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姚文君·初戀

有些事情不必開口,閉上嘴巴,會從眼睛裏流出來。

比如同桌偷偷把手機帶來學校,比如前排在上語文課的時候,趁老師轉身寫板書,往嘴裏猛塞一把花生米。

比如姚文君喜歡盛西原。

姚文君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盛西原,是在高一文理分科之後。暑假前的最後一天,選了文科的同學從前門三三兩兩地出去,而在被劃為文科班級的理科生則抱着書包從原本的教室裏出來,從後門走進高一八班的教室。

因為還沒有排過座位,教室裏的位置看起來亂糟糟的,班主任讓大家先挑個空位坐下來。教室的最後一排坐着兩個男生,一個吊兒郎當翹着腿,頭發遮到眼睛,在桌子下面偷偷玩着手機,他的同桌留了個板寸頭,穿着白色T恤和短褲,足球襪裹着小腿,顯得肌腱線條分外流暢好看。

“第三排有兩個空的,等會兒我沖上去給咱倆占位。”一個班來的女同學在她耳邊悄悄說,姚文君卻好像什麽都沒聽到,拎着書包就大步向前,把包放在了倒數第二排的桌子上。

後排的兩個男生正在說話,見前面來了人才把頭擡起來,穿短褲和足球襪的男生好像沒反應過來,愣了愣,姚文君伸出手:“你好,我叫姚文君。”

他僵硬地握了握手,說你好,我叫盛西原。

姚文君好像從來沒有掩飾過她喜歡盛西原這件事,從第一天見面開始就是這樣。

高二開學後老師要重新排座位,她為了留在倒數第二排穿了內增高來學校,結果在體育課上跑步崴了腳,女朋友扶着她到樹蔭下坐下,憂心忡忡地問:“要不要去醫務室啊?”

姚文君本來痛得呲牙咧嘴,遠遠地看到男生班解散自由活動了,立刻悄悄地說你先走吧我沒事兒。打發走了朋友,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她以并不算響亮但确保對方能聽到的音量,對着落單的男生說:“盛西原!”

他好像對這個名字很陌生似的,指了指自己,“我?”

“過來。”她招招手,他帶着一臉疑惑的表情小跑過來。“我腳扭了,麻煩你送我去趟醫務室吧。”

“還能走路嗎?”

“你看我能走路嗎?”姚文君眯着眼睛笑起來,“攙着我走吧。”

他好像是很沉默的類型,不太愛跟不熟的人講話。姚文君一步步踱着,慢條斯理地找話聊:“也怪我,今天有體育課還穿內增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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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知道我為什麽穿內增高嗎?”

“為了顯高?”

“為了能留在倒數第二排,坐在你前面。”

她瘦瘦的,白白的,看起來像個沒發育好的小女孩,但笑起來又有十足的狡黠,好像一只小狐貍,趁你不備,馬上就會沖上來在你的脖子上咬上一口。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整個班的人都知道了姚文君喜歡盛西原這件事。

班主任老師特意來找他聊天,旁敲側擊地問他有沒有早戀,問了半個小時,最終得出的結論是盛西原簡直是百分之百實心,姚文君就算心思再活絡,也盤不活這塊破木頭。

姜承敏老愛開他們玩笑:“我覺得姚文君挺好的。”

“那你拿去吧。”

“诶,不可以呀。”他笑得壞壞的,撥開長到遮眼睛的劉海,“她不喜歡我這種小流氓挂的,喜歡你這樣的。”

“我什麽樣?”

“佛祖菩薩,聰明透頂,幹幹淨淨。”

姚文君從小被家裏人捧在手心裏長大,活潑跳脫,成績也不錯,從小學一年級開始身邊就不缺喜歡她的男生,第一次追人,一追就是一年。這塊木頭不說話、不發芽,問他就答,見了她也打招呼,可就是看起來并不怎麽喜歡她。

他參加運動會,代表班級跑長跑,她跑去終點線給他送能量飲料,田徑隊的臭男生在後面拉長了聲音,發出一陣悠長而洪亮的起哄聲。盛西原的臉色不是很好,低下頭說:“你先回去吧。”

“給你送水啊。”姚文君忙不疊地擰開了瓶蓋送上去。

“我這兒有水。”

推推搡搡間,不知道是誰手一松,塑料瓶子一下掉出掌心摔倒了地上,橙色的飲料流了一地,兩個人都愣了。

姚文君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操場的,只知道自己盡所有努力忍住了沒有哭。實在是太丢臉了,一廂情願真的太丢臉了,她想,我再也不要喜歡他了。

運動會之後,姚文君生病請了三天假,再來學校的時候,已經把長頭發一刀剪到了肩膀。

每周三下午最後一節自習課是活動課,老師像趕鴨子一樣把學生從教室攆到操場上去,只剩身體不好的姚文君被批準留下來寫作業。

她寫完了化學作業,打開答案冊正要校對的時候,發現紅筆怎麽都找不到了。她丢三落四慣了,以往都是缺什麽就直接轉身從盛西原的筆袋裏自己拿,今天下意識地又回過頭去,卻想起自己已經在心裏跟他絕交了,于是僵硬地又轉回來,認命地掏出藍色圓珠筆。

在紙上劃了兩下,後門突然有人用筆戳她的後背。

“怎麽不拿我的?”

少年□□,閉住了嘴,戀慕會像眼淚一樣從眼睛裏流出來。

姚文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小聲地哭起來,等意識到的時候,眼淚已經剎不住車了,逐漸變成號啕大哭,哭到滿臉通紅,哭到腦袋缺氧,哭到盛西原伸手捂住她的嘴,無可奈何又很抱歉地說:“對不起啦,別哭了行不行?”

“不行,”她啜泣着說,“我沒面子,我在全校人面前都沒面子。”

“那怎麽才能幫你找回面子?”

“讓我當你女朋友吧。”

“嗯……”他好像真的在認真又為難地考慮這個條件,姚文君害怕他一開口把話都說絕了,趕緊跟上一句:“算了我瞎說的。”

“我覺得挺不錯的啊。”

“……什麽挺不錯的?”

“你當我女朋友,挺不錯的。”

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盛西原通過競賽拿到了信大的保送資格,拿獎金請她吃飯。她撒了謊騙媽媽說去上補習班,其實跟男朋友一起跑到肯德基寫作業。

兩個人頭對頭,盛西原是一貫的全神貫注,她卻總是忍不住盯着他看,越看越歡喜,看得他無可忍受地擡頭,摸摸她頭頂:“好好寫。”

姚文君很窩心而甜蜜地搖搖頭,并想不到,那是她最後一次和盛西原出來約會。

姚媽媽接到補習班老師的電話,知道她根本沒去上課,沿着街把奶茶店咖啡店一家挨着一家掃過去,終于揪住了他們兩個。在聽到“盛西原”這三個字的瞬間,媽媽的臉色變得鐵青。

那也是姚文君第一次聽到趙萍這個名字。

“你知道他們家是幹什麽的啊,他媽媽當雞的,你知不知道?這種家庭出身的小孩,你不要看他表面上和和氣氣,其實心裏都變态的……你爸爸就吃過那個賤人的虧,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她兒子能好到哪去?”

媽媽的面孔因為憤恨而扭曲,姚文君的眼前一片天旋地轉。

第二天是周一,姚文君沒有來上早課。姚媽媽親自殺到了學校找班主任聊女兒早戀這件事,在老師辦公室裏鬧了個天翻地覆,小到女兒最近吃飯吃得不香,大到一模年段成績往後掉了十名,統統都怪罪到了盛西原頭上。

聽說這場口水戰從早自習一直延續到了早上第二節課,同學們課間都有意無意地往辦公室門口走,去圍觀看熱鬧,回來再給班裏人講。第二節課下課,姚媽媽從辦公室裏昂首挺胸地出來,徑直走到八班的教室裏把盛西原叫了出去。

姚文君沒有看到現場的混亂情況,整整一禮拜,她都沒去上學。

媽媽回來之後只告訴她:“我跟那個盛西原說了,讓他別做夢了,什麽媽生什麽種,你也別再跟他混了。”

再次見到盛西原,是一個禮拜後的周一。他坐在最後一排,看着她一路從前門進來走到倒數第二排。姚文君知道他一直注視着自己,甚至也明白那個目光裏隐藏着什麽樣的鼓勵意味——只要說一句話,一句話就好,哪怕是無盡的質問,或者是我們分手吧,我們不要再講話了,什麽都好。

但她被媽媽吓破了膽,什麽都沒說。

高考考完最後一科,全年段的人都集中在操場上拍集體畢業照。其他班的人還在排隊,天空中突然飄起了小雨,姚文君和朋友沒有帶傘,三個女生擠在一起瑟瑟發抖,突然頭頂多了一片淡黃色的天空,是後排有人把傘往前傾斜了一點。

擡起頭,她對上盛西原的雙眼,那裏面什麽情緒都沒有,好像只是單純的樂于助人。

“拿着吧。”他說,“姜承敏還有傘。”

姚文君不敢看他的眼睛,猶豫了一下說不了,謝謝。

不了,謝謝。

這就是她跟盛西原說的最後一句話。

高中畢業後她去了很多很遠的地方,遇到了很多不同的人,很幸運地和現在的丈夫相愛、結婚、生子。這十幾年裏面,她也不止一次想起過盛西原。他的QQ頭像是怪盜基德,一直安安靜靜躺在她名為高中同學的好友列表裏。有時候她在路上看到年齡相仿的青年人,戴着眼鏡、留寸頭,總會忍不住想想:盛西原現在在哪裏,在幹什麽呢?

最近一次想起他,是在兩年前回國的時候,偶然地路過高中的校園。

他們這屆學生畢業兩年後,整所高中就搬遷去了新校區,之後這個老校園入駐了一所新中學,學生們穿着不一樣的寬松運動校服、襯衫和百褶裙,在他們曾經出黑板報的文化長廊裏跑來跑去。

也是夏天,校園裏的香樟樹如同綠色的雲朵,遮天蔽日,裏頭藏匿着無窮聒噪的蟬鳴。

那個時刻,她想起少年時的戀人,想起不用上晚自習的日子裏,他們在學校吃完晚飯,一起去馬路對面坐公交車回家。11路搖搖晃晃,從西到東穿過整座城市,晃着晃着她就睡着了。

青春期男生總是臭臭的,但他身上永遠很好聞,這也可能是她被初戀沖昏頭腦産生的錯覺,可她不在乎,一心一意地享受着青春绮色。那個少年的名字是盛西原,盛開的盛,西方的原野的西原。

這個名字再次出現在她人生裏,又過了兩年。她正好打開QQ,看到一個陌生人申請加她為好友,備注信息裏寫的是:“您好,我叫陳垣,是盛西原的太太。”

姚文君的心突然就猛地跳了一下。

一瞬間,時間好像開玩笑似的,瘋狂地倒湧回流。

她恍惚間聞到香樟樹的味道,還有盛西原領口淡淡的香皂味。青春裏的盛夏,就這樣突然又回到了眼前。

“西原于兩年前因車禍去世,我很希望能通過您,了解一些他從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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