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張芬妮·姐弟
陳垣從房地産中介那邊摸到了旗山後街227號的出售信息。
“這個房子好啊,老城區,信川小學加信川一中初中部的學區房,孩子走路上學也就十五分鐘。前兩年剛剛搞過市政改造工程,水電管道都嶄嶄新,不用自己操心。兩層樓,上面有陽臺,下面還有這麽個小院子,春夏秋冬都曬得到太陽,很不錯的。”
中介商說着推開弄堂口的小門,“房主急着出手,整個房子過戶搞下來也就七十多萬,這個價位現在很不錯了!”
陳垣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嗯……房子建了多久了啊,賣了幾手了?”
“老城區嘛,房齡肯定都大了,三四手肯定有的,但是零五年還是零六年,那個時候有人買了這個房子,就把它裏裏外外都翻了一遍,再加上前兩年市政管道改造工程……”
話音未落,有人推開房門走到院子曬衣服,三人撞了個面對面,正是上次陳垣過來時看到的抱孩子的婦女。
房産中介對陳垣讪笑了一下:“這個好像是現在的租戶。這個房主也真是的哈,都要賣房了還出租着。”
那婦女一聽賣房兩個字,幾乎勃然大怒道:“誰要賣房了?”
做中介最怕這種不負責任亂甩鍋的房主。一邊挂牌要賣房,一邊又貪這點租金把房子出租出去,等中介把客戶帶過來看房,什麽沖突也都是中介跟租客的,火再大也燒不着他。
他正愁怎麽搞,陳垣卻搶先開口:“別生氣,我就是随便過來看看。您是戶主嗎?”
婦女一聽這話,不知道怎麽的發起瘋來,嚷嚷着說我當然是戶主了,我不是戶主你是戶主嗎,一邊叫罵着一邊把他們往外趕。趕巧她那孩子被外面的動靜吓到了,在屋裏哇哇大哭起來,婦女沒辦法,罵罵咧咧地往裏面走,一邊哄孩子一邊怒吼:“你們都給我走!不然我報警了!”
陳垣被這個嗓門吼得耳膜疼,兜裏的手機又震起來,一看,屏幕上是一個熟悉的名字:“姜承敏?”
姜承敏回國後在牙科醫院上班,昨天陳垣打電話問他給盛夏做牙窩封閉的事,他說得看看排班,挑個時間讓她帶孩子過去。“明天下午能過來嗎,做起來很快的,讓小夏請個假……”他講話聲音很低,好像是怕在醫院吓到誰似的,“你那邊怎麽這麽吵?”
他說什麽,陳垣卻全沒有了聽的心思,因為在她說出“姜承敏”三個字的瞬間,那抱着孩子的婦女突然愣住了。陳垣草草地挂了電話,逼上前去,婦女好像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麽似的,忙不疊想關門,陳垣一腳橫在了門框裏:“你認識姜承敏?”
婦女名叫張芬妮,安徽人,十八歲來信川打工給人當保姆。她顯然不是那種被生活溫柔以待的女人,今年二十九歲的她,皮膚蠟黃,眼神疲憊,眉心的皺紋在孩子的哇哇大哭聲裏深如刀劈斧刻。
她講的故事從第一句話開始就讓陳垣想掀桌。
Advertisement
“這個房子其實就是姜承敏姜先生的……”她嚅嗫着,用眼神餘光打量陳垣,仿佛在心裏算計要把實話說到哪一分比較合宜,“他租給我的。”
“什麽時候?”
“老早的事了,07年。”
陳垣笑了一下:“07年這位姜先生還在英國讀博,哪來的功夫回老家買房租給你?”
“真的!”張芬妮急了,“不信你打電話問他啊,你不是有他電話嗎?”
“你來打。”陳垣示意她撥號。
張芬妮越說越着急:“我只有他老的那個號碼,他老早不用了,你有就你打嘛!”
陳垣不欲與她多做糾纏:“這個房子根本不是什麽姜先生的,房主姓盛,是我丈夫。我現在要跟你講清楚幾個事情:第一,我老公的房子,到底是誰租給你的?第二,既然是租給你的,這麽多年租金怎麽算的,租到什麽時候?第三,既然是租給你的,你用什麽去挂牌出售的?”
房産中介從她沖進房門的那一秒開始就渾身冒汗,眼下聽她這一串問題,只恨自己沒有趁早跑路,眼下被困在這裏進退兩難。正琢磨着怎麽脫身,卻聽陳垣的炮火轉移了方向:“還有你,徐經理,房主到底姓什麽,你不知道嗎?”
從五月中旬開始,陳垣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确認了227號的産權歸屬,重新補辦了房産證,眼下這本證就甩在徐經理面前,是他大意失職的鐵證,搞得他恨不得跪下來求這個姑奶奶放了他。
“這個……這個房子是上個月剛挂到我這兒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那個房産證上寫的也是姜承敏,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陳垣看他半天放不出一個屁,想必知道的也不比她多,又轉而拷問張芬妮:“我的問題,你回答一下,如果現在答不出,我們等會兒就去派出所。”
張芬妮哪經得起她這麽吓,當下把故事首尾一一說來。
“我是06年的時候來信川的……”
06年,十八歲的張芬妮從安徽老家來信川打工,信川有錢人多,尤其是有錢的老年人,保姆、護工的需求就特別大,雖說活累,但工資高,她還要供兩個弟弟上學,什麽活能賺當然就幹什麽。
那個人看着比她大不了幾歲。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找來的她的號碼,打電話過來,單刀直入地問:“張芬妮嗎?你好,我現在在找護工,你有空的話最近要不要見面聊一下?”
張芬妮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有這麽大的膽子,一個陌生人說要見面,她就真的去了。他好像剛剛下班,風塵仆仆的樣子,請她在一家快餐店裏吃了頓飯,他說他叫姜承敏,在找護工照顧一個孕婦,如果她願意,可以先去做一段時間,看看雙方滿不滿意。
姜承敏,或者說,她現在知道了,他應該叫盛西原。2007年春節剛過,盛西原帶她來到了旗山後街227號。那天下着小雨,門口坐着一個面孔白淨的女人,見到他們進來就開始笑,也不說話,就是看着他們笑,看得張芬妮慎得慌。
盛西原向她解釋:“她懷孕八個月了,有風濕病,平時要多推她出來曬曬太陽。你可以放心,沒有精神疾病,但是有酒瘾,千萬不要讓她碰酒。”
張芬妮硬着頭皮接下了這個活。那女人看起來大概四十歲,皮膚又白又嫩,跟小姑娘似的。她一開始什麽話都不說,後來大概是因為耐不住寂寞,慢慢開始跟張芬妮拉家常。她笑着說:“我叫趙萍,你叫我趙姐好咯。你老家是安徽?我老家在江蘇哎,不遠的。”
盛西原每個禮拜來一次,送點吃喝的東西,塞一點錢給趙萍,總是呆不過十分鐘,說不了幾句話就走了。張芬妮有點怕他,悄悄問趙萍:“姜先生跟你是什麽關系啊?”
趙萍一愣,又笑起來:“他啊,他是我弟弟。你別看他兇噢,你看我懷孕了,男人也跑了,還不是他養着我。”
張芬妮也沒敢問,你姓趙,你弟咋姓姜呢?
趙萍給這個未出世的孩子織了好多小毛衣小襪子,一件件給張芬妮看:明年冬天孩子就快一歲了,這個鞋子襪子都可以穿了……
3月,趙萍的女兒呱呱墜地,母女平安。
“姜先生說叫盛夏,趙姐就說好。”張芬妮嚅嗫着,“其實應該找個專門的月嫂來伺候月子的,我那時也不懂,姜先生估計也不懂,就這麽湊合下去了。趙姐身體也一直不好,我就一直伺候她,在這兒也不用交房租……”
直到2009年春天。
那天早上趙萍起來的時候還說今天太陽好,要帶孩子出去溜達溜達,中午吃完午飯就說上床躺一會兒,兩點就出門。兩點鐘,張芬妮去她房間叫她起床,卻發現人已經沒氣了。
趙萍死于心髒病突發。多年的酗酒給身體帶來了不可逆轉的傷害,而妊娠更是雪上加霜。直到葬禮,張芬妮才知道她的趙姐都已經五十多了,讓她叫聲姨都不過分。
葬禮之後,盛西原帶走了盛夏,說孩子再過半年也能進幼托所了。“這個房子你就住着吧,不是還有你男朋友麽?”他笑了笑,笑得很凄慘的樣子,“每個月收你們一千塊房租,不包水電,不貴吧?”
從此以後,每個月張芬妮和男友就往盛西原的銀行賬戶裏打一千塊,當作是房租。兩人也知道這真的算是扶貧價了,可盛西原從來沒說過要漲價什麽的,偶爾房租遲了兩天,他也不催,頂多發個短信問問。
2014年,張芬妮和男朋友結婚了,一年後有了孩子。丈夫在外面跟人搭夥做一點小生意,年景不好,流水一樣地虧欠,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罵:“一千塊不是錢?每月一千,虧死了!”
就是從那一年開始,張芬妮先是拖延房租,然後開始試探性地少交,最後完全就不交了,反正戶主也從沒催過租金。
陳垣冷笑了一下:“是你丈夫造了本假證把房子挂出去的吧?”
張芬妮慌張地胡亂擺手:“我真的不知道!”
“我現在就可以把你們趕出去。”
“少了多少房租我都補,行不行?”張芬妮懇求道,“現在我妹妹也來這兒打工了,也住在這裏,我還有孩子,你要是把我們趕出去……”
陳垣一陣頭暈目眩。
張芬妮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在那個時空裏,盛西原冒用了好朋友姜承敏的名字,請來護工照顧一個名叫趙萍的孕婦,他的“姐姐”。張芬妮說15年開始他們就不交房租了,也沒有人催她,那是因為那一年的4月15日,盛西原死于一場意外車禍。
陳垣突然一陣心悸,眼淚忍都忍不住,不斷地向上湧。徐經理和張芬妮見她失态的模樣,兩人面面相觑,皆是什麽都不敢說,眼睜睜看她一步步走出房門,一直走出這條狹長的小巷。
手機上,鄧飛給她接二連三發了近十條一分多鐘的語音,綠色的對話氣泡像炸彈一樣一連串地往上冒,她一個也不想聽。又有電話打進來,依然是姜承敏,陳垣接起來:“不好意思,剛才有點事。”
姜承敏頓了一下,過好一會兒才說:“你怎麽了?”
“明天我沒有空,周末你也不上班,下禮拜一下午我帶盛夏去你那邊看牙,行不行?”陳垣苦笑了一下,“如果你方便的話,到時候一起吃個晚飯?”
她深呼吸了一下,又想起鄧飛那一連串的微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