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明覺厲的蓑衣匠
又下雨了。
紫雲消失的第二天,小坎莊嘩嘩的下起了暴雨,從深夜下到翌日下午,屋外一碗黃泥湯還在不斷上漲。劉倉大罵罵咧咧地披着蓑衣釘木板加高門檻,劉李氏抄着葫蘆瓢,一下下把泥湯潑到外面去。
雨聲暴烈,遠遠的聽到有人敲着鐵撥子,音色婉轉地唱:“蓑衣咯——織蓑衣——我家的蓑衣輕又暖,披上身來好似仙。日曬雨淋渾不怕,要留清爽在人間。蓑——衣——”
“大叔,要不要來一件蓑衣?”
“走走走,老子有,不要你的破蓑衣。”
“你身上的蓑衣都舊了,來件新的不好嗎?”
劉李氏插嘴道:“來兩件。”
劉倉大大怒,錘子重重一敲:“臭婆娘,你又亂花錢!”
劉李氏以同等音量吼回去:“死鬼,你披着蓑衣好幹淨!活該老娘就得受雨淋,你tnd有沒有良心?老娘買件蓑衣咋啦?伺候你吃伺候你穿,買件蓑衣咋啦?啊?啊?!”
劉倉大縮卵了:“行,行。你在理——幹嘛要買兩件?”
劉李氏往西屋一指:“給綿綿也織一件。”
劉倉大釘好了門檻,焉焉地抄起鐵鏟舀湯,年輕的蓑衣匠脫下身上蓑衣交給劉李氏:“大娘,您先披着,我進屋織。”
“行。”
蓑衣匠背着大捆蓑衣草沖進西屋,長籲一口氣,反手解下蓑衣草,環視一圈。
張青陽坐在椅子上,擡頭,兩人目光對撞。蓑衣匠移開視線,笑眯眯的對綿綿說:“你是綿綿嗎?過來呀。”
綿綿磨磨蹭蹭過去,被蓑衣匠扳過來,背面朝他,手比了肩寬和身長,輕快地說了一句:“小姑娘根骨不錯嘛。”彎腰解開束蓑衣草的繩子,一大捆蓑衣草散開,青幽幽的,滾着露珠,還有新鮮的青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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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綿綿,有凳子嗎?”
綿綿很不習慣蓑衣匠的叫法,抗議:“我不叫小綿綿,我叫劉綿綿。”
“知道了小綿綿。”
綿綿嘟着嘴,拿了一張拐腳凳給他。
蓑衣匠一屁股坐下來,彎腰挑揀細長的蓑衣草,他的手指纖長靈活,一根根蓑衣草夾在指間快速交織,很快編出了一截扁平的領口,蓑衣草上下翻飛帶着獨特的韻律和美感。綿綿驚奇的看着,忘記了之前一點不愉快,真心實意的崇拜:“你好厲害。”
張蓑衣匠笑嘻嘻的:“多謝誇獎。”
他目光瞥了一下張青陽,他也在看,坐得一本正經,一座活木雕。
綿綿搬了張椅子,挨着蓑衣匠坐下,虛心請教:“我做女紅老是紮到手,怎能才能不紮手?”
“這個啊,你往手上紮個九千九百九十九下,就再也不會紮手啦!”
“啊!”綿綿驚叫一聲,眼睛睜得圓圓的,“不可能,你在哄我。”她撲上去,抱着他大腿猛晃,拐腳凳篤篤點地,“告訴我嘛告訴我嘛!”
“哎呦喂別晃了,草都抖散了。小祖宗,我告訴你還不行嗎。”
綿綿不晃了,龇牙威脅道:“你再哄我,我咬你啊。”
蓑衣匠織好了領口,準備增绺,一邊編一邊說:“去修行,修成了就不會紮手了。”
綿綿咯吱咯吱地磨牙:“你又哄我。”
“不哄你,我說的是真的。”蓑衣匠咧嘴微笑,微黑的臉龐竟生出幾分清秀的意思來:“你想聽嗎?”
綿綿打了個大哈欠。
蓑衣匠起自己的故事。他本是大戶嫡子,父親盼他走上修行路,花大錢買來珍奇丹藥為他洗筋伐髓。然而他的資質實在太差,大把藥吃下去只勉強修到能聚氣的地步。
父親為他花了大筆錢財,家業荒廢,最終落得靠編蓑衣過活的結局。
說話間,他已經開始正式編蓑衣了。
“我已經好多年沒修煉過了,不過一點小法術還是會的。”蓑衣匠揉着眼睛,左手打個響指,一簇火焰冒出來,綿綿哇地叫起來,小小火焰受驚似的迅速熄滅。
他編結鎖扣:“雖然我沒什麽天分,不過修煉的好處是實實在在的,就拿織蓑衣這件事來說吧,我穿針走線織蓑衣的速度總比普通人快些,而且紮到手了也不容易受傷。”
綿綿單手托腮,憂郁地晃着小腿兒:“要花好多好多錢呢,我家沒有那麽多錢。”
“小綿綿,修行這事主要看天賦,天賦不行,只能像我這樣拿錢砸,還八成砸不成。天賦高的那些宗門願意倒貼錢養你,所以說啊,投胎是個運氣活呢——你知道北升嗎?”
活木雕挺了挺身子。
“北升是誰?沒聽說過。”
“北升啊,跟你算半個老鄉,他是更北邊的張家嶺村的人。出生的時候有一顆大得像月亮的星星從北荒升起,所以叫北升。據說他天生氣海通暢,修行是事半功倍,一天抵得上別人修一年,可厲害了。”
“哦,好厲害哦。”綿綿相當敷衍。
蓑衣匠笑笑,不再說話,專心織蓑衣。
外面的雨聲小了。
一聲驚呼響起。
“哎喲大先生?對不住對不住,老子沒注意,您快進屋換身衣裳吧。”
老秀才一身黃泥湯,又氣又無奈,匆匆闖進西屋,氣喘籲籲地甩下箱子:“你的書。”掃了蓑衣匠一眼,匆匆到東屋換衣服。
張青陽起身慢悠悠朝箱子走去,綿綿搶先打開箱子,翻來翻去,翻到一個小紙包兒,裏面是一截紅頭繩,兩端還有流蘇,她高興得舉着紅頭繩滿屋子蹦跳:“我有紅頭繩了!,我有紅頭繩了!”
蓑衣匠探頭看了箱子一眼:“地方志?”她頗感興趣地望向張青陽,“你看地方志做什麽?”
“我想知道,我從哪裏來。”他慢慢彎腰,一本本摟懷裏。
蓑衣匠惋惜:“是孤兒嗎。哎。”
綿綿翻箱倒櫃,找出寶貝已久的一面破鏡子,對着鏡子美滋滋地紮頭發,左揪一下,右揪一下。
蓑衣匠編得飛快:“以前我家裏也有一套地方志,三十五本擺在書架上,講的是一個氣勢,裝的是臉面,實際上除了怪奇志以外,沒什麽好看的。”
張青陽摟着書,慢悠悠回椅子坐下,首先翻開山川志,第一頁介紹的就是北荒。
北荒,雍州四大絕地之不可知之地,宏靈境內以張家嶺為界,過七百餘裏,即是不盡焱牆,高千尺,環繞北荒。烈焰滾滾,焚盡萬物,日夜不息,不知其已燃幾千萬年矣。
因不盡焱,北荒道落日之景聞名天下。夕陽勝血,滿天熔炎,千變萬化,奇景人間筆墨不可言述,見之必終身難忘,古往今來,詩賦歌頌不知凡幾。
不盡焱後,既為弱水天河,亦環繞北荒。天河水色青黑,不知深達幾千丈。古史記弱水性質奇異,片羽皆沉,永恒不凍。
天河後,不可知。千年前有無數大能試圖闖進北荒,一尋機緣,皆生死不明,最後一位為海外九州隐宗宗主,進之,立死。此後再無人問津矣。
再往後,便是其它山川河流的記載。
進之,立死。
張青陽久久地看着那四個字。
“你是看到了什麽嗎?”他輕輕地嘆,合上書,松手,任由它從腿邊滑落,開始看《怪奇志》。
老秀才換了身幹淨衣裳,踱着方步進屋,站在蓑衣匠身邊看了半晌,蓑衣身軀部分已經織好,正在收邊。他指着蓑衣問:“一件蓑衣多少錢?”
“一件八十吊錢,今天我帶的草不夠,您還等明天勒。”
老秀才掏出一個破破爛爛的錢袋,數了半天,八十枚一枚不少,蓑衣匠喜笑顏開地接過來,放進兜裏,忽的沖張青陽笑道:“這一家子都有蓑衣了,您也不來件?”
張青陽擡頭想了想,擡手,扣指。老秀才大驚失色,箭步沖上去,啪地壓下他胳膊:“他的蓑衣錢我來付!”
蓑衣匠樂得嘴都歪了:“好嘞!”
小半天的功夫,蓑衣匠織好了綿綿的小蓑衣,給劉李氏的蓑衣也織了一小半。綿綿今天得了紅頭繩,又有了新蓑衣,披着蓑衣紮着小辮子在莊裏四處招搖,得瑟得不行。
蓑衣匠在劉家吃了一頓飯,傍晚離開。次又登門再訪,帶着歉意笑道:“瞧我這記性,忘記給大先生和小先生量尺寸了。”
他帶了軟尺,量過老秀才,去量張青陽,張口贊道:“你的根骨很不錯嘛。”
張青陽緩緩道:“你對綿綿,也說過。”
“我那便宜師傅教過我吶。”蓑衣匠嬉皮笑臉,收好軟尺,走了。
念書,寫字,看書。幾本地方志看完了,張青陽仍是一點頭續也無。
不可知,不可知。
他想起了北升,那個在英才志裏占據首位的天才,讀書萬卷,過目不忘,古史權威。
或許,他知道點什麽?
但是這樣的天才,地位高不可攀,想想就知道不是随随便便能搭上話的。
首先得進宗。
“夫子,你對重靈宗了解多少?”
老秀才停筆,有些頭疼地揉壓太陽穴:“重靈宗是雍州第一大宗,傳承悠久。在雍州幾乎是說一不二的存在,唯有宏靈皇室敢與它對抗,其他的,不足于與之比肩。”
“夫子,你看我有進重靈宗的資格嗎?”
“莫來問我,我不知道!”
夫子不能問,只好問別人了。
數日後,蓑衣匠帶着三件蓑衣上門,劉李氏老秀才穿着都很滿意,張青陽慢慢穿上,蓑衣匠熱情地問:“合身不?紮皮不?”
張青陽先點頭,再搖頭,問:“你知道怎麽進重靈宗嗎?”
“啊?”蓑衣匠怔了一下,“重靈宗?你想進重靈宗?”
張青陽點頭。
“北荒郡城盧家,每年六月六,代重靈宗驗靈選徒。”蓑衣匠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想去,就趁早,遲了可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