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糾纏

豹旗軍四個人等得心焦, 終于在黃昏時等來了人。藏弓抱着二寶落地,不假他人手,直接把二寶塞進了蒸汽車裏。

豹三驚呼一聲:“主君,您中箭了!”

藏弓沒好氣地說:“我知道。”

豹三縮回駕駛位, 一句“那您一路抱着累不累”硬是沒敢問出口。

藏弓反手拔出背上的箭, 箭頭帶着倒鈎, 勾扯出一小塊紅肉,看得別人觸目驚心。

二寶有些生氣, 說道:“大家都在這兒,就不能叫人搭把手幫你弄?現在什麽器具都沒有, 你是打算流一路的血嗎?”

藏弓看他, “你是在關心我?”

二寶:“……”

二寶把袖子撸起來,露出白晃晃的腕子, “喏, 咬一口去。”

藏弓卻鬧起別扭來,“既然不是關心就不用獻殷勤, 我不稀罕。”

“你!”二寶終歸心軟, 就算對藏弓沒了那種感覺, 也還是把他當朋友的, 便忍氣吞聲道,“行行行, 我關心你,你喝點血, 好叫傷口早點複原。”

藏弓心知二寶身不由己, 也不是怪他,就是對那一聲聲的遇郎氣不過。自己苦心經營半年,敵不過人家幾粒藥, 這算怎麽回事?

冤歸冤,主要還是邱冷遇那狗賊的責任,藏弓當下也不再疾言厲色,伸手握住二寶素白的腕子,指腹摩挲,然後低下了頭。

“喂!叫你咬,沒叫你……沒叫你這樣!”二寶羞得臉紅。手腕上的觸感酥酥麻麻爬上脊椎,是藏弓在親吻他。

藏弓挺有理,“你自己送到我嘴邊的,管我是咬還是怎麽着?周圍四雙眼睛看着你呢,你扪心自問,是我硬搶的嗎?”

二寶啞然。前頭駕車的兩人沒好意思往後看,他扭頭觀察後排的兩個,那兩個正欲蓋彌彰地眺望窗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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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是你的人,當然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了。我就問你到底喝不喝,不喝就算了,別說我沒招呼你。”

藏弓說:“短短幾天的功夫吃了那麽多藥,血還能純淨麽?我可不像某些人,傻裏傻氣,被人喂了藥還當對方是好心。”

“你這人怎麽這樣,說話夾槍帶棒的!”二寶被嗆得憋屈,心想不喝拉倒,誰要上趕着讨罵,活該疼去吧。

等等,這幾個人越看越眼熟呢……

二寶扒着車座仔細瞅後排兩個,說道:“兩位大哥,你們不是街頭賣藝的嗎?你們是将軍的人?”

豹七和豹九齊齊擺手:不知道,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二寶又去扒拉豹五的肩膀,豹五回頭沖他笑,他就更生氣了,“這不是甜品鋪子的老板嘛!哦,我想起來了,之前在樹林裏初見,承銘大哥手下就有幾個眼熟的,歪鼻子又斜眼,也是你們吧!還有之前弄刺青那次,及時踹開我家鋪門的那個也是!”

豹七說:“歪鼻子斜眼的是豹九。”

二寶嗤道:“是啊,你沒有,因為你當時垂着腦袋不敢擡起來。你們,原來你們全都是當兵的,今個可算湊齊了啊!”

藏弓說:“嗯,我也是才知道的。”

二寶質疑:“承銘大哥沒有告訴你?”

藏弓搖頭:“沒有,都是暗中保護。”

豹旗軍四個:“…………”

車內一陣鴉雀無聲。

天黑以後,幾人在邊境的官家驿站住下了,有慧人族的哨崗和巡邏兵,就算百肢族人追上來也不敢輕舉妄動。

藏弓還像往常那樣和二寶同宿一間房,二寶托豹三去買來了縫合傷口用的針線和消毒液,打算為藏弓縫合箭傷。

藏弓卻止住他,兀自脫了一身黑衣,咬着發辮開始恢複自己的身量。

只見他皮膚下的骨骼突兀地伸展着,随着咬在齒關卻怎麽都咬不住的悶哼聲洩出口,骨節之間也發出了咯吧聲響。

二寶不由自主捏住了衣角。

這過程很疼吧,看着就很疼。

但疼到底是什麽滋味,二寶并沒有嘗過。他想象中的疼是虛假的,是他把各種不舒服的感受糅雜在一起做出的判斷。

他想替藏弓承受這種疼。

沒有別的,只因為藏弓是為了他才要使用縮骨功,才要受這份罪。

而他還記得,藏弓第一次以夜行者身份進天樞殿見他時,他的心疼可比現在要強烈百倍。

那種心疼忽然就不見了……

良久之後,藏弓終于恢複了本來的形貌,兩手撐在桌沿,露出了精壯的後背。

二寶站在他身後,凝視着他因短促的呼吸而引發的起伏,忽又想起了烈日當空的那天下午,和大雨如瀑的那天早上。

兩個背影交疊在一起,原來大有不同,就連汗珠和雨珠也不同。

“在想邱冷遇?”藏弓見他拿着針線發呆,氣哼哼地問道。

“沒有,只是,只是有點困惑……”二寶底氣不足,“我知道是駐顏丹在混淆我的印象,但是,我又會覺得這也沒什麽問題。”

“不管你是怎麽想的,從現在開始忘掉邱冷遇,”藏弓心裏酸酸的,“既然感情靠不住,就靠理智,告訴你自己,他是個壞人,他對你沒安好心。”

二寶讷讷,“那你對我安好心了麽?”

藏弓炸了,“你說呢?!我要不是圖你一個心甘情願,早把你辦得松松垮垮了,還留你到現在磨唧着不知道該選誰?”

二寶茫然,“什麽松垮?”

藏弓:“……”

藏弓深深吸氣,又徐徐吐息。

還能怎麽辦呢?小王八蛋對什麽都是一知半解,這麽問是因為真的不知道,要換了別人,接下來絕對就是挨操的份兒。

身量恢複了,傷口也被撐裂了,又流出不少血。

二寶心裏埋怨他亂來,卻也知道這縮骨功不能長期保持,就算現在不恢複,等縫完之後再恢複還是要撕裂的。

縫合傷口的過程也很崎岖。

當二寶的手指觸摸到肩背的皮膚時,藏弓身上的肌肉顯而易見地繃緊了。

而當二寶離得更近些,呼吸擦過後頸的發絲時,藏弓不可遏制地起了反應。

他倏地起身,像頭暴躁的雄獅,“不要你縫了,就這樣吧!”

二寶氣急敗壞,“能不能別這麽任性,明知道箭有倒鈎還那麽粗魯地拔,又不肯喝我的血,現在傷口都開成一朵花了!”

藏弓說:“那叫豹三進來給我縫。”

二寶把針頭丢進消毒水裏,“所以你其實就是跟我過不去是吧?我也不想啊,我不是自願吃那些藥的啊!”

藏弓:“已經不是因為那件事了!”

二寶:“那又是因為什麽事?”

藏弓:“你!算了算了,你縫,我忍着。”

這一縫就接近半個時辰,由于傷口開成了花,二寶足足給他縫了三十幾針,裏裏外外好幾層。

二寶說:“虧得我技術過硬,你這傷□□給尋常的大夫去縫試試,保準給你把小雛菊縫成大頭野秋菊。”

藏弓說:“有什麽區別?”

二寶說:“一個緊實,一個松垮。”

藏弓:“……”

所以他其實是懂的吧!

沒過多會兒豹三送來了湯藥,趁着接藥的空當二寶跑到別的房間去了。

藏弓也不着急,坐在桌邊慢條斯理地喝苦藥,片刻之後門開了,二寶被不知道是豹幾給塞了進來。

吹着碗沿的藥草細渣,藏弓說:“怎麽,怕我吃了你?”

二寶幹笑,“我沒有別的意思,主要是你這個……”他沒好意思說完,用手指了指藏弓的腰部往下。

藏弓低頭看了一眼,映在藥汁裏的目光便染上了幾分戲谑,“能怪我麽?你在我背後摸來摸去,我是殘廢才能不起反應。但也沒必要跑,不是你心甘情願,我必不會對你怎麽樣,何況現在還有傷。”

二寶咕哝:“我感覺這點傷對你來說也不算什麽……”

藏弓啪地擱了藥碗,“傷不是重點!我在你眼裏就是個禽獸?你都能安心躺在別人的龍床上,卻不肯跟我同宿一房?披着人皮的禽獸你當是人,這麽英俊的人站在你面前你卻當成禽獸?”

二寶封口,拼命搖頭。

但藏弓是不是禽獸,他覺得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将軍,九宮孔雀王還活着。”躺在床上,二寶死死貼着牆,努力說一些能澆滅年輕人火氣的話題。

藏弓果然不悅地嗯了一聲,說道:“這些江湖莽夫命大得很,沒有找見屍體就代表活着。”

二寶說:“對不起,他的傷口嚴重發炎,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他治好了。”

藏弓:“!!!”簡直氣死。

二寶很想回家看看松鼠和黃牛,給他們報個平安,但藏弓說昆侖大街已經不安全了,回去反而是給家裏添麻煩。

二寶說:“那我能不能躲在暗處看兩眼?知道他們平安就離開。”

藏弓冷嗤:“阿貓阿狗你都在意,唯獨不知道在意我。且放心吧,他們好得很,又不是誰都像我一樣把你擱在心尖上。沒了你,松鼠都吃胖了兩斤,黃牛也年輕了不少。”

二寶嚷起:“你胡說!休想拆散我們鐵三角牢不可破的關系!”

藏弓說:“那成,我跟你打個賭,要是他們沒了你還過得好好的,就算我贏,要是他們傷心流淚過不下去,就算我輸。我要是贏了也不會逼你什麽,心甘情願給我親一口就行。”

二寶說:“一言為定!”

話音剛落,吧啾一個濕熱的吻就落在了唇上。

二寶瞪大了眼睛,捂嘴後撤,“你!”

藏弓:“怎麽,反正我贏定了,先親後親不都是親嗎?”

二寶:“你你你!!”

藏弓一掀被子,翻身背對他去,“你什麽你,趕緊睡了。”

次日,藏弓陪着二寶回了昆侖,天沒黑時到的地方,但藏弓把二寶帶到大宅裏待了兩個時辰,等路上沒什麽人了才回南溪村。

南溪村的小山居裏,遍地都是黃黃的紙錢。二寶被藏弓抱着窩在屋頂上,揭了一片瓦,觀察着屋裏的動靜。

只見黃牛和松鼠正在大吃特吃,花花也在旁邊,胖杜鵑則冷漠地待在房梁上,看起來并不多麽感激松鼠的好意邀請。

在正對門的八仙桌上,幾盤果品還新鮮着,香爐裏已經積攢了不少香灰,而在香爐後頭,是他二寶的牌位。

藏弓悄聲說:“我提前叫人來通知的,說你在百肢族的山體爆炸中喪生了,想看看他們的反應。你看他們難過嗎?”

“我看他們不像。”二寶的心寒了半截。

藏弓說:“再看你的床,被盤成什麽樣了,估摸是黃牛把雪橇隊放了進來,開了場盛大的舞會。”

二寶點頭,四眼兒一直對他的床有企圖。

藏弓說:“床邊放着的兩包東西,那是松鼠和黃牛的行李,他們打算擇旁木而栖了。”

二寶:“……別說了。”

正當二寶心碎不已,打算直接離開這個傷心地時,屋裏的松鼠和黃牛動起來了。

松鼠說:“老三,決定了嗎?”

黃牛說:“那還有什麽好猶豫的。我黃老三這條命是二寶救回來的,多活一年半,也夠本了。”

松鼠說:“成,今天咱們也快活了,足意了。有邱冷峻在,以後這一家子也不用咱們擔心,何況還有狗将領派來的那些人照應着。”

黃牛點頭,“咱們三兄弟說好了同生共死,缺一個也不行,找二寶去!”

一大一小倆牲畜背上了各自的行李。

松鼠說:“咱們畢竟是牲畜,趁夜好趕路。但能不能混進百肢族的王宮還真說不準,萬一死在半道上……”

黃牛說:“死就死!命可以丢,二寶的仇不能不報!”

松鼠被感動,用力點頭,“老三,我今日重新認識你了,沒想到你這麽講義氣。對了,煙杆兒帶了嗎?”

黃牛說:“沒帶,我老牛要在死之前做點有意義的事,戒煙就是第一步。但是臭皮子,二寶是自己點火炸的山,咱找誰報仇去?”

松鼠飛起一腳踢中牛頭,“你連找誰報仇都不知道,還在這兒跟我叭叭叭呢!當然是百肢王,是他擄走的二寶!”

屋頂上,二寶喜極而泣,拼命搖晃藏弓,“他們沒有抛棄我,他們不是要擇旁木,而是要為我報仇!你輸了,你看錯他們了!”

藏弓也很意外,但這次他輸得很欣慰。他擦掉二寶的眼淚,溫柔地說:“是,我輸了,我低估了他們對你的感情。但是二寶,那是因為你值得,你值得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

二寶想起打賭的事,“可你都已經親完我了,現在怎麽辦?”

藏弓詫異道:“這麽小氣的?行吧行吧,既然白親你一口,你就再給親回去吧,我不反抗。”

二寶大怒,“誰要親回去了!”

藏弓暗自發笑,“那你想怎麽着?”

二寶也不知道還能怎麽着,氣道:“姑且不跟你計較!但是現在我贏了,我……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藏弓滿面堆笑,“你說。”

他這麽爽快,二寶卻踟蹰了,不敢說。

藏弓看出來點什麽,問道:“不會是想為邱冷遇求點什麽吧?”

二寶吞吞吐吐:“是,是想為他……但是不求別的,也不求你放過他,只求你到最後能饒他一條命!”

藏弓額角泛青筋,“你就不擔心我打不過他,最後反被他給殺了?你在他面前替我求過沒有?”

二寶說:“你肯定打得過他,我沒見過比你更能打的。”

藏弓說:“拍馬屁也沒用,不行!”

屋裏,胖杜鵑從梁上飛了下來,啪叽一下掉落在桌子上。松鼠和黃牛仰頭去看那個小窟窿,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松鼠說:“我好像聽到了二寶的聲音。”

黃牛說:“我還聽到了狗将領的聲音。”

倆牲畜齊齊大喊:“狗二寶!下來!!”

眨眼的功夫,争吵聲從屋頂轉移到了門外。藏弓踹門而進,還在對身後的人說:“我殺我自己行不行?我不想活了!”

他身後的人說:“你別說氣話,他真的蠻可憐的,哪怕你把他打殘呢,廢他武功呢,留一條命就行。”

藏弓說:“我把他打殘,你再上趕着去給他治好?我有力氣使不出去還是怎麽的?”

“別這樣,将軍……”

“喊也沒用,不聽!”

松鼠和黃牛的包裹掉了地。

二寶沒死,倆牲畜很想抱頭痛哭,但眼前這個二寶又有些不同,叫他們不由望而卻步。

——穿的衣服輕飄飄的,像仙子,不接地氣。

——發型也乖巧立整,像仙子,特別特別不接地氣。

倆牲畜對望一眼,齊齊問道:“你是二寶嗎?”

二寶分出神來,撲上去抱他倆,“當然是我啦!灰老大,黃老三,你們老二回來啦!哈哈哈,我沒死啊哈哈哈!”

松鼠熱淚盈眶,“果然是我二寶!”

黃牛也吭哧,“還是原來的配方!”

藏弓看着這一家三口抱成團,沒被感動,反而又是一股無名火起——合着對別人都與原先一般無二,唯獨對他沒感情了。

藏弓砰地摔上了門,撂下一句“給你半個時辰”就去了院子裏。

他先是吹了暗語哨,吩咐豹旗軍盯好附近,然後坐到了松樹底下,拾兩顆石子在手裏盤,招呼邱冷峻出來說話。

邱冷峻壓根兒就沒相信過二寶死了,因而在松鼠和黃牛為二寶立牌祭拜的時候也沒參與。他說:“我知道殿下會回來的。”

藏弓嗯聲,直奔主題:“你聽說過駐顏丹嗎?”

邱冷峻說:“有印象,是邱冷遇用自己的血融合先王的妖力煉制的,能保容顏不衰。他是個癡人,妖王壽命長,他也不想老,就異想天開地去研制什麽駐顏丹。說白了不就是長生不老藥麽,根本沒人看好他。他修改過很多次配方,也失敗了很多次,沒想到最後竟然真的成功了。”

藏弓說:“有副作用。”

邱冷峻說:“他死的時候已經二十七歲,但看起來還是二十歲時的模樣,如果有副作用,應該也是他能克服的。”

藏弓說:“

他能克服,二寶不能。二寶的血脈裏有先代妖王的執念,駐顏丹激發了這種執念。”

邱冷峻沉默半晌,末了嘆氣道:“懂了,那殿下現在應該很在意邱冷遇,甚至會把對你的感情轉嫁給他,是嗎?”

藏弓說:“是,所以我想要解藥。”

邱冷峻說:“邱冷遇是我們族中最好的煉藥師,他研制的東西,只有他自己能配出解藥。”

啪的一聲,兩顆石子在掌心破碎,藏弓竭力壓抑着情緒,“好,明白了。”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中央第七軍主帥和極目族大祭司大婚,設宴慧人王宮,六族同祝,萬民同賀,鋪天蓋地的炮竹和喝彩聲淹沒了整個王城,高牆之內更是人潮湧動,盛況空前,堪比沸釜。

二寶被藏弓帶在身邊,要求一步都不準離開。藏弓這回沒有用縮骨功,只貼了假面皮,頂替的是承銘的副将樊於洲的身份。

“這裏真熱鬧啊。”二寶由衷贊嘆。

“還是安靜點好,滾水之下必有堿沙,都等着冒泡呢。”藏弓拉着他,跟随承銘去聖陽宮回禀先前的赈災事宜。

穆恒文今天着盛裝,王冠還是帶耳翅的那種。他叫宮人們都退下,只留這三位在殿內,之後朝二寶問好,絲毫不拘什麽尊卑禮節。

只是他不大清楚該怎麽稱呼二寶,便開玩笑似地問藏弓是否該稱王嫂。藏弓欣然受之,二寶卻氣得面紅耳赤。

藥箱都已準備好,藏弓把二寶推向前,說道:“我在外面守着你,像平時那樣做就好,別緊張。”

二寶回頭看了他一眼,“好。”

距離吉時還有一個時辰,足夠。

承銘陪着守在外間,無不遺憾地說道:“主君,小老板剛才看你的眼神還是有情的,屬下覺得恢複有望,時間問題而已。”

藏弓說:“等他在宴席上見到百肢王,你再看看他的眼神。”

承銘:“……”

承銘做夢都沒想到,這世界上還有人能成為自家主君的情敵,即使對方使用了不正當競争手段。

他亦有些自責,早知道這樣,當初豁出命去也不能叫小老板被那群人劫走。

半個時辰之後,二寶從殿內出來了。

“手術很成功,但因為隔的時間太長了,愈合得不是很好,留了一點點疤,湊近能看出來。”二寶彙報自己的工作。

藏弓說:“不打緊,他又沒媳婦,沒人會湊近看。”

再一想,自己媳婦也快丢了,還有什麽資格嘲笑別人。哎。

聖樂宮廣場,歌舞升平,熱鬧非常。各族來客都已經落座,只等吉時一到,新人入場。

鱗甲王瞧見了舞臺正對面的百肢王,仍舊是華服罩袍遮掩,氣度倒似乎是更勝往昔了。同樣是一把年紀,他瞧瞧自己——算了,未免有些瞧不上自己。

随他一起來的除了貼身侍奉的大太監和宮娥,還有高谷将軍,因為他們的兵馬已在京郊待命,一批先鋒軍也已混進城中,具體事宜還需由高谷全權負責。

“你過來。”鱗甲王對大太監耳語,大太監得令之後朝百肢王走去,不多會兒後回來,交給鱗甲王一張字條。

鱗甲王掃了一眼,視線瞄向承銘的座位。那裏是空的。正巧傳報聲起,聖主來了,跟在後面的承銘也回到了座位上。

承銘留意到了他審視的目光,沖他點頭致意,他也回以微笑——畢竟在暗地裏的明面上,他們還保持着合作關系。

聖主舉杯說了一些官話,宣布宴席開始,然後令大家随意喝酒賞舞,靜待吉時到來。

鱗甲王舉杯共飲,重新落座之後又望向了承銘的位置。

他身後坐着兩個人,一個身材高大,舉手投足頗有些貴氣——高谷說那人名叫樊於洲。另一個他就認識了,是昆侖山的那個號稱能起死回生的小老板。

這紙條上點名要保的就是他。

鱗甲王不由露出戲谑的笑意。

百肢王也在望着那裏。

他對身邊的石崇燦示意,石崇燦便端着酒杯繞了過去,先向承銘敬酒,再去和樊於洲打招呼。

以石崇燦的陸軍統帥身份,跟承銘本該同起同坐,但六王聯治只不過是名義上好聽,實際卻是以慧人族為尊,那麽慧人族的中央軍主帥就平白高出他一頭了。

因而他主動和一個副将打招呼,算足夠客氣,而對方的态度不冷不熱,也無可厚非。

樊於洲起身同他碰杯,他再添一杯要同小老板碰,卻被樊於洲給擋了。

之後他添第三杯,心想樊於洲不好再擋吧,結果是承銘親自來擋。

他笑着回到了百肢王身後,對百肢王彙報這一情況。

百肢王沒表态,臉色被罩袍遮掩,唯有一雙骨節泛白的手暴露了內心的情緒。

又過了一會兒,百肢王說:“去告訴鱗甲王,樊於洲就是穆昭淵,叫他沉住氣。”

石崇燦訝然,“陛下确定?”

百肢王點了點頭。

百肢王觀察着,接着道:“上回從王宮裏劫走容昔的那個夜行者也是他假扮的,你看他的手。”

石崇燦不明白,“手怎麽了?”

百肢王說:“易容術和縮骨功可以改變他的形貌,卻不能細致到把手的形狀大小也一并改了。上回孤将裝有金雕小狼的匣子交給他,他執匣的手就和現在執杯的手一模一樣。”

說罷,百肢王親自端着酒杯朝承銘走了過去,與他對飲。

場面話說完,百肢王便詢問承銘身後的将軍是誰,誇耀了一番好氣度。

承銘這時候該把副将拎出來介紹,但他沒有,只是客套地回答了問題。

維護之意明顯,敲定了百肢王的猜測。

百肢王走到了後座,沖樊於洲禮貌一笑,轉向另一人時眼神就變得幽暗深邃許多,仿佛有千言萬語都盛在了其中。

然而一道陰影斜插過來,樊於洲的笑容帶着危險,“百肢王陛下,內子怕生,掃了陛下的雅興就不好了。”

百肢王勉力壓制着怒意,“內子?”

樊於洲長眉一挑,沉沉道:“怎麽,陛下很喜歡演戲?可別說你看不出來我是誰。”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二寶生怕他們把事情挑破弄得不好收場,便從藏弓身後探出頭來,對百肢王說:“陛下,馬上就到吉時了。”

“容昔……”百肢王情難自已。

“陛下叫錯人了,”樊於洲說,“內子名叫二寶,不是什麽容西容東,這樣未免不夠禮貌。”

“你!”百肢王抓住了樊於洲的衣領。

“陛下,陛下您還是先回去吧!”二寶目光懇切。

“容昔……”百肢王的聲音染上顫意。

這小兔子一樣的人,這思念了好幾天的聲音,忽然再現,任誰都要控制不住情緒。百肢王繃緊的那根弦一下就斷了,锃地一聲割破了自己的心頭肉。

他急切地想問一句“你這幾天過得好不好”,無奈他的容昔已被樊於洲摟到了懷裏,那神情分明在告誡他想都別想。

他不能在這時候鬧事,否則對大計、對自己和容昔都無益,于是仰頭灌下一杯酒,惱恨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大家都在飲酒賞舞,觥籌交錯間誰也沒留意到這裏的動靜。而在百肢王歸位以後,六翼族和極目族分別有人來和承銘客套,最後是水栖族的小公主露藍依,直接拎着酒壺來的。

承銘見到她似乎有點怕,二寶便對藏弓說:“我知道承銘大哥為什麽不喜歡小公主了,這不符合他的審美啊,他要這樣的。”

二寶比劃着曲線,藏弓便笑出聲,揉揉他的腦袋頂說:“你對情愛之事還是不懂。要說審美,你也不符合我的審美,我不還是愛你愛得死去活來?”

二寶:“……當我沒說。”

露藍依小公主愛屋及烏,要和承銘的副将喝酒,藏弓推卻不過便陪着碰了幾杯。而在這短短時間內,二寶的面前忽然多了一張紙條。

他左右看了幾圈,沒見着有人形跡可疑,便悄悄打開紙條查看。

一刻鐘後,禦花園,燕雙栖樓相見。

沒有落款,但畫了一塊玉佩,是百肢王送給二寶的那塊。

二寶心髒砰砰跳,有種做賊的感覺。

理智上講,他知道不能背着藏弓去和百肢王相見,但情感上,有個聲音在逼迫他,說去吧去吧去吧,你不去的話遇郎會很難過。

而且藏弓這邊準備就緒,百肢王很可能在今日走到人生的終結。

強烈的矛盾沖擊着二寶。

藏弓還在和小公主喝酒,二寶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吸氣,攥着紙條溜出去了。

他一路走得忽快忽慢,快是因為那聲音催促他,慢是因為他不想背叛藏弓。

他掙紮得厲害。

之後到得一個夾巷裏,他停住了腳步。思來想去,還是不行,他決定回去找藏弓。

誰知剛出夾巷口,一個寬闊的胸懷擋住了他的去路。

藏弓站在巷口,目光融融地望着他,“怎麽又回來了,不去赴約麽?”

“我……你……”二寶心虛地垂着腦袋,“你怎麽找過來的?”

藏弓說:“因為我後腦勺上長了眼睛。”

二寶說:“你又不是極目族人。”

“嗯,我不是,但你在不在我身邊,我光靠直覺就能知道。”

藏弓忽然張開懷抱,把二寶抱住了,“寶,你剛才是要回來找我的,對麽?”

“我……”二寶沒由來覺得鼻子發酸,終于還是點點頭,“是,我不該偷偷跑出來,我打算回去找你了。”

“好,這就夠了。”

藏弓松開懷抱,從二寶的頭上拔下白玉簪,對準了自己的心口,問道:“你選擇回來找我,就意味着你願意回到過去,對麽?”

二寶茫然地點頭,“但是你這是要幹什麽,沒必要自殺吧!”

藏弓笑了,倏地用那發簪刺進了自己的皮膚,繼而一點點深入,直紮了有一寸深。

他臉色陡然轉白,二寶吓壞了,忙去拔發簪,驚聲呼喊道:“你這是幹什麽呀,到底是什麽意思呀!”

藏弓卻握住他的肩膀,自己把發簪拔了出來,舌尖描着發簪上的殘血,無端叫那一張平平無奇的假面變得妖豔惑人。

而後他傾身低頭,吻在了二寶的唇畔。

血味蔓延,二寶喉頭滑動,渾渾噩噩地吞下了那一口腥甜。

吻得深了,二寶的臉也紅透了。他似乎察覺到有什麽地方倏然一動,心髒便以另一種頻率跳了起來,像在敲鼓,咚咚咚咚的很歡快。

“所以,你……”二寶讷讷地張着嘴,便叫面前人又占了個便宜,是一個溫柔無比的淺啄。

“這是我的心頭血,”藏弓笑着說,“方才又給你渡了真氣,試試。”

二寶問:“試什麽?”

藏弓說:“我想要駐顏丹的解藥,但你只身去赴約一定會被他騙走,所以,暫時做我的傀儡,你願意麽?”

傀儡……

二寶的腦袋還在發懵,“活人也能行?”

藏弓說:“以前沒試過,現在試試。”

二寶問:“怎麽試?”

藏弓說:“過來親我一口。”

二寶笑,“異想天開。”

然後他看見自己邁步向前,在藏弓的臉上親了一口。

二寶震驚了,藏弓也震驚了,都沒想到這招竟然意外的好使。

藏弓深深吸氣,一手撐着宮牆,竭力使自己平靜。

“現在,趕緊去赴約吧,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麽龌龊事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剜心削骨”小可愛的營養液!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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