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脫軌
這一切,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脫軌的呢?
鄧飛不止一次問自己。是謝嘉陽第一次說好要一起跟她回娘家吃飯,卻臨時爽約的那次?還是他連續兩個禮拜說要在外地出差過夜的那次?還是她說什麽,他都好像神游在外、疲憊不堪的那段時間?
到底哪裏做錯了?她想來想去,想不出答案。她去醫院門口蹲點,像做賊似的監視着賀醫生的辦公室窗口。昨天那裏放的還是郁金香,今天換成了一束粉玫瑰,是謝嘉陽送的嗎?
回想整件事,從頭到尾都跟笑話似的。謝嘉陽在廚房做飯,她把晾幹疊好的衣服拿進卧室,不小心把他放在床頭的手機碰到了地上,拿起來的時候,屏幕上有兩條未讀消息:
“你的筆記本忘在我家啦。”
“豬頭!”
對方的昵稱是一個小小的豬頭emoji。這種親昵感她很熟悉,大學時他們剛開始談戀愛,謝嘉陽經常笑着刮她的鼻子:豬頭!她跳起來一拍他的腦門兒:你這個大大大豬頭!
好幼稚,可能有多幼稚,就有多親密。
謝嘉陽喊着“幹什麽呢吃飯了”走進來,看到她手裏拿着自己的手機,幾乎是一秒鐘內就明白東窗事發了。
他不停地道歉,鄧飛的腦子亂得一塌糊塗,卻還記得給陳垣發微信告訴她明天不能一起上山看西原了,然後出門開車去娘家。到父母家的時候他們剛要開始吃飯,兒子坐在上首,看到她來了就往屋裏躲,說不想回家。
媽媽看出了她神情恍惚,正要拉她坐下,不料她沖到房間裏,抓起兒子就是一頓痛打,然後提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匆忙道別。她父母都被吓了一跳,直到她摔門離去都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一路上兒子都在哭,鄧飛一直把車開到江邊停下,猛地一砸方向盤,車子發出一陣刺耳的鳴笛聲,孩子終于不哭了,挂着眼淚鼻涕愣愣地看着她。
她突然清醒了,整個人被愧疚和害怕的情緒席卷:怎麽可以把氣撒在孩子身上呢?他是這個世界上最無條件愛我、信任我、依賴我的人了,怎麽可以就憑着他對我毫無防備,這樣對他呢?
鄧飛哭了半個小時,開車又回到家,謝嘉陽還試圖跟她解釋什麽,被她擋下了。第二天傍晚,謝嘉陽買了花和紅酒回來,鄧飛不知道自己哪根筋被刺激到了,冷笑着說:“那個小醫生也是這麽追來的吧?”
他越是辯解,她越是憤怒,直到陳垣推開她家的門,一把抱住她。
第二天,她打扮成一個跟蹤狂去那個小醫生醫院裏窺探。看到門牌上“賀時雨”三個字的一瞬間,她感到陳垣神情凝滞了一下,但她太好奇了、太生氣了、太嫉妒了。
Advertisement
前一晚她在心裏演練了無數次,要怎麽嘲笑這個小醫生眼光差,或是怒火噴天地指責她年紀輕輕不學好,破壞人家庭,再或者用一種大姐姐、過來人的語氣,語重心長地勸她退出這段感情。
事實是她什麽都沒有幹,而是落荒而逃。
這之後她又來了幾次。兩人離得最近的一回,鄧飛站在走廊的盡頭,看着她和同事有說有笑地從另一頭走過來,越走越近,這個敵人,她烏黑的頭發、年輕幼嫩的肌膚和笑起來彎彎的眼睛,一點點變得越來越清晰,她身上有淡淡的草木香味。賀時雨像清風一樣拂過身邊,鄧飛卻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
“鄧飛?”
鄧飛恍惚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在陳垣家跟她一起包餃子,陳垣指着竈臺:“水開了,下餃子吧。”
小孩子們在客廳看小豬佩奇,時不時發出一陣歡笑。陳垣輕聲說:“本來前兩天就想跟你說的,但你這邊也是一筆爛賬,就沒跟你講。我找到西原的那個房子了,還找到了盛夏的生母,當時照顧她生産的一個護工,現在還租住在那個房子裏,就是旗山後街227號。”
鄧飛很勉強地跟上了思路:“盛夏的生母?不是那個白富美嗎?”
接着她看見陳垣微微苦笑了一下,“不是,是一個叫趙萍的人,我現在還在查趙萍到底是誰。你還記得姜承敏嗎,你們那個高中同學?”
“嗯。”鄧飛回想了一下。
這個男生永遠都在盛西原身邊。如果說盛西原是那種從來沒有叛逆期的孩子,那姜承敏一眼看就是被寵壞的小男孩,吵吵鬧鬧,蹦蹦跳跳。
鄧飛還記得高中時開運動會,盛西原是田徑隊的,理所當然被他們班派去跑一千五,但那天正好身體狀态不太好,姜承敏硬是在內圈跟着一起跑了全程給他加油。姜承敏家裏比較寬裕,畢業之後就送他去了英國讀書,他似乎學習工作都很忙,加上簽證問題,都不怎麽回國。
“他現在在市一醫院口腔科,我跟他約了下禮拜去他那裏給盛夏做個牙窩封閉,鄧凱要不要一起去?”
“下周我有事。”
“去看賀時雨?”陳垣的聲音輕輕柔柔,仿佛在說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名。她把一盤速凍水餃下到沸水裏,一陣滋滋聲直往鄧飛腦子裏鑽。陳垣等了一會兒沒聽她說話,回頭看才發現她站在那裏哭了。
陳垣關掉火過去摟住她。她抽抽噎噎地說:“我寧可他像盛西原那樣死了。”
“別說傻話。”
“是真的,盛西原瞞了你這麽多事,你氣不氣?”
陳垣當真認認真真想了一下,說:“不氣。”
“你看,人要是死了,還有什麽不能原諒的。”
“不是原諒。”陳垣輕輕撫摸着她顫抖的後背,說道,“我只記得他的好。事到如今,我只記得他對我多好。”
鄧飛是第一次聽到陳垣用如此溫柔的口吻說話,說她死去的丈夫,說她自己。如果是其他任何一個人說自己對亡夫留下的這堆爛攤子毫無怨言,她應當都是不會信的,但奇怪的是到了陳垣這裏,陳垣的每一個字都溫柔又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鄧飛幾乎是一下就被她說服了。
最後陳垣說:“別說這樣的話。人不在了,連怨怪的對象也沒有了,很寂寞的。”
陳垣最終還是帶了鄧凱一起去了醫院,兩個小孩排在最後,等給他們看完牙,已經到六點了,陳垣就說不如請他吃飯。姜承敏這才想起前些日子她說要問他點什麽事,自己今晚左右也無事,就說好。吃完飯,兩個孩子在商場游樂中心玩,陳垣和姜承敏坐到了她以前經常和鄧飛夫婦一起來的那家甜品店裏。
陳垣開門見山:“其實今天想問你一件事,不知道你認不認識趙萍這個人?”
這個名字相當爛大街,姜承敏聽到了,一時間只覺得耳熟卻想不起來。陳垣耐心地引導他:“我不知道她跟西原是什麽關系,但我知道她是盛夏的生母。”見他要張口反駁什麽,又道:“加拿大白富美不是盛夏的媽媽,我已經弄清楚了。”
姜承敏隐隐約約覺得有些線索,卻被她堵了一嘴,一下又忘了個幹淨,有些惱怒又無奈:盛西原這個老婆厲害得很,也很神經質。都兩年了,怎麽這個時候來秋後算賬?
他想了又想,道:“我有一點想法,但不是很确定。”
“你說吧。”
“西原外婆家那邊姓趙。”
陳垣眉毛一挑,差點沒有嗤笑出聲。
姜承敏看她面色怪異,連忙解釋道:“我是說,可能孩子媽媽是西原外婆家那邊的親戚。”
“他父母好像很早就去世了……”
“嗯。我們高中的時候就不在了,開家長會都是他自己當家作主來開的。”
陳垣把小孩丢回了鄧飛那裏,然後坐姜承敏的車去了他家。他家在信川市區的一個高級住宅小區有一套房子,從十五樓客廳的落地玻璃窗向外面望去,可以看到信川熙熙攘攘的車流,排着隊沿高架湧過。
姜承敏把高中時的相冊和同學錄攤在桌上,陳垣一一翻看。
盛西原不是很愛拍照片,家裏留着的他從前的照片也不多,大多是同學、朋友集體活動或一起出去玩拍的合影,洗出來了就順便也給他一張,姜承敏則是恨不得把每一天每一個人都拍下來,好多照片看起來像素都不高,應該是偷偷把相機帶去學校偷拍的。
這些照片裏,盛西原還是高高瘦瘦的少年模樣,因為要跑步,把頭發剪得很短,看起來有一點點兇。他或是低頭寫作業,或大笑着和同桌玩鬧,動與靜皆是一派少年意氣。
在丈夫去世足足兩年後,一扇通往他青春歲月的門突然打開,陳垣感覺十分微妙。丈夫是,溫柔,敦厚,很愛穿淺色的T恤,會早早起來給全家人做早飯,下雨天來公司門口接她,在街上走路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在背後牽起她的手。陳垣覺得把這樣的盛西原和相片上這個頭發短短的少年聯系在一起,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姜承敏在她沉默的間隙裏遞上一張照片:“這個就是我跟你說的,他高中時的小女朋友。”
照片上,盛西原在專心致志地低頭寫作業,身後的女孩子留着齊肩短發,笑得眼睛彎彎,伸手在他腦袋上比了一個兔子耳朵。
姜承敏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她,突然說:“不知道你有沒有覺得哈,你倆還挺像。”
“哪兒像了?”
“不知道,整體的感覺,就是瘦瘦的,皮膚好,單眼皮……有點像桂綸鎂那挂的。”
陳垣合上相冊:“我就當你誇我長得像桂綸鎂了。”
“不是那意思。”姜承敏這話剛出口,自己也覺得不太妙,但已經來不及撤回了,硬着頭皮還想再解釋,卻被陳垣打斷:“他們為什麽分手了啊?怕耽誤學習?”
“我不清楚,耽誤學習肯定不是,盛西原那時候都保送上信大了,姚文君成績也很好。好像是小姚媽媽發現了,然後告老師啊什麽的,還來學校,弄得全年級都知道了。”姜承敏很努力地回憶了半天,皺着眉頭道,“她媽媽是真的有病,平時就管她管得很嚴,都有點神經質了。西原也算是倒了血黴,還差點挨記過。”
“你還有她聯系方式嗎,姚文君的聯系方式。”陳垣從他噼裏啪啦一通話裏提取出了關鍵詞。
“有QQ,早八百年前的了,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在用。”
姜承敏掏出手機,把姚文君的QQ號短信發給了陳垣。陳垣當場去搜了這個號,昵稱是如風,頭像是一個毛茸茸的小狗。陳垣的好友申請還沒被通過,但她的空間對外開放,陳垣點進去看了看,最近的一條說說是上禮拜的,發了一張小女孩吹蠟燭的照片,配字是:“女兒十歲生日快樂~你是媽媽人生中最寶貴的禮物,未來的人生,也要幸福快樂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