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陳垣·故事的起點
多年後再回頭看,好像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盛夏。
2010年,陳垣二十六歲,盛西原二十八,盛夏三歲。春天,經鄧飛牽線,陳垣第一次見面就被盛西原吸引了,不動聲色地走進盛西原銅牆鐵壁一樣的生活,成了他的朋友和盛夏喜歡的小垣阿姨。
同一年的夏天,盛西原帶着女兒和鄧飛一家一起去日本大阪玩,在那裏偶遇了公司團建出來玩的陳垣。
隔着一條街道,他認真仔細地觀察着陳垣。
她穿着白襯衫和牛仔短褲,袖子攏到手肘處,露出大片曬成小麥色的肌膚。嘴唇上塗着深紅色的口紅,襯得她整個人很精神。她身邊坐着一個頭發亂蓬蓬的青年,兩個人邊喝飲料邊講話,不知道他說了什麽逗趣的話,她一下笑得前仰後合。
盛西原喝了一口大麥茶心想,襯衫挺漂亮的,陳垣眼光不錯。
尚未來得及移開視線,對面的人卻突然像感知到了什麽,擡起頭來,兩個人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四目相接了。
盛西原的心跳偷偷漏了一拍。
盛夏的大阪,街上旅人行色匆匆,隔着一條人聲鼎沸的街道,他一時不知該作出什麽表情。
陳垣臉上驚訝的表情大約只持續了三秒,接着就挑了挑眉,眼睛和嘴角同時彎了起來。他暗自松了一口氣,卻在這瞬間覺出了一點滑稽:怕什麽呢?看一眼她還能沖過來揍我啊。
于是也笑了起來,像對她的回應。手機鈴聲響起來,她的聲音聽起來涼涼的,帶着笑意。
“幹什麽呢?”
“跟謝嘉陽他們出來玩。你呢?”
“公司團建。剛跟我同事聊天呢。”
“你們公司條件不錯啊。”
通過電話,盛西原聽到旁邊的卷毛問她:“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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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捂住手機,帶笑的聲音還是從縫隙裏鑽了進來:“我男朋友。你行行好,別打擾我們。”
“什麽時候交的男朋呀,也不給同志們透露點消息。”卷毛虛虛作了個揍人的手勢,被她趕走了。
她放下手,電話裏的聲音又清晰起來:“你說什麽?”
“我說,你們在這兒呆幾天啊?”
“明天就去京都了,上午早點出發,下午去看寺廟。好像說西本願寺之後兩天有法事,就不能進去參觀了。你們呢?”
“還沒安排好呢。”盛西原神差鬼使地撒了個謊。早在一個月前,他就操心勞力地把旅行日程都寫好了,手機備忘錄裏的計劃甚至詳盡到每天可以去哪裏吃一日三餐。
“那得趕緊計劃啊。”陳垣笑起來。隔着一條街道,耳邊有他的呼吸聲,她第一次擁有了可以仔仔細細、從頭到腳觀察他的機會:他在白T外面套了一件短袖襯衫,下半身是一條短褲,露出纖長如少年的小腿肌腱,不仔細看的話根本分辨不出這男人已經二十八歲了,還有一個三歲的女兒。
“我還以為你是那種,會提前三個月把每天吃什麽都計劃好的人呢。”
“這次是鄧飛安排的。”他撒了第二個謊。
鄧飛從門外走進來,“幹什麽呢?”順着他的視線往外看,驚訝地問:“陳垣也在?”
“嗯,他們公司出來團建。”盛西原把手機遞給她,“你要跟她講話嗎?”
“神經病,我直接去跟她面對面講話好吧。”鄧飛翻了個白眼,大步流星地往外面走出去。電話裏傳來陳垣輕輕的笑聲,盛西原說:“鄧飛過去找你了。”
“嗯。”
“我挂了?”
“嗯,拜拜。”
八月末的京都,日光灼熱,陳垣倦于跟随導游小姐在庭院裏游蕩,找了個借口離隊,坐在西本願寺正殿外面的臺階上發呆,等大家參觀完出來集合。
她搓揉着手上一張簽文,是前兩天在神社抽的,上面說:“到現在為止諸事不順吃了不少苦,但是從今往後所有的心願都會如願以償。美好的早晨就會來臨。財運遠超想象的收獲更多,丢東西馬上就能找到。等人的話可能會遲一點,但是一定會來。”
神佛命運,她一貫是不相信的,只是感覺收到了祝福,禮尚往來似的往功德箱裏投了五千円。
腦子裏又想起盛西原那張臉,不動聲色的,沉靜如水的,眼神堅定而溫和,好像在說:任何事情都有解決的辦法。
這樣沉着冷靜的人,很偶爾地也可以從他眼中捕捉到一絲不知所措,比如被她發現他在街道對面暗中觀察她的瞬間。
回想起來,陳垣突然覺得心裏癢癢的。
心裏還想着事兒,眼前一個日本老太太上來跟她搭話,叽裏呱啦說了一通,陳垣只能很勉強地聽出她好像在問自己幾歲了,硬着頭皮用自己稀爛的日語回答:“我二十六歲了,在中國工作,是中國人……”
老太太以為她很會說日語,興奮地又叽裏呱啦說了一大通,這下她一點都沒聽懂,窘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身後上來一個人救了她一命,這人的日語顯然比她好到不知道哪去了,聲音好聽、語言流暢,陳垣仰着頭,看着這張一分鐘前還只存在于她腦子裏的面孔,目瞪口呆。
有風過堂,吹來一陣草木的清香氣味。
她隐約聽見老太太問:“是戀人嗎?”盛西原笑着回答:“……啊,是的,她不會說日語。”
老太太心滿意足地走了,他在旁邊坐下,她愣愣地問:“你們也來啦?”
“鄧飛他們還在大阪。我有同學正好在京都,明天要去美國了,就說今天來見他一面。”
“見到了嗎?”
“嗯。”他點頭。
“剛跟那老太太說什麽呢?”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如擂鼓。
“她問我們是來京都旅行的嗎,之後還計劃去哪裏,然後說鴨川附近有一家店做蛋包飯的,非常好吃,推薦我們去吃。”
是聽錯了吧。陳垣心想。卻依然心有不甘,同時暗暗懊惱自己的日語水平實在不怎麽樣,就這麽聽了一耳朵,不敢确認,更不敢問。
“你日語這麽好啊?”
“高中看灌籃高手自己學的。”他說,“大學還考慮過來日本留學。”
“後來怎麽沒來?”
“太貴了。”他笑,“而且有了盛夏。”
陳垣這才想起來盛夏不在他身邊,他看懂了她的疑問:“留在大阪讓鄧飛帶她玩了,我今天過來見同學一面,晚上就回大阪。”
陳垣哦了一下,一時找不到可以說的話題,他仿佛也對開口說話熱情不大,兩個人并肩坐在臺階上開始發呆。大約過了五六分鐘,盛西原問:“晚上怎麽說啊,我請你去吃蛋包飯?”
他們在兩年後結婚。後來有一次說起日本旅游的事兒,陳垣說:“你還記得我們在日本遇上那事兒吧,我們還去鴨川吃飯,記得嗎?那時候開始我才覺得我們倆像個朋友了。說起來還得謝謝你那位同學,我得請他吃飯。”
盛西原正在拌一碗涼菜,慢條斯理地說:“什麽同學啊?”
“什麽什麽同學,你那位在日本上學的同學啊。”
“你看那位同學出現過不?”
他似笑非笑地問。陳垣覺出了其中的蹊跷,眉毛一挑,尚未來得及開口,他把一筷拌好的莴苣塞進了她嘴裏:“嘗嘗鹹淡。”
“淡了。”陳垣被一打岔,立馬忘了日本同學的事兒。
他是真的很狡猾。陳垣心想。
狡猾地隐藏着自己的情緒和心思,決定什麽時候邁出下一步。她還以為玩弄手段、把控節奏的是自己呢,其實一直以來,一切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2017年夏日的夜晚,陳垣回想起在西本願寺的那個午後,兩個人并肩坐着,什麽話也不說,哪兒都不想去。她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快樂、甜蜜和忐忑被同時無限放大。那時候她想,我是被那五千円祝福了吧,是的吧?阿彌陀佛,這輩子再也不口出狂言了。
面前的鄧飛已經喝到爛醉,伏在桌上,喃喃地說:“你不知道吧,他早就喜歡上你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陳垣玩弄着手裏的一個玻璃杯子出神,沒有搭理她。
她沒聽到回應,用一種醉漢的迷離語氣繼續說:“我們去日本玩,你記得吧?在大阪碰到你。我們本來早就說好第二天去奈良的,他自己跑到京都去了,就去找你。”
“我知道啊。”陳垣低頭對她笑了笑,擡手把她的一縷頭發別到耳朵後面。
“你知道個屁。”她打了個嗝,“我要跟謝嘉陽離婚。”
“真的決定了?”
“決定了。”
“鄧凱怎麽辦,想過嗎?”
她不再出聲,側躺在地毯上睡了過去,房間裏只剩一屋子的酒味。
青梅酒是兩年前買的,那時盛西原還在。上禮拜姚文君來家裏,兩個人喝掉了一半,今天鄧飛大半夜來找她,又把剩下的一半喝掉了。
陳垣深深陷在沙發裏,又想起姚文君說的話。
“可是怎麽就敢跟你結婚了呢?”
同樣的問題,在她從姜承敏那裏知道了姚文君這個人那天起,就像個噩夢一樣籠罩着她。
盛西原是謹慎的、小心的,步步為營,穩紮穩打。連年少時最純粹的初戀都是這樣:不會主動動心,更不可能主動往前走,除非你先說你愛我。
喜歡我的初衷也是這樣嗎——是因為我喜歡你?
還是說我是個完美的結婚對象,出現在恰好的時間、恰好的地點,所以你經過深思熟慮,做出了要喜歡我的決定?
所以即便不是我,只要足夠喜歡你,或者足夠适合,任何人都可以吧?
可是情感作不得假。
他們兩個人從認識開始,滿打滿算只一起過了五年,好多事情他甚至還沒來得及跟她交代,比如盛夏,比如他的媽媽,還有他更久以前的從前。固然有再多迷惑未解,時至如今想起來,陳垣還是覺得他愛自己是真真切切的。那五年的好時光,也真是真真切切地好極了,她遠遠沒有過夠。
從四月第一次收到張可萊郵件開始到現在,陳垣第一次對探究盛西原的過去這件事感到厭倦。
細微、複雜到無法分辨的情緒從四肢百骸湧上來,她伏在桌子上深深吸了口氣。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的姜承敏在一塊上了年紀的移動硬盤深處,找到了一個聯系方式。他小心翼翼地撥出了這個號碼,确認了對方的身份,在五分鐘內約好了一個大概的見面日期。
挂掉電話,姜承敏閉上眼睛,回憶起十年前。
那是2006年,他還在英國上學,盛西原已經畢業工作了,薪水頗豐。盛西原本來和他說好,過年時來英國找他玩,但這個出游計劃只過了一個月就夭折了。
10月,盛西原打電話來求他幫忙。姜承敏家在江蘇的一個市做過工程項目,頗有人脈,盛西原來托他爸爸查一個人:錢方民。
這個聯系方式就是姜承敏當初從爸爸那兒拿來的,是當地一個派出所的小頭頭,說是可以幫他找人。
小頭頭名叫孟偉國,十年過去,馬上都要退休了,依然只是個小頭頭,可見業務水平不怎麽樣。但幸運的是記性還是很不錯的,姜承敏提到盛西原這個名字,他一下就想起來了:“記得的記得的,當時說好找到人給我三萬塊,後來人是找到了,錢也給了,但盛老板沒再來找過我啊。挺怪的,可我也不好問。”
姜承敏跟他約好,下個月會過去一趟,聊聊當時查到的一些事,順便讓他帶自己去見見那個錢方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