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中毒

慧人王宮, 禦書房內。

當今天下共主穆恒文正捧着奏折不勝其煩地批着,大太監傳報的聲音飄進來,他便暫時擱了筆,允準來人進入。

承銘是除了禦林軍以外唯一一位可以帶刀入殿的軍士, 他卻主動把刀交給了守在門外的大太監, 只帶着自己的一名随行兵入內。

“聖主似乎在犯愁?”承銘叫随行兵等在屏風外, 自己入內跪地行禮,卻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來意。

“是啊, 多事之秋,忙不過來了。”穆恒文答道。

承銘擡頭, 看見他在這季節已經戴上了遮耳的王冠, 心中微動,說道:“臣願替聖主分憂。”

穆恒文也擡起頭看他, “你先起來, 倒是有你能幫得上忙的。”

穆恒文把幾本奏折交給他,說道:“所愁之事有三, 其一就是西北旱災的貪污案。赈災款前後撥了三批, 還是不夠, 買精米細面的錢, 到了地方就只能買得到麸糠,百姓怎麽能不怨聲載道?周邊幾個旱情不嚴重的地方也快撐不住了, 天天都有逃難的百姓堵着城門,下令接收很容易, 接收之後呢?幾萬流民, 根本安頓不了。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本王只覺得身心疲憊。”

承銘說道:“聖主不是已經派了欽差?”

穆恒文說:“是啊,欽差一查, 上下幾十個官員都不幹淨。他們可倒好,仗着法不責衆,抱團貪。欽差說不出這四個字,本王也說不出,可要是真的全辦了,這一大批空位由誰來補?豈非是給有心人制造培植己方勢力的機會?從父君到王兄再到本王,三代國主辛苦經營才維持了現有的朝局關系,一旦打破又要重新調整。”

“你說,”穆恒文忽然問,“要是王兄在這兒,他會怎麽選擇?”

承銘說:“公事公辦。”

穆恒文苦笑:“公事公辦,就是從上到下殺個幹淨,以儆效尤。哎,也罷,碩鼠不除,糧倉再大也有被掏空的時候。”

承銘問道:“那聖主所愁之二呢?”

穆恒文示意他翻手裏的第二本,說道:“便是這本假意關懷實則試探的奏折。”

承銘草草看完,那上頭羅裏吧嗦說了一大堆,其實就是幾個月前宮中闖進刺客一事外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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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刺客身手了得,不僅了得還對宮中格局十分清楚,旁若無人地盜了兵器庫和禦藥房,炸毀了宮門,又燒光了前來替聖母娘娘看診的醫者登記冊。

如此大案并未深查,不了了之,可不就惹人懷疑麽。

承銘說:“臣是一介武夫,見識淺薄,但寫這奏折的人怕不是在含沙射影什麽。”

奏折上只有兩滴紅墨點,什麽都沒批,看得出來這位聖主猶豫不決,也沒想好該怎麽應對。

穆恒文果然跳過這一話題,問道:“你今日來見本王有何事?”

承銘解下了自己的頭盔,雙手捧着擱在地上,而後彎腰伏地,擺出認罪的姿态,“聖主,臣來自首。”

“嗯?”穆恒文奇怪道,“你自首什麽?”

承銘說:“臣在不久之前接到密報,說鱗甲王隐礦不報,私下以黑火油換取百肢族的冷兵器。臣不知他到底隐瞞了幾座礦場,怕打草驚蛇便私自找到鱗甲王,以合作為由向他索要了半座礦的好處。”

承銘說完,穆恒文卻笑出聲,問道:“那你與他合作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又是怎麽個合作法,為什麽不繼續?”

承銘說:“自然是假意,臣從此事中得到的全部好處都充作軍需了,未往自己兜裏揣過半個銅子兒。現在臣已掌握了鱗甲王隐礦的全部實情,也拿到了那三座私礦的坐标,所以特來向聖主禀報。”

穆恒文說:“既然是一心奉公,那又為什麽解掉頭盔?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承銘說:“臣知道。不管怎麽樣,臣都同他簽了協議,白紙黑字不容抵賴,臣也并非敢做不敢當之人,自行請罪,聽憑聖主降罰。”

穆恒文從書案後起身,在承銘身後踱了幾步,說道:“茲事重大,你擅自做主的确該罰,雖然認錯态度良好,本王卻不知你是不是打了別的主意,是不是覺得紙終歸包不住火才來自首,不能輕饒。”

承銘伏得更低了些,閉上眼道:“是,臣有罪,甘願上交兵符,從今往後……解甲歸田。”

本以為依着聖主的脾性,這番應該說從輕發落,沒想到是重罰。但承銘卻有些釋然,打從心底生出輕松之感。

他這些日子心理壓力太大了。上位的兄弟倆之間互相置氣,卻把他夾在中間。

聖主知道他暗中和自己的哥哥來往,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聖主的哥哥又知道自己的弟弟已經知道了他和自己來往的事,幹脆也順坡下驢繼續胡作非為。

可憐他一個臣下兼屬下,兩頭都不想得罪,卻兩頭都要得罪。

然而穆恒文說:“兵符暫時放你那兒吧,先罰一年俸祿,再替本王做幾件事。”

承銘一愣,随即叩首:“多謝聖主陛下。”

穆恒文說:“在郞馭大婚之前能辦好再回來謝,辦不好還是要接着罰。本王要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出去放消息,就說幾月之前宮裏的确來了刺客,本王的耳朵被人割走了,但本王不打算追究。”

承銘問道:“這是為何?”

穆恒文說:“中秋宮宴在即,有人想借機搞事情,給個機會。”

承銘微微詫異,這才了悟,聖主未必對鱗甲王意圖謀反之事毫無察覺。思及水栖族派使臣來訪之前,聖主也差遣過官吏往水栖族送了犒賞,看來是有意勾搭。

“第二件事要辛苦一點了,”穆恒文說,“第四批赈災款已經撥下去了,由你親自押送到西北。再替本王看顧好欽差,保證他的安全,必要時敲敲警鐘,務必把西北的糧倉肅清,一只鼠崽也別落下。”

“這第三件事麽,也是本王最愁的一件……”穆恒文伸手去把承銘扶起來,笑盈盈地說,“你不是想為本王分憂麽,本王觀察了,水栖族的小公主似乎對你很感興趣,次次來了都先問你。你年齡不小了,早該成家,跟公主結親也不會辱沒你的身份,怎麽樣?”

承銘忽然紅了臉,磕巴着說:“臣萬萬不敢觊觎聖主的女人!”

穆恒文失笑,“她哪裏是本王的女人?本王又不是在怪你,舌頭捋直了說話。現在只是問問你的意思,你要是沒那意思,本王自不會強按你的頭去拜堂。你要是有那意思就最好不過了,西北之地離水栖族近,要是能結成一家,本王還想從他們那邊修條運河來,等再到旱季,西北應當就不用愁水了。”

承銘無言以對。

你們兄弟倆不愧是兄弟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一個坑左膀,一個賣右臂。

“聖主,水栖王的意思可是要把小公主嫁給您的,臣身份卑微,配不上小公主。”

“他心疼女兒,自然想讓女兒貴為國母,但本王選妃考量諸多,也不是只他一個水栖族的關系要調和。所以,國母這個位子本王暫時還想放一放。”

承銘像個柱子似地立在旁邊,臉紅紅的不接話。說實在的,水栖族小公主美是美,卻并不符合他的喜好。他喜歡那種風騷——不是,是有風韻的,小公主卻是清純靈動型的。

穆恒文見他不表态,也不好再多催,想起別的什麽人,就遲疑着問道:“他最近怎麽樣?”

承銘一怔,“誰?”

穆恒文睨過去,“你說呢。”

承銘:“……”

來之前藏弓就對承銘說過,拿到了耳朵卻沒帶人殺上昆侖,說明穆恒文知道他在昆侖,但因為心虛、慚愧、不占理……以及其他十五種可以用來形容陰溝老鼠做派的理由,使他放棄了這個想法。

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承銘便也不覺得意外了,答道:“別的還行,就是身體不太好。吐過幾次血,也昏迷過幾次,險險死裏逃生。最近心情也差得很,時常兀自苦嘆,指尖捏着一撮空氣默默發呆。後來臣仔細留意,才發現捏的不是空氣,是從枕頭上撿來的一兩根發絲,哎,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怎麽過得這麽苦……穆恒文不由蹙起了眉,負在身後的手握成了拳,只覺得心頭一個地方被人用針連環十八戳了似的。

“讓你說這些了?”屏風外,不經傳召就走進來一個人。穆恒文沒有叫禦林軍,因為他已聽出了聲音的主人是誰。

“你,你……”穆恒文忽然喪失了語言能力,呆呆看着扮成随行兵的人。對方還是那麽長身玉立,器宇軒昂,一身貴氣根本不是随行兵的輕铠能掩蓋得住的。

藏弓卻受不了這種眼神,直奔主題道:“怎麽不摘了承銘的軍銜,趁機奪他的兵權?”

穆恒文回神,瞬間矮了幾分,像個犯了錯接受家長教訓的小孩,嗫嚅道:“王兄教導過,要公私分明。”

藏弓輕嗤:“不是因為知道了我在試探你?”

穆恒文急忙解釋:“我沒想那麽多!”

藏弓說:“沒想就沒想,急什麽?我來找你是有別的事,關于鱗甲王和百肢王,以及和極目族結親的事。先叫外頭的宮人走遠些。”

黃昏了,秋蟬的嘶鳴一刻比一刻弱,禦花園裏的魚池卻火紅火紅地燒着,不因夜幕即将降臨而哀戚——但那是因為天上的晚霞太靡麗。

談完兩王合力謀反的事,穆恒文的情緒顯而易見的低落。鱗甲王對他一直不夠恭順,他也猜到那老匹夫早晚會出來搞事情,卻沒想到對方有幫手,幫手還是那個謙遜有禮的百肢王。

藏弓說道:“此事提前告知你了,你打算怎麽做?派人去敲打敲打,将他們的計劃扼殺在襁褓裏?”

穆恒文說:“不,讓他們繼續。王位坐久了,看着頭頂還有一個高位,難免想再往上爬一爬。等爬上來了,說不定還想往天上爬一爬。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那兩族的官家,連同兩王在內都是元老級人物,也該補些新鮮血液了。”

藏弓聞言下意識打量他,“你變化不小。”

穆恒文難得露出腼腆的赧色,說道:“世态看得多了,再不成熟起來……身後也沒人能撐我一把了。”

藏弓微有些動容,卻聽他接着道:“只不過,這樣縱容他們胡鬧,百肢王弄出的士兵就只有死路一條了。上位者貪婪,于他們何辜。”

藏弓本不想提這個,但還是提了:“我派了人去百肢族,一旦查到煉藥坊的位置就可用假藥替換真藥。”

穆恒文欣喜,“如此甚好,但煉藥坊重地必定十分隐秘難探,派去的人可靠嗎?”

等了一會兒沒等到藏弓的回答,穆恒文不解,便聽承銘小聲道:“聖主,派去的人是小老板。”

“什麽,這……”穆恒文一句羊入虎口硬是沒說出來,因為他哥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撕毀了兩本奏折,而承銘還在給他投遞第三本。

仿佛時光回溯,穆恒文想起小時候,他哥遇上煩心事時也會這樣,手裏總得捯饬點什麽才能安定。

“王兄,我曾經恨過你,因為你殺了父君,還野心勃勃要當全天下的共主。”穆恒文的眼裏忽然有光芒閃動,“但縱觀歷史,天下太平從來都不是哪一人之功,沒有前人流血犧牲,就沒有後人安享太平。我只不過是……占了你的便宜。”

藏弓聽他念叨,問道:“知錯了?”

穆恒文擡眸,淚花已經湧到眼眶,“知錯了,王兄,我知錯了。不管是出于什麽立場殺死父君,我都應該相信你的,因為你沒必要為了王位那麽做,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我……”

穆恒文呼出一口悶氣,“我坐了你的位子,才知道這個位子有多難坐,有些事也不是我光憑是非對錯就能選擇做與不做的。王兄,統一六國沒有錯,毀了神機,人們一樣能活得很好。”

不,是活得更好。

人生在世,分秒必争,有死才有生。從前奢想的那種永恒其實是不該存在的,否則整個世界将如同一潭死水,滞留不去的都将腐爛發臭。

“罷了,”藏弓打斷他的追悔,嘆了一聲,“到此為止吧,不想再提了。你在昆侖安插了眼線,應該知道全人雜貨鋪的小老板有辦法接回你的耳朵,為什麽不那樣做?”

承銘聞言張了張嘴,沒說話,心想您來之前不還口口聲聲說了十八條理由麽,怎麽又問?

穆恒文沒有立即回答,卻轉身去了裏間,從兵器架上取來了那把穿山龍甲寶弓,雙手奉上,“這是王兄的東西,做弟弟的霸占了許久,也該還回去了。”

藏弓看着他,他慚愧地說:“王兄問我為什麽不把耳朵接回來,因為我欠王兄的根本不能用一對耳朵還清。你的心髒沒了,雖然上蒼憐佑給了你一顆新的,但沒了就是沒了,我做過的錯事不可當成沒做過。”

藏弓又是冷嗤,語氣聽來不帶任何感情,“再問你最後一次,到底是誰為你出謀劃策?”

穆恒文毫不遲疑,“沒人出謀劃策,是我自己的主意,王兄再問一百遍也是這個答案。上次那粒藥,我母親吃了以後病就好了,我也沒有遺憾了……”

藏弓不耐煩,“說人話。”

穆恒文說:“自打知道王兄複活,我就一直想這麽做,今日王兄來找我,我很感動。中秋宮宴是個好時機,我會澄清王兄當年的冤屈,并把王位歸還。但還要請王兄不要責難別人,一切都是我的錯……”

藏弓看着他,還是冷嗤:“你也算條漢子。要是把責任推給別人,還真配不上做父君的兒子。”

穆恒文呆住,“王兄,你的意思是?”

藏弓把穿山龍甲寶弓丢在了書案上,“就算要還也等到宮宴那天再還吧。”

話到這裏,藏弓只是似有似無地低嘆了一口氣。他不是來跟兄弟互訴衷腸的,在這世上,他只願意和一個人膩歪。

他轉身走了,到得屏風外面又沉聲道:“是父君令我動的手。他被異妖之王詛咒,不辨敵我,見人就殺,神機亦不能解救分毫。他活得痛苦,彌留之際只希望我能親手送他一程。我也有錯,不該瞞你,父君的兒子本就有權知道這些。但你要記住他最好時候的樣子,恒文。”

屏風裏頭,穆恒文的身體晃了一晃,出言皆是哭腔:“哥……”

藏弓說:“還有,別的都可以從政局上考量,但選妃得選自己喜歡的,否則就是害人害己。說給你大概也沒用,你好自為之。”

“哥,哥!”穆恒文泣不成聲,追出屏風時藏弓已和承銘走遠了。

清早,天氣有些陰沉。

二寶跟女官要了把傘,打算自己出去走走。他猜測煉藥坊不大可能在王宮裏,但沒有百肢王的允準,誰也不敢放他出去。

正思索着怎麽才能讓百肢王放松對他的看管,女官通報王妃來了。二寶擱下雨傘打算見禮,卻見王妃先遣退了随行的女官,身子一矮就給他跪下了。

“啊!王妃這是幹嘛呀!”二寶慌忙拉人起來,想起自己身份不合适又止了動作,撩開下擺給王妃也跪了。

王妃說:“郎君快起來,妾受不得!”

二寶說:“王妃快起來,草民受不得!”

王妃說:“您不起來,妾也不起來!”

二寶說:“王妃不起來,草民不敢起!”

這兩人簡直拜起堂來了。

王妃無奈,只得先行起身,然後抹眼淚,“郎君勿怪,要不是實在沒辦法,妾不會來麻煩郎君。”

二寶也爬起來,揉揉膝蓋,“王妃這是怎麽了,有何要求只管提啊,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

王妃點點頭,說道:“妾本不該幹涉陛下的決定,也沒有要争風吃醋的意思,但從前山河帷幔之後都是妾陪陛下聽朝,忽然換成了郎君,朝臣們便質疑後宮不和。妾的父親是當朝太尉,此事之後十分生氣,疑心妾惹了陛下不高興,陛下才會有此決斷。”

“妾自知無能,倍感慚愧,但現下說再多也無用,父親他……他同一衆元老聯名寫了谏本,準備明日參上。妾實在不忍看陛下為難,也不忍叫郎君夾在中間受辱,這才先行來求郎君,能否,能否……”

二寶明白了,“原來是這樣啊,王妃放心吧,其實我也沒興趣聽朝議事,坐在那裏都打瞌睡。只是先前不太敢忤逆上意,才勉強跟着。這樣,今晚我會跟陛下講清楚,明天必然不再瞎摻和了。”

王妃有些感動,還有些疑慮,“能否請郎君不要把妾來過的事情告訴陛下?陛下叮囑過,無論何事不能擅自來擾郎君安寧。”

二寶說:“我懂的,不會提到您。”

王妃千恩萬謝地走了,二寶卻惋嘆後宮女子可憐,堂堂王妃混成這樣,外表光鮮,苦楚卻都得往肚裏咽。倒還不如放羊大姐呢,不想過了好歹能帶着孩子回娘家,還能看楊生那綠王八的笑話。

逛了一天沒什麽收獲,晚上女官們按二寶的要求送來熱水,二寶便關上殿門,獨自脫衣沐浴。

燈影微微搖晃,燈芯偶爾炸開荜撥之聲,二寶的輪廓被映在水墨玉竹屏風上,剛好湊得一幅月下綽約影,美人浸浴圖。

但二寶從來不知道自己美不美,他只覺得藏弓最好看,自己也還行,比鐵匠、王記、劉瘸子等人都行。

因而他也不知道別人會貪戀他的容貌,哪怕是隔着屏風,哪怕是隔着千山萬水的一個清淺輪廓。

熱水氤氲朦胧霧氣,二寶仰面休息,就這麽硌在木桶沿上睡着了。屏風後的人撫在那輪廓上的手指緊了又緊,似乎再稍稍一用力就能摳掉一塊玉石。

“容昔?”百肢王喚了一聲。

“啊!!”二寶忽地醒了,手忙腳亂趕緊擦拭身體,嘩啦啦弄出一陣撩人的水聲,“你先別進來,我馬上穿好!”

“嗯,慢點,小心摔着。”百肢王低聲叮囑,視線卻仍然流連在玉畫上,直到那纖瘦的身影徹底消失,仿若融化在雲霧間。

二寶沒有穿睡衣,而是穿上了女官為他準備的,明日聽朝時穿的正裝。他也不想穿這個,但對比絲薄的睡衣,這個顯然更得體。

“陛下來得正好,我有事要對陛下說,”二寶避開灼熱的視線,清了清嗓子,“那個,我明天能不能不去聽朝了?我聽不懂。”

百肢王卻喃喃:“容昔,你真美。”

二寶摸了摸被熏熱的臉皮,“啥?”

百肢王不會吝惜稱贊,但二寶聽不下去,雙手交叉止住他,“不要再說了行嗎?請您把我當成一根蘿蔔,地瓜也行。我真的不想去聽朝了,您還是和地瓜——不是,和蘿蔔——不是,和王妃去吧。”

百肢王忍不住輕笑,伸手想捏二寶的臉蛋,被二寶躲開了。他悻悻收回手,問道:“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嚼舌根?”

二寶搖頭,“沒有啊,我只是不想去。”

百肢王:“為什麽不想去?”

二寶奇怪:“為什麽要想去?”

百肢王沒找出合适的答案,便道:“也是,對着一幫老頭子沒什麽好玩的,那容昔留在殿中吧,下朝之後我再來看你。”

二寶高興了,睡前便耐心地聽他講完了白蛇娘娘和許郎君的故事。這故事人人都聽過,但他講得不一樣。

他說白蛇娘娘生了人形的嬰孩,得以叫前來捉拿她的神族相信她已脫離妖籍,修成正果,再次向天請示,最終放她自由了。

白蛇娘娘因真身暴露不能再留煙火人間,便回到仙山竹林隐居避世,許郎君割舍下了凡塵的一切,同她雙宿雙飛去了。

二寶做了一個雙宿雙飛的夢,白蛇娘娘是他自己,許郎君是……許郎君肯定是藏弓了。

次日,女官撤走了聽朝的正裝,給二寶準備了一身水藍的輕衫,又改換了發髻樣式。柳下水邊一走,微風吹拂,倒叫昆侖山來的小老板平添了不少靈動飄逸的氣質。

二寶問女官:“咱們陛下平時都有哪些消遣?難道就待在宮裏不出去?”

女官說:“郎君來了以後就沒怎麽出去,但在此之前時常出去。”

二寶抓住重點,“他都去哪兒?”

女官說:“奴不知,陛下喜歡獨來獨往。但有時候會有一兩個宮外人來禀報要事,陛下也同他們一道走過。”

說到這裏,二寶看見百官下朝了。

他溜達到天樞宮,恰好撞上百肢王帶着兩個人進了書房。一個身着文官朝服,一個身着黑鬥篷,把自己罩得嚴嚴實實。

百肢王也瞧見了二寶,笑着招手,“容昔快來,要勞煩你做事了。”

二寶跟進,聽見文官從旁彙報,說今日的奏折裏又添了幾本請求陛下早些開枝散葉的。

百肢王叫他一一報上名字,什麽也沒說,叫文官直接把那幾本奏折丢炭盆裏燒了。

之後又問有沒有提山河同悲軟政的,文官說沒有,百肢王便嗯了一聲。

聽到那幾個字,二寶也跟着咯噔了一下,心道還好還好,應該是王妃的父親授意撤回谏言了。

文官報完就退了出去,只剩他們三個在書房裏。百肢王說:“容昔,你幫忙檢查一下他的傷情可好?”

二寶這才留意到,身穿黑鬥篷的人走路有點瘸,點了點頭,便見黑鬥篷男人掀開了下擺,露出了肋下兩臂的傷口。

“啊,你有點嚴重啊。”二寶吃了一驚。只見他肋下兩臂傷口平齊,應該是被刀劍一招切下的,雖然創口已經縫上了,卻因沒有好好護理而紅腫化膿。

百肢王說:“這兩臂沒了,留下斷骨已經沒有用處,像這種狀況更加礙事,容昔看看能不能直接把斷骨挖出來?”

二寶說:“可以是可以,但确定要挖出來嗎?實不相瞞我是開全人雜貨鋪的,說不定以後能籌到斷臂幫你接上。”

百肢王卻道:“那是以後的事了,我還有任務要交給他做。”

二寶說:“那我可以先幫他消炎……”

二寶做了個割手腕的動作,提醒百肢王自己有寶血。沒想到百肢王不高興了,幹脆放棄了叫二寶管這事的打算。

二寶不明就裏,又聽黑鬥篷男開口,說不需要小郎君舍血,直接動手術就行,他身體好,能撐得住。

二寶聳聳肩,示意人家都這麽說了,難道你還要甩手。百肢王便吩咐女官去偏殿準備,再三叮囑二寶戴好手套和面罩,別沾上血。

這些都是二寶的日常工作,焉要別人提醒,片刻之後偏殿準備齊全了,便攆走百肢王,單獨留在殿內開始手術。

鬥篷男确實精壯,一般來說,二寶使的這個劑量的鎮定劑足以麻翻尋常人三五個時辰,鬥篷男卻只眯了一小會兒,斷骨剛挖出來他就睜眼了,二寶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睡過去。

“你覺得疼嗎?”二寶脫掉手套和面罩,好奇問道。

鬥篷男從床上起身,低頭看了看兩肋,又稍稍擡了胳膊,說道:“有些疼,但能忍受。”

二寶說:“看來鎮定劑對你的作用不大,不過藥效消失之後一定會更疼,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鬥篷男伸出袖中雙手,沖二寶抱拳,“好,多謝小郎君了。”

這一出手二寶才發現,他的手是黑的。

“你,你的手!!”二寶大駭。

“莫怕,這是因為從小淬毒導致的。”

“所以,你是,你到底是什麽人?”

“這……這重要嗎?”

“別瞞我,你是不是九宮孔雀王?!”

“我……”

九宮孔雀王很顯然沒料到二寶對他有這種敵意,也不知道該不該承認,但無需他承認,二寶已經快一步扯掉了他的兜帽和面罩。

綠色的眼珠,眉毛上有兩道斜飛的羽毛,練乾元毒焰掌練成了兩只黑手掌……不是九宮孔雀王還能是誰?

“你是不是還有三條腿?那第三條腿呢,被人砍了?翅膀呢,也被人砍了?”二寶全都明白了,這就是和藏弓對戰還差點害死藏弓的那個家夥,當即怒上心頭,摸起手術刀就朝他面門刺去。

“郎君莫激動!”九宮孔雀王不敢動二寶,只能一味閃躲。

“莫激動?我呸!你這些沒了的肢體就是他砍的,到頭來還想叫我給你醫治?我今日就替他報仇!”

“郎君不可!我也是陛下的人!”

“你愛是誰的是誰的,關我屁事!”

終究是被鎮定劑束縛了,九宮孔雀王的動作不比平時靈便,某個閃身之後被手術刀劃到了上臂,血珠登時迸濺。

巧了,有那麽一道三五滴血就迸到了二寶的臉上,從他左側臉頰斜到嘴角。二寶覺得唇角濕濡,本能地伸出了舌尖。

“容昔!別舔!”

百肢王還是不放心,從書房過來,一推開門就見着了這一幕。他吓得路都走不穩了,奔向二寶時差點摔倒。不難相信,如果他此時沒有穿着遮到鼻梁的罩袍,臉色一定是顯露無疑的慘白。

可惜有點遲了,二寶的小舌尖已經舔到了那滴血,嘗出一點怪異的苦澀味道,像他第一次炒出來的竹筍的味道。

那時候他不懂,聽人說炒菜要放油,就跑去市口買了一大桶點燈用的煤油,味道可想而知。

“陛下……”九宮孔雀王想說什麽,百肢王卻理都不理,直接越過他抱住了二寶,伸手去擦二寶臉上的血。

二寶剛想說沒事,卻發現舌頭已經麻了,腿腳也是一陣虛軟。九宮孔雀王的血有毒,果然名不虛傳啊。

“容昔!容昔!容昔……”

百肢王在拼命叫這個名字,二寶便倏地攥住他的肩頭,盡量忍住身體的抽搐,好叫他先別急着號喪。

然而毒性蔓延得特別快,像墨水一樣暈染開,短短片刻工夫血液就沸騰了。雖然感覺不到痛,但渾身火燒火燎,虛脫得厲害。

這麽看來,是安慰不了號喪的了。

二寶想起藏弓,當時藏弓也中了這種毒,手掌都是黑的,走一路吐了一路的血……

那得是什麽樣的感受,是不是痛得要死了?但他還企圖先告訴自己隐瞞身份的事……

那個傻瓜。

人在虛弱的時候容易感傷,二寶心酸得掉下眼淚來。

百肢王以為二寶要不行了,也跟着掉眼淚,茫然無措地擦拭他的臉。先吼女官去叫禦醫,又輕聲哄二寶,說別怕別怕,自己煉過許多解毒的藥,這種都是小麻煩。

二寶看着他的模樣,心情又實在複雜。

“我有一個問題,你能回答我麽?”二寶咬破舌尖,總算回了點知覺,擠出力氣這般問道。

“你說,容昔你說。”百肢王顫抖着。

“孔雀王,是不是你派去昆侖的,目的,是不是我?”

“是,是我派去的。可他不會傷害你,我不會允許他傷害你,我只想把你接過來。”

“好,好,我懂了。”

二寶閉上眼睛,任大顆淚珠滑進鬓發。

原先他以為孔雀王去昆侖是有別的事,藏弓和他對戰也只是為報師仇,沒想到,到了還是為他。

藏弓說,我現在要說就是為了你,你必然也不會相信,只會覺得我虛僞,又是在騙你……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很難過。

為什麽沒有早點覺悟?

為什麽說那麽多傷他的話?

“我知道了,将軍,你是為了我……我沒事,我的血能解毒,你別擔心……我困了,睡一會兒就好……”迷蒙中,二寶這般呢喃。而他也感覺到,觸摸在他臉上的那只手分明一滞。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剜心削骨”小可愛的營養液!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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