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母親
能順順利利聯系上姚文君,陳垣自己都沒想到,更沒想到的是她正好近期就要回國,這事真是再巧不過了。
陳垣跟她約好了周六來家裏吃飯,回頭立刻掘地三尺找出去年鄧飛拉她去辦的美容卡,周五晚上下班就往美容院跑。
姜承敏打電話來問她:“你女兒牙還疼嗎?”
“沒聽她說,應該都挺好的。”
“小孩兒有時候不注意,也不知道說,你得主動問問。”
“你有話直說吧。”陳垣覺得好笑。果然他單刀直入問:“你跟姚文君約好了?”
“嗯,明天來我家吃飯。你來嗎?”
“我,我算了吧。”他被拆穿了心事,很尴尬地退讓了一下,“那你現在幹啥呢?”
“我在家呢。”陳垣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謊。
“我怎麽在大街上看到你車了呢?”姜承敏擡頭,把不遠處的店門招牌一個字一個字讀出來,“克莉絲汀皮膚護理,是這兒嗎?”
陳垣直接挂了電話。接下來半個小時躺在床上,精油開背按摩都做得索然無味,心裏亂糟糟的。
一套美容做下來,出門已經八點了。陳垣邊走邊在包裏翻鑰匙,前面有人叫她,擡頭看,還是姜承敏。“我在旁邊吃飯,吃完你車還在這兒,就等你一會兒。”
陳垣雙手抱胸,“我來做臉,明天要見丈夫的初戀女朋友,怕被比下去。”
這話說出口,她心中長出一口郁氣,這才明白過來自己到底在想什麽。原來潛意識裏姜承敏那句“你倆還挺像”,這些天一直都在她腦海裏陰魂不散。
姜承敏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說的那句話對她造成了什麽影響。“你們倆不是一個風格的啊,”說着指指她手裏的煙,“姚文君是可可愛愛小姑娘,你抽煙喝酒一樣都不落下吧?”
“之前都戒了,最近壓力大才開始抽。”陳垣笑笑,“跟我說說她是什麽樣的人吧。”
Advertisement
“她啊……挺活潑的,挺招人喜歡的,成績不錯,腦子也聰明。本質上算乖乖女吧,做得最出格的事也就是追盛西原了,可她媽一發話,還不是立刻束手就擒。”
“是她追的盛西原?”陳垣眯起眼睛,“你沒跟我說過。”
“是啊。西原那個性格你比我了解吧,打死他也不可能開口主動追求女生的。姚文君追了他一整年,整個年段都知道她喜歡盛西原。”
“那他是怎麽回事,一開始不感興趣,慢慢就喜歡上她了?”
“你得去問盛西原啊。”他笑。這話說出來,兩個人都沉默了。煙灰掉到了陳垣手背上,她給燙得一激靈,說:“我得走了。”
姜承敏自知失言,心裏也并不好受,兩人胡亂道了別各自鑽進車裏。
一個人靜靜坐在車裏,陳垣沒忍住又點開了姚文君的QQ空間,一條條往前翻。她2004年大學畢業,然後出國讀了個碩士,2006年畢業後就在美國結婚,次年生下了一個女兒,叫貝貝。她丈夫似乎是個程序員,比她大好幾歲,留着很短的頭發、戴眼鏡、穿一身格子襯衫,微微有肉,但看得出鍛煉的痕跡。
在大洋彼岸,她也偶爾會想起自己的初戀嗎?
那個剃着板寸頭的田徑運動員,學習很好的競賽班男同學,乖乖坐在她跟前、讓她在腦袋上比兔子耳朵的少年。
姜承敏在外面咚咚地敲着窗戶,陳垣降下車窗,他好像還沒想好要說什麽,很苦惱地撓着頭發,陳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開口。
“回去問問孩子,牙還疼嗎。”
“就這個?知道了,謝謝你。”陳垣伸手換擋。
“哎等等。”他冒冒失失地伸手扒住車門,“那啥,你別多想。”
“多想什麽?”
“姚文君,都八百年前的事兒了。”
陳垣笑起來,接受了他笨拙而十分不到位的安慰,“知道了,謝謝。”指指前面,“你挪挪你的車吧,停那麽近我開不出去。”
姜承敏哎哎哎地跑開去了。
怎麽可能不想?晚上洗完澡坐下來塗面霜,陳垣看見鏡子裏這張臉就忍不住又想起姚文君。
姜承敏說得沒錯,她們倆的長相确實是一挂的,單眼皮、白皮膚、瘦瘦的,只是陳垣的嘴唇更厚一點,塗口紅的時候,看起來就更成熟。
她對着鏡子凝視,想起以前看的日本電影,男主角意外去世之後,女友無意間發現自己和他的初戀長得一模一樣,想說自己原來是替身嗎,但因為當事人已經去世,永遠都找不到答案了。
這麽俗套的劇情要在她身上重演了嗎?她暗自琢磨。
想了一會兒沒想出頭緒,就用力甩了甩腦袋,暫時把這個念頭甩掉了。
陳垣住的小區挺高級的,姚文君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門一開,她自己都愣了:一眼看去,眼前這位盛太太長得和自己真是很像。盛太太似乎比她鎮定很多,微微笑了笑:“請進吧。”
他們家并不大,兩室兩廳,但妙在南北通透,晚風可以從房子的一端穿堂而過,帶來新鮮空氣。廚房裏炖着湯,牆上挂着風景照,一束月季插在花瓶裏,看得出是有人放在心上、常換常新的。
陳垣請她坐下,“盛夏去外婆家玩了,今天沒在。姚小姐也有女兒吧?之前看到你有發女兒的照片。”
姚文君點了點頭,“叫我文君就好,我也叫你陳垣吧,我們倆自然點。”
陳垣笑了,說好。
一頓飯吃得不疾不徐,把盛西原十八歲後的人生娓娓道來。
他去了信大,半工半讀地供自己讀完了書。有了新的朋友,籃球打得很好,本來想去日本留學,覺得太貴又放棄了。畢業後進了IT公司,迅速結婚又迅速離婚,有了盛夏。
陳垣的手藝說不上多好,但還是很不錯的。姚文君邊吃邊聽,卻味同嚼蠟。
這種神游到狀态一直持續到吃完飯,陳垣問她:“要不要喝酒?我家有青梅酒,邊喝邊聊吧。”
姚文君點了點頭,覺得喝點酒可能可以幫助自己鎮定下來。
“我帶了點我們高中時的照片過來,不知道你要不要看?”
一整晚都是陳垣一個人在說話,她本來還在猶豫怎麽開啓這個話題,沒想到姚文君自己主動提起來了,她于是一口應下,說好。
燈光下,玻璃杯裏的液體反射出溫柔厚實的琥珀色,姚文君的聲音也輕輕柔柔,有被好好寵愛呵護着長大的痕跡。
“他高中的時候挺呆的。”
“怎麽說啊?”
“怎麽說呢……很被動的,我進一尺,他才進一寸,很會規避風險。”她笑起來,“表白也是我先開口的,然後跟屁蟲似的追在後面跟了一整年。”
陳垣若有所思地點頭,“挺像他能幹出來的事兒。”
“你們怎麽認識的啊,不介意說說吧?”
“我大學同一個實驗室的學長,他女朋友是盛西原的高中同學和大學同學。他們介紹我們認識的。”她笑,“就是鄧飛,你應該也認識。”
“那時候他總得有點進步了吧?”
陳垣認真想了想,說:“還是我主動的。雖然沒開口表白,但我也是跟屁蟲似的跟了一年。”
姚文君也笑了。“給我看看你們的婚紗照吧,拍婚紗照了嗎?”
“沒有婚紗照。我們結婚的時候一起去了趟青海遠足,拍的照片都跟鬼似的。”
“這個也挺像是他能幹出來的事兒。”
兩個女人對視了一下,不約而同地大笑。
笑聲的間隙裏,陳垣問:“你知道趙萍嗎?”
這個名字在姚文君今晚格外脆弱的腦神經上狠狠紮了一下。手一松,酒杯掉在地毯上,梅子酒潑了一地。
姚文君慌忙地說着對不起,陳垣起來去拿抹布把酒吸幹,說沒關系反正地毯也舊了,兩人頭對頭一起處理着被酒弄髒的地毯,姚文君腦子裏一團漿糊,隐隐約約聽到陳垣又試探問:“你知道趙萍的吧?”
“知道。”她輕聲答,聲音陌生得仿佛并不來自自己的聲帶,“是盛西原的媽媽。”
關于趙萍的一切,都是從媽媽嘴裏聽來的。
1997年,姚文君十五歲,念高一。爸爸在外地的生意越做越好,每個月回家的次數卻越來越少。她在學校上完晚自習回家,在門外聽到媽媽砸東西的聲音,鑰匙插進鎖眼裏又□□,因為害怕。
她見過那個女人兩次。
周六本來可以賴床到九點再起來寫作業的,媽媽卻早早地把她叫醒:“君君,跟我一起出門。”
“去幹什麽?”姚文君睡眼惺忪地走路,差點摔個大跟頭,媽媽把她拎起來,面色鐵青。
要到很久以後姚文君才逐漸明白,母親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害怕和絕望。
媽媽帶着她在城中村附近下車,在曲折潮濕的小弄堂裏鑽來鑽去,最後拉着她在一扇門邊站定。等了半小時,姚文君小聲地抱怨:“媽,我腿酸。”
媽媽沒來得及回應,門開了,爸爸和一個陌生女人挽着手走出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超乎姚文君十五年人生的想象,卻又和這世界上發生的所有外遇故事一樣老套。妻子又哭又鬧地捉着丈夫的情人往死裏打,做丈夫的一邊拉妻子,一邊拉情婦,軟硬兼施地讓她冷靜。
那是姚文君第一次見到趙萍。
她四十歲,但長得還很年輕、很漂亮,一眼看也就三十歲。她很小就從江蘇來了信川打工,二十歲出頭跟了一個包工頭,沒等到結婚就分手,在接下來的十幾年裏,從一個男人跳到另一個男人,以此謀生,直到兩年前遇到姚父。
趙萍有一個在上中學的兒子,聽說成績不錯,但早年跟她老家的母親過,長大之後也不認她。
當時姚文君并不知道,她的兒子就是盛西原。
這件事情的後續發展,姚文君知道得也并不多。爸爸好像和趙萍還在一起,又好像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分開了,但趙萍走了,新的女人又出現了,不變的是媽媽越來越陰沉的臉色和眼睛下方青黑的陰影。
直到高三最後一個學期,媽媽在盛西原的面前破口大罵。辱罵的對象是趙萍,還有趙萍的兒子,即盛西原本人。媽媽甚至跑到學校去大鬧了一通,到現在想想姚文君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感激她給盛西原留了最後一點臉面,起碼沒有在學校拆穿他父母雙亡的謊言,把他媽媽的事廣而告之。
但是他們的故事,無疑在那個肯德基的下午就徹底畫上了句號。
姚文君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碰到趙萍,是在高中畢業典禮的那天。
時隔三年,姚文君還是從人群中一眼認出了那個女人,還是頂着一樣的波浪長卷發,塗口紅、穿裙子、踩高跟鞋,只是面色蒼老了很多。場地有限,家長不被允許入場,只能站在學校圍欄外面看看,她擠在人群裏,看她的兒子以優秀畢業生的身份代表信川一中2000屆全體學生上臺演講,說着大家前途光明、天地廣闊無限的祝福。
演講還沒結束,她就消失了。
“你是說,盛夏是趙萍的女兒?”姚文君的笑意很諷刺,“我爸在我大學還沒畢業的時候就死了,肺癌,她不可能是我爸的女兒。盛夏的爸爸究竟是誰,可能連盛西原都不知道吧。”
“其實那時候如果他來跟我說,我們在一起就好了,不要管父母的事……我會答應他的。”她還笑着,卻流下淚來,“但凡他多走一步,就算被我媽打斷腿我也會答應他的。但他沒有啊,他一看我不說話,馬上就主動放手了。”
“你說他猶猶豫豫,我就覺得,啊,果然是盛西原,畏首畏尾,不敢往前走。可是你還是跟他結婚了吧?他帶着一個女兒,媽媽的事兒也瞞着你,一大堆麻煩跟在屁股後面,可怎麽就敢跟你結婚了呢?”
她的眼淚無聲而洶湧地往外流。
“姜承敏跟我說,我跟你長得很像。”陳垣輕聲說。
姚文君看過來。陳垣迎着他的目光,繼續說道:“我看到你的照片,吓了一跳,這個禮拜一直都沒睡好,就一直想啊,會不會我只是一個替身呢?見了你真人,又吓一跳,心想,這不就是我嗎。”
“替身什麽?我們倆可不像啊。”她笑,“我不會把丈夫的前女友請到家裏來看老照片敘舊的。”
“正是。”陳垣的聲音溫和而低沉,帶着點疲憊的沙啞,“我現在确認了。”
這話說得略顯突兀,姚文君半晌沒有接話,開口只是問:“陳垣,你想他嗎?”
“……想。”陳垣輕聲說。“每一天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