:“好啊。”

藏弓:“什、什麽?”

二寶:“我說好啊!”

藏弓:“…………”

為什麽感覺這麽草率?

二寶說:“除了開店鋪,養寵物,我還想了結兩件事。第一件是你的事,将軍,我還是願意去百肢族做卧底,我能做到。”

藏弓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二寶沉吟,指尖觸到了身下的小草花,涼絲絲的,“将軍看這四野,在二十年前也是一片沃土。”

藏弓:“你想召回異妖族?”

二寶搖了搖頭,“不算召回,只是想給他們建造一個随時可以回歸的家園。詛咒還在,這裏仍然是六族人的禁區,但我想把禁區變成綠洲,總有一天,游蕩在這裏的亡魂們都能安息。”

藏弓笑起來,“那麽變成了獸形的異妖族們紛紛回歸了,禁區豈不是變成了天然的動物園?”

二寶說:“先派人在外圍守着,嚴禁人類出入。也許再過二十年,詛咒會随着怨念的消失不複存在,這裏又會是別樣的景致。”

藏弓靜靜望着懷裏的人,摩挲着他的臉頰,“傻二寶,你總是異想天開。要把廢土變綠洲,光靠你的血可不行,我都還沒被喂飽呢。但是這回我陪你,我們有足夠的時間等到那一天的到來。”

之後,又是良久的靜默。

二寶攀住藏弓的肩膀,仰起臉,在他唇上輕輕啄了一下。

這一啄,勝過千言萬語。

藏弓用力抱緊二寶,然後狂風暴雨,深深擁吻,直吻到二寶氣喘不勻,推着他的胸膛,威脅他趕緊把手從自己的屁股上挪開。

邱冷峻默默躲遠,奔到一處荒廢的宅院,縱身躍上房頂,在這個連一線月牙都沒有的夜晚放聲長嚎。

時隔近二十年了,異妖之境終于再次迎來了它的主人,而它的主人也像預言說的那樣,為之帶來了火種。

狼嚎之聲曠遠持久,悠長不息,似乎在訴說着什麽。于是受它感染,樹林裏那些可愛的光點再次閃爍起來,這次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雀躍,更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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