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入侵

夢裏大雨傾盆, 茶馬谷底的血随雨水流進河道,半條河都是紅的。二寶被藏弓死氣沉沉的面孔驚醒,才發現現在的确下着雨,殿外的梨樹枝桠上挂着幾枚鈴铛, 被雨滴敲出有節奏的叮鈴聲。

二寶指尖一動, 伏在榻邊淺眠的人就跟着醒了。百肢王驚喜萬分, 握着二寶的手道:“容昔,你怎麽樣了, 可還有哪裏難受?”

二寶撐着坐起來,發覺右手食指上套着一根紅色皮筋, 皮筋另一端則套在百肢王食指上, 涼涼答道:“你不是知道我的血能解毒麽,已經沒事了。這是什麽?”

百肢王去摸二寶的額頭, 二寶沒躲過, 尴尬地強調已經退燒了。百肢王大大松了口氣,這才嘆道:“你吓壞我了, 要真是有什麽三長兩短, 我只能跟着你一起去了。”

二寶幾乎習慣了他的甜言蜜語, 也不想作答, 只冷冰冰地重複問題:“這是什麽?”

百肢王說:“這是我們以前常玩的游戲,兩個人同時向後拉扯皮筋, 一方随時可以松手,沒有松手的一方就會被皮筋彈到。”

二寶說:“所以這個游戲的意義?”

百肢王說:“你不覺得很刺激麽?既想拉得遠一點, 讓對方痛, 又怕對方忽然松手,最後痛的是自己。”

他說着說着就黯然下來,二寶忽覺得他說的不是游戲, 而是一種微妙的感情關系。

二寶問道:“那誰贏的比較多?”

百肢王沒答,卻說:“我們再玩一次吧。”

二寶倒是挺好奇的,率先撤了兩寸出去,百肢王笑了笑,也跟着後撤一寸。這皮筋的彈性挺大,被兩人一點一點拉扯,由粗變細之後顏色也不再那麽鮮豔,微微泛白,有種皮肉被撕裂般的殘忍感。

二寶覺得差不多了,卻見百肢王食指一動,像是即将松手,便搶先一步繃直了食指,皮筋圈兒便啪地彈了出去,在百肢王的素白虎口上留下了一道紅痕。

“哈,你輸了!”二寶不由自主笑起來,看見百肢王也對着自己笑,又覺得挺過分的,說道,“對不住啊,彈得疼不疼?我應該讓你松手的,反正我沒有痛覺。”

百肢王卻說:“玩這個游戲要是摻雜了心疼的情緒,便也沒什麽好玩的了。”

二寶說:“可你現在有了痛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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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肢王搖搖頭,“對我來說有沒有痛覺都是一樣的,因為容昔沒有變,永遠都是先放手的人。”

二寶不大明白。百肢王的語氣帶着淡淡的感傷,似乎在暗示着什麽,又似乎只是自嘲。

先放手的那個可以開懷大笑,沒放手的那個……就要飽嘗苦痛。是這個意思嗎?

“這又是什麽?”二寶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拿起枕邊的一枚玉佩問道。

百肢王說:“藥水泡過的玉,具有涼血凝神的功效。雖然知道你不需要,還是很想送給你。你能……不要拒絕我嗎?”

他問得小心翼翼,二寶想了想,萬一能當金牌令箭使呢,便答道:“那謝謝你了。”

百肢王很高興,親自為他扣在腰帶上,又吩咐女官送藥膳補湯來。女官順勢禀報九宮孔雀王已經在殿外跪了許久,雨也沒有停息的勢頭,問要不要先遣他回去。百肢王揮了揮手,女官便應聲退下了。

望向二寶,百肢王用哄小孩的語氣說道:“容昔,他還有任務,咱們再等幾天,等這一切結束我叫他拿命來償你。”

二寶蹙眉,“何必解釋,反正我現在叫你殺他你也不會殺的。而且他為你做事,你一過河就拆橋也不太好。他壞事做盡肯定要死,但該死在別人手上。”

該死在藏弓手上。

百肢王有些慌張,“容昔不喜歡麽?”

二寶說:“我為什麽要喜歡看你殺人?”

百肢王誤解了二寶的意思,立即笑得春風和煦,揉搓着手裏的嫣紅皮筋說:“好,好,我知道了。但是容昔,你昏睡之前叫了別人的名字,我好嫉妒,我吃醋了。”

二寶問道:“我叫了誰的名字?”

百肢王說:“還能是誰,那個毛頭小子。容昔,我好想讓你忘了他,好想好想。只要你願意試着和我相處,我有把握到最後你一定會選擇我。他或許能愛你一陣子,我卻能愛你生生世世。”

二寶打斷他,“別說了。”

百肢王果然一句不再多說,聽話得很。但二寶又覺得這樣很不好,明明百肢王該聽的是容昔的話,他卻鸠占鵲巢随意行使這種權力……不,這具身體是他的,他為什麽會有鸠占鵲巢的錯覺?

女官來了,除了滋補的湯藥,還呈上一排裝着藥丸的小盅。百肢王說:“這些都是我親自煉的藥,容昔收起來,往後能用得上。”

二寶說:“你政務繁忙,還有時間煉藥?”

百肢王說:“沒辦法,習慣了。幾天不摸藥材就難受。容昔你剛來時身上也有淡淡的藥香,我很喜歡。”

二寶說:“我做的行當也和大夫差不多,鋪子裏多少得有些藥材。”

百肢王卻說:“你不需要那些藥,你只是喜歡聞藥香。”

二寶:“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百肢王:“沒什麽,以後你就會明白,血脈裏的東西不是想丢就能丢掉的。”

二寶無言以對。

百肢王就像一個病人,因為失去了愛人而患上失心瘋的病人。

他不介意強硬打破對方的幻夢,但每當望進對方的眼裏,那其中的深情又叫他卻步。

天底下的人各有千萬種情緒,千萬種眼神,但當深愛一個人的時候大抵都是差不多的。

數十載方有一夢,他下不了狠心。

但二寶也知道,這種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糕,他必須快刀斬亂麻。

“能帶我去看看你煉藥的地方嗎?”

“當然可以,等你恢複了元氣再去。”

“好了!”二寶果斷喝光了一大碗。

“……”百肢王無奈,“行,這就去。”

煉藥坊就在王宮裏,由禦醫負責管理。

二寶跟在後頭邁進去,果然瞧見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但百肢王為他一一介紹完,竟沒有一樣是他要找的。

想來也是,軍隊用藥怎麽可能放在王宮裏量産,這個煉藥坊其實就是為宮娥妃嫔們服務的。

“下午無事,想出去散心麽?”百肢王顯然是看出二寶覺得無聊了。

二寶說:“那你還有別的煉藥坊嗎?”

百肢王失笑,“容昔怎麽對煉藥這般感興趣?”

二寶說:“行醫者的職業病吧,到了別處就忍不住想看看別處的藥草,也好漲漲見識。”

百肢王說:“還有一個大型煉藥場,容昔想去便帶你去,但裏頭的環境比不上這兒,就在外面看看可好?”

二寶沒想到這麽容易就給問出來了,先前還擔心直接問會不會惹對方懷疑呢,看來百肢王真是世間頭一號昏君,色令智昏的昏。

使命感壓倒愧疚感,二寶答道:“我不挑環境的,行醫者什麽血腥場面沒見過,就奔着草藥去的呢。”

百肢王卻說:“要看草藥也好辦,我們可以去山野裏采,看新鮮的總比看曬幹的更好些。煉藥場太髒了,你答應我不進去我再帶你去。”

二寶思忖,“行吧,我不進去。”

天已黑了,雨還在下,二寶挽起褲腳就要出發,百肢王卻拉住他,說煉藥場不在王宮裏,騎馬還要一個時辰,只能等明天再去。

他說着彎下腰,替二寶放下了卷好的褲腳。二寶撤步撤得晚了,只能由他施為,心裏掰算着距離中秋還有幾個日頭。

次日,上路以後二寶才知道為什麽非要騎馬而不坐車,因為路太難走了,蒸汽車根本進不去。

那是在獵場外圍的山巒裏,一個破落的無人居住的小農家院,院裏有一口枯井,從枯井下去進入密道口,裏面有蒸汽驅動的鐵軌廂車。

地下陰涼,百肢王貼心,多帶了一件衣裳給二寶披着。二寶被他半摟在懷裏系頸下的緞帶,感覺到他的氣息近在耳畔,一種難以言說的掙紮感便倏忽而至,久久揮散不去。

“容昔,你臉紅了。”百肢王柔聲說道。

“陛下不要再說這種話了行麽?”

“好,是我錯了,容昔不生氣。”

“……”

良久之後出了密道,百肢王伸手欲扶二寶下廂車,二寶沒搭,環顧四周發現到處都是山,兩人此時的位置就是在山巒相接的坳底。

他想找的煉藥場入口十分隐秘,距離密道口也不過就十來步的距離,哪怕是六翼族的巡邏兵從天上觀察也未必能發現這裏。

“陛下。”看守煉藥場入口的幾個士兵上前叩拜。

二寶吓了一跳,因為他們的服飾是經過僞裝的綠色迷彩,方才隐沒在樹叢下,他都沒留意到。

二寶有意上前打招呼:“你們好,我是陛下的……呃……”

百肢王欣然接話:“容昔是孤最重要的人,你們見他如見孤。”

衆人铿锵有力地答:“是!”

二寶笑笑,問道:“我可以進去看一眼麽?我保證,只看一眼就出來,不會往深處去。”

百肢王語帶責備:

“容昔……”

二寶央求:“我知道我答應過你,但是我超級好奇,真的就看一眼,站在門口看!”

百肢王哪裏能拒絕得了一個會撒嬌的容昔,便令守兵打開入口,拉着二寶的手進去了。二寶想掙開,百肢王不允許,說這是看一眼的交換條件。

之後二寶才明白他為什麽要拉着,因為裏面的環境太複雜了。

除了許多從沒見過的高大煉藥釜,還有一些關押蛇蟲鼠蟻和豺狼虎豹的箱籠,以及一排排不知道用來裝什麽的大鐵桶。

乍一看沒人顧得上入口這邊,其實早就有人從上層盯着了。幾個牽着狼的守兵從釜後轉出來,發現是百肢王來了才放松了警惕,勒住狼頸示意安靜。

二寶盯着灰狼,問百肢王:“能再往裏走幾步嗎?這也看不着草藥啊。”

百肢王忍不住捏他的臉,“說好了在門口看的,又要耍賴!”

二寶:“……就耍最後一次也不行嗎?”

百肢王:“不行,不可以仗着我疼你就胡來。”

二寶:“……”那算了。

一路奔波,騎馬又駕車,倒騰一兩個時辰只能看這麽一小會兒,真叫人不爽。二寶被百肢王拉了出去,全程嘟着臉。

百肢王說:“容昔不生氣,你見到的那些鐵桶裏面裝的都是黑火油,氣味難聞得很,走近了要嗆壞的。而且地上也都是黏糊糊的油漬,萬一滑倒了怎麽辦?我要心疼死。”

二寶撇着嘴,不接話。

百肢王又說:“容昔真的很喜歡狼啊,我瞧見你盯了許久。以前也是,邱冷峻養的那匹灰狼都要被你揉禿了。他好幾次跑來找我訴苦,也不知道是不是存心炫耀。”

“等等,你說什麽?”二寶忽然屏住呼吸。

“唔,還未告訴你我和邱冷峻的關系,”百肢王笑着說,“我是他兄長,不記得了吧。不過這也沒什麽重要的。”

“不不,這很重要,你再說一遍,你是邱冷峻的誰?!”

“重要?好吧,我真的是他兄長,本名邱冷遇。不過我可不大喜歡他,他和他的狼分走了容昔太多的關注。”

百肢王說:“故事裏的那匹保護小殿下的座狼就是他養的,沒想到妖法消散之後他也變成了狼形。我死得早,未經歷後事,一直沒弄明白活下來的族民們是怎麽變成獸禽的,想來要是一同經歷了,應該也會像邱冷峻那樣變成狼形。倒也好,起碼能得到容昔的喜歡,偶爾被容昔揉揉腦袋,豈不快哉。”

二寶失語。

“容昔你怎麽了,這麽驚訝嗎?”百肢王的目光驟然變得深邃了,也染上些許擔憂的色彩,說道,“我不會騙你,這都是真的。前陣子打聽到你的狼名叫邱冷峻,知道我有多高興嗎?猜測,忐忑,在那瞬間都化虛無。虧得邱冷峻了,要不是他在你鋪子的後院裏悄悄對兔子說過話,我根本無法相信這是真的。容昔,你為什麽取中他的本名,是不是因為你還記得,你在慢慢想起從前的事?”

“不是!我不是!我需要想起什麽,什麽都不需要,我就是我,從來沒有失憶過!”二寶有些崩潰,“邱冷峻的名字是随便取的,在山窩裏碰到他的時候是秋天,而他的表情也很冷峻,所以才随口取了這個名字。你不要這樣,你不要誤導我!”

“容昔……”

“我不想再聽你說話。”

“好好好,容昔不激動,我不說了,不說了。”

“走開,別碰我!”

“不碰不碰,對不起,咱們這就回宮去。”

二寶亂了分寸。回到百肢族王宮,百肢王安頓好他就兀自去了書房,而片刻之後王妃又來了,這回跪得比上回還要幹脆。

二寶一個頭兩個大,問她怎麽了,她說自己知錯了,以後再也不會來提無理的要求,請他向陛下說說情,原諒父親這一回。

她哭得面紗都濕了,話也說得颠三倒四,最後還是她身邊的女官解釋了一遍,二寶才知道出事了。

原來就在昨夜,幾個大臣在家裏暴斃了,死法一致,中毒。

百肢王得到消息後輕描淡寫讓嚴查,一天沒到就結案了,說是那幾人收受賄賂洩露了科舉考題,被落榜仕子報複了。

但那幾個大臣就是建議陛下早日開枝散葉的人,到底為什麽死,誰敢往深了查?

王妃怕得要命,因她父親就是帶頭提議的人,眼下是沒事,誰知道再過一晚會不會有事?

二寶不想再跟王妃“拜堂”,叫女官趕緊把她扶起來,但王妃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不肯起,還說王妃她也可以不當,只要二寶能保住她父親的命,她甘願讓位。

二寶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氣急了就沖到禦書房,對着正在和九宮孔雀王談事的百肢王說:“我有事要問你,能抽點時間嗎?”

百肢王揮退九宮,九宮經過二寶身邊時還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看得二寶恨不能再摸手術刀紮他。

“容昔,過來坐着說。”百肢王道。

“不用了,”二寶說,“我就是想問問,昨夜死的那幾個大臣,是九宮孔雀王幹的嗎?”

百肢王坦然道:“是。但這些瑣事不需要容昔過問,你每天只負責開開心心就好了。”

二寶說:“我開心得起來?你為什麽要殺他們,就因為他們建議你生孩子?生孩子也沒什麽錯吧,就算你不想要,後宮妃嫔們也想要,百肢族也需要一個王位繼承人啊。”

百肢王耐心聽着,但表情漸漸沉了下來,問道:“容昔絲毫不介意那些女人?也不介意我和別的女人生孩子?”

二寶說:“你醒醒,能不能醒醒?成,咱們不談這個,就說那幾個大臣。他們給你這樣的建議也是為了大局着想,采不采納都用不着殺人吧,你把人命當什麽了?”

百肢王說:“我有私心為真,他們收受賄賂洩露考題也不假,只不過叫他們多活了幾天,現在時候到了而已。容昔,你該知道我這麽做全是因為心裏只有你。”

二寶說:“別把帽子扣我頭上。”

百肢王說:“好,那就是他們話太多,給自己找死。讓我猜猜,容昔現在跑來責問我,是不是因為王妃去天樞殿了?”

二寶一滞,“不關王妃的事。”

百肢王笑笑,“容昔心善,我自然成全你,暫時不會動他們父女倆。但是如果還有下次,我可就不能保證了。”

二寶仿佛認識了一個全新的百肢王,忽然自嘲道,“我竟以為自己能有希望說服你。”

百肢王走到他身後,輕輕握住他的肩膀,“別這麽說,只要你願意做我的容昔,王妃算什麽,你是我的王,這整個天下以後都是你的,連我也是你的。”

溫熱的氣息擦過耳畔,二寶只覺得渾身發冷。他深深閉眼,驟然掙脫肩膀的禁锢,“別癡心妄想了!我不妨告訴你,我和将軍早就生米煮熟飯了,你不介意讓容昔入主一具被人用過的身體,就盡管來吧!”

此言一出,果然激怒了百肢王。百肢王倒是不和他吵,只是叫了女官進來,下了個二寶看不懂的指令。

他說:“容昔,你低估了我對你的感情,我不介意。”

二寶:“你要幹什麽?”

百肢王沒答,不多時女官返回,身邊帶了兩名禦林軍。禦林軍一左一右鉗住二寶,那女官便捏着二寶的下巴要給他喂藥。

二寶破口大罵,百肢王卻背過身去不看他。之後口中被塞進了兩粒藥丸,二寶噗地吐了出去,便被禦林軍頂住了後背的某個穴道。喉嚨口一開,第三粒、第四粒、第五粒、第六粒藥丸接連滑進了肚子裏。

禦林軍松手,二寶跌跪在地上扒嗓子,但百肢王撂下了一句話:“你可以嘔出來,嘔出一粒再喂兩粒,嘔出兩粒再喂四粒。”

二寶不信邪,撲到桌邊猛灌了一大杯水,然後原地蹦跶了幾下,彎腰一嘔便嘔出一灘水來,其中混着一粒藥丸。

哈哈,我命由我不由天,老子再給你表演一個!

然而沒等二寶高興幾息,百肢王就又動了他尊貴的手指,聞雞起舞的女官和禦林軍忙不疊送上了祝福。

嘔一粒,喂兩粒,他來真的。

五粒駐顏丹,超劑量服用的後果就是頭腦昏沉,二寶陷入了睡眠。在雞鳴第一遍的時候醒來,二寶瞧見百肢王坐在床邊,鬼魂一樣不聲不響,就那麽直勾勾地盯着他。

到了早上,女官又送來了一粒藥丸,二寶不肯吃,後果就是被逼着吃了兩粒。中午還有一粒,二寶吃了四粒。輪到晚上那粒,二寶成功地讓女官懷疑,他可能就是存心折騰想多吃幾粒。

又是一天蹉跎過去了。

二寶呆呆坐在窗口,看着梨樹枝桠上的那幾個小鈴铛。雨珠敲得叮鈴響,像松鼠和黃牛拿筷子敲碗一樣。

女官說:“郎君還是少吃幾粒吧,這樣大的劑量對身體有害。”

二寶嗯了一聲,補充:“你說什麽?”

女官重複了一遍,二寶仍然沒聽明白,因為他的注意力不在這裏。殿門被打開,芝蘭玉樹一樣的人解掉了淋濕的罩袍,笑着說今日的雨真大,傘都要被刮走了。

二寶想起和藏弓、承銘一起去松柏園時打的那把遮陽傘,比桌面還大,三個人走在下面就像頂了個屋。

不由笑出聲來,二寶回頭看了看正在被女官伺候更換濕衣的人。

他的肩背很結實,肌肉線條很漂亮,皮膚光滑泛着微光,和那天在松柏園的大樓裏拾掇建築廢料時一個模樣。

“你累了吧,歇會兒。”二寶開口。

“什麽?”百肢王裸着上半身,朝他走來,“容昔,你剛才說什麽,再說一遍好嗎?”

二寶笑着說:“我說你累了就歇會兒,都熱出了一身汗。”

百肢王蹙眉,“容昔,我是誰?”

二寶說:“将軍啊。”

百肢王心頭一緊,立即對女官道:“駐顏丹先停兩日,等孤的吩咐。”又轉過頭來,對二寶循循善誘,“不是将軍,是遇郎,喚一聲遇郎試試呢?”

二寶張了張嘴,“啊?”

百肢王捧着他的臉,有些急切,“是遇郎,喚一聲遇郎好不好?”

二寶乖巧地:“遇郎。”

百肢王倏地抱住了二寶,越來越緊。他想将懷裏的人嵌進自己的胸膛,揉碎了化進骨血,誰都奪不走。

“阿容,阿容,阿容……遇郎在呢,你的遇郎一直都在。”百肢王的聲音帶着顫意。

二寶呆呆叫他抱着,然後努力思索為什麽覺得怪怪的。肩背上有一雙手,腰上還有一雙手,為什麽?

懷抱稍稍松了,英俊逼人的面孔近在咫尺,壓着他就要吻下來。

窗外叮鈴聲響,是松鼠和黃牛在敲碗,是藏弓在吹暗語哨。

二寶猝然驚醒,用力推開了要吻他的人,“你幹什麽!你走,我不想看見你!別以為用那幾粒丹藥就能把我怎麽樣,這具身體是我的,誰也沒資格住進來,誰也別想!”

百肢王的熱情終于冷卻,望着眼前陌生的人,披了衣裳走了。他走之後殿門重新關閉,不久之後雨也停了,天空放晴,秋蟬再度鼓噪起來,仿佛剛才的大雨都是假象。

二寶換上了輕裝,打開殿門,對左右禦林軍說道:“悶得慌,陪我出去逛逛。”

要是說自己逛,禦林軍必定不會同意,還可能去禀報百肢王。一起逛就和平常沒什麽區別了,禦林軍沒有提高警惕。

但這回二寶逛到宮門口時忽然提出要騎馬,禦林軍想先回去請示百肢王,二寶卻出示了百肢王贈他的玉佩,說陛下承諾過,見此玉佩如見他本人,在他允準的範圍內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

兩名禦林軍一合計,騎馬的要求應該在範圍內,便又叫了四個人一起護着出了宮門去。

二寶的騎術不值一提,一路上慢慢吞吞東倒西歪,禦林軍們心想這要是有意逃走,騎頭豬也能輕易追上他,便更加放松了。

然而到得獵場腹地,他們幾個人的馬忽然同時拉了肚子,而二寶的馬狂性大發,揚蹄遠奔而去。

他們聽見二寶高聲呼救,一個個吓得臉色鐵青,可惜徒步追了一段之後還是失去了目标。

二寶縱馬在樹林裏狂奔,估摸着那些人已經聽不到呼救聲了才停止演戲,朝着獵場外的破落農家院奔去。

他已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那駐顏丹的副作用怕就是幹擾人的神智。百肢王會被邱冷遇入侵,應該也有藥的催化作用。

上次來打過照面,看守入口的士兵認得二寶,也牢記了“見他如見孤”的吩咐,便誠惶誠恐地領着二寶進了煉藥場。

二寶叫他交代給裏頭的人,自己只是來随便逛逛,不需要陪同介紹,但也不要把自己當成刺客似地盯着,之後連其一塊兒遣退了。

守衛不敢慢待,忙不疊應了。

之後一路暢通無阻,大家各忙各的,二寶得以随意溜達。

正如百肢王所說,地上滿布油漬,那些大鐵桶裏裝的都是黑火油,足有上千桶之多。

再深入,二寶發現這個煉藥場空間非常闊大,幾乎掏空了整個山體,在各個方位都設有通風孔,但空氣仍然嗆人嗆得厲害。

這地方除了煉藥還煉彈.藥,煉彈.藥的分隔在另一半山體,倉室裏儲存了更多的黑火油。

參觀了個大概,二寶已經深受震撼。

這規模太龐大了,不是一朝一夕能弄好的,光掏山都不知道得花費幾個年頭。

但他仍然沒有找到自己想找的那種藥。去儲藥間看過,所有藥丸都有貼标簽,通用字和古文字同時标注,個個都認得,唯獨沒有能和金剛不壞沾上邊的。

二寶琢磨了一會兒,找看守儲藥間的青年搭上話,“你是從外面來的吧,是大夫嗎?”

青年不認識他,也不願意多說,只反問道:“你又是誰,怎麽進來的?”

二寶冷笑一聲,出示自己的玉佩,“認得這個嗎?我是百肢王的朋友,他帶我來的。”

青年瞧了瞧玉佩,搖頭說:“我不是宮裏人,不認識這玉佩。”

二寶說:“沒關系,你可以找個宮裏人來辨辨,要是假的我就把頭割給你。”

青年說:“我要你頭幹什麽,這要是假的,估計你頭也保不住。”

說是這樣說,青年還是去外面叫了人。來人年齡偏大,一看玉佩登時睜大眼,說那是百肢王的東西,佩戴了好多年。

青年立馬老實了,笑哈哈地向二寶道歉。二寶不屑于計較什麽,開始和他閑聊,片刻工夫就聊成了兩肋插刀的弟兄倆。

二寶說:“你這兒藥是不是少了幾種?”

青年說:“不能啊,所有藥丸都存在這裏,我負責登記入庫的。哦,地下還有一層,裏面有間冰室,需要冷藏的藥丸擱在冰室裏。”

二寶眼睛一亮,“能帶我看看嗎?”

很快,二寶抱着膀子從冰室裏出來了。

他哆嗦着問:“都在這兒了?”

青年哆嗦着說:“都在這兒了。”

二寶說:“應該還有別的儲藥間吧,缺藥啊。”

青年拍着胸脯,“不可能的,您想找什麽藥直接問我就好,我都知道,倒背如流。”

二寶說:“我也不知道那藥的名字,但陛下跟我說那藥吃了之後身體能變強,很強很強朝能打的那種。”

青年了然,“喔,我明白了!跟我來。”

于是二寶跟他回了上層,見他從一個藥格裏取出一枚用紙包好的藥丸,賊兮兮地說:“這個東西,一個晚上只需要吃一粒,吃完能頂一晚上,賊強!”

二寶眨眨眼,“什麽意思?”

青年詫異,“就是那個呀!這玉佩你都拿着了,難不成還沒和陛下那個過?”

二寶看看他,又看看玉佩,忍着發麻的頭皮說:“還沒,還沒。”

青年嘿嘿笑,“不急,做好心理準備再說。”

二寶:“哈哈,哈哈,謝謝啊,但是我要找的不是這種藥,陛下說的那種是給……給軍隊用的。”

說到後面二寶放低了聲音,大有“噓你別吵吵這是內部機密”的意思。青年見狀果然深以為意,點頭說:“不愧是拿到陛下玉佩的人,陛下連這種機密都告訴你了。成吧,你跟我來。”

二寶又被帶到了下層,曲折迂回轉了幾間耳室,然後進入了一個空間更大的地下室。

他直接驚呆了,站在入口大張着嘴。

只見這個空間裏擺放了成千上萬只木桶,有的木桶是空的,有的裏面裝了棕色液體。貼近山壁的方位有鐵軌運輸帶,運輸帶上不斷有木桶送上送下,那是工人正在從接藥口接收藥液。

二寶木然問道:“這裏頭裝的是?”

青年說:“就是你要找的那種藥啊,不是藥丸,是藥液,需要人坐進去浸泡三天三夜才能完成的,少一個時辰都不行。”

二寶掰着手指算,距離中秋只剩五天了,向慧人族行軍還需要兩天時間,有點緊迫,看來馬上就會有軍隊進來。

之後有人警惕地問青年帶了誰進來,青年說是陛下的人,還把玉佩展示給他們看了。再後來青年說了什麽二寶就不知道了,因為他全部的思緒都在那些藥液上。

如果要打造一批五萬人的軍隊,那麽就會有五萬桶藥液。這裏應該沒有那麽多,但一萬到兩萬還是有的,如果分批次來煉造,即是說已經有至少一批或兩批士兵已經出欄了。

怎麽辦?

是藥液,不是藥丸。

計劃要落空了,藥液沒法偷換出去。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混亂中,二寶想到了一個糟糕的辦法。

——直接毀掉煉藥場。

這裏有黑火油,有霹靂彈,有火。

毀掉煉藥場,他可以做到。他可以阻止新一批士兵出欄,阻止他們再煉新藥,阻止他們用這個煉藥場繼續作孽。

反正,反正他逃生的機會已經很渺茫……

王宮裏,百肢王已經接到了陸軍統帥清點的兵士數目,也接到了禦林軍的禀報,得知二寶在獵場失蹤了。

他雙目赤紅,毫不留情地揮劍斬落了禦林軍的腦袋,然後收劍回鞘,對陸軍統帥下令朝煉藥場出發。

與此同時,藏弓檢閱了承銘的第五軍,打算先回一趟昆侖山。但在半道上莫名覺得心慌心悸,控馬的節奏也亂了。

他将馬匹交給随行的副将,上了蒸汽車。誰知調息之後非但沒有好轉,反倒更加嚴重,便召來副将,吩咐去準備夜行者的假面皮。

中秋之前,無論如何要再去一趟百肢王宮,見見他的小二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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