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姜承敏·密友
1990年,姜承敏八歲,讀小學,頭大身子細,外號是豆芽菜,隔三岔五地就要挨揍。
小學生很奇妙,秉持着一種純粹、本能、不受社會階級影響的惡。才不管你家有沒有錢、跟老師關系好不好,老子越是要向老師告狀,那麽好,兒子挨揍挨得也越多。
在連續挨了一禮拜巴掌之後,姜承敏學會了在對方舉起巴掌前先掏出自己的錢包:“我請大家吃烤腸。”
這種方法在短期內效果非常不錯,因為爸媽給的零花錢十分豐厚,而且一口氣給足一個月。姜承敏不但可以請自己班裏的班霸吃烤腸,還可以請隔壁班的班霸吃烤腸,不但可以請吃烤腸,還可以請吃烤雞柳。
事情是在隔壁學校的小混混也找上門來的那天開始變質的。姜承敏逐漸發現,錢包好像也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于是時隔兩個月,他又一次久違地挨了打。同學們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是:“下禮拜記得請我們吃雞柳啊!”
姜承敏在偷爸媽的錢和挨揍之間,選擇了多穿點衣服,多少吃點拳頭。
這頓打确實如約而至了,姜承敏也确實比意料之中少挨了很多拳腳,但身上穿的大棉襖并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多了一個陪他一起挨打的轉學生。
那個轉學生就是盛西原。
他們在被強壯的高年級學生打得眼冒金星的那個傍晚成了難兄難弟,接着成為了朋友,開始研究怎麽分頭逃跑比較能分散兵力。也不止一次,兩個人又被分頭捉住了丢到一起威脅,姜承敏哆哆嗦嗦地又要掏錢包,被盛西原一把按住,低聲說:“你今天掏錢,明天就還要掏錢,你家開礦的?”
姜承敏沒敢告訴他自己家裏其實真的有礦。
盛西原從小就有那種溫和但堅定的态度,好像任何問題對他來講都是:沒關系,可以解決的。這種态度讓姜承敏神差鬼使地就信了他,一信就是二十多年。
一個學期之後,他們還是兩棵豆芽菜,但是成為了全年級跑得最快的豆芽菜。
初中開始,姜承敏和盛西原就進了學校田徑隊訓練,一直到高中畢業,兩個人都是全班乃至全年級頂尖的跑步運動員,顯然跟小時候為了逃避挨揍被迫經受的跑酷運動有密不可分的聯系。
姜承敏一直記得第一次成功用雙腿甩掉校霸的那天傍晚,兩個人按約定到學校門口的小攤碰頭,興奮得仿佛實現了一樁人生大事。
他掏出本來要上貢給小混混的零花錢,請盛西原吃了兩根香腸。兩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陽把他們的背影拉得很長。
“盛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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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還是個豆芽菜的姜承敏,極其認真、用力地說,好像許下一生那麽漫長的承諾。
盛西原有一雙很妙的眼睛,看着人的時候,溫柔又天真。看着看着他就笑了:“你也是。”
“帶上我名字行不行,鄭重點。”
“好的,姜承敏,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混混們已經攆不上他們了,但很偶爾地,姜承敏還能在盛西原的身上發現一些淤青。按照自己挨揍的經驗來看,他認為盛西原可能還在別處挨誰的揍,但一來那些傷都在看不到的地方,比如腹部、後背和大腿,很難發現;二來盛西原還是活蹦亂跳的,自己只說是摔跤摔的,于是這些莫名其妙出現的小傷口就被忽視了。
他的朋友盛西原,有着非常溫和而又堅定的個性。他要做任何事,總是下定了決心,然後一頭往前沖,而且必定都能做成。比如他要甩掉小混混不再被欺負,比如他要用一個夏天的時間學會游泳,比如他下學期要考到全班第一名,比如他要去上競賽班拿獎學金。
他沿着最正統的好學生的路線,向前拔足狂奔。
五月,這個城市的夏天正要開始,他們騎自行車去上學,盛西原在前面飛馳,校服外套像翅膀一樣向兩邊張開。騎了不到十分鐘,突然有人在前面喊住了他。
姜承敏搖搖晃晃地上前去,看到一個留着長波浪卷發、塗亮紅色口紅的女人抓住盛西原,要他幫自己買什麽東西,盛西原說我要去上學呢,你自己買吧。女人擡手就給了他一巴掌,聲音響亮到姜承敏隔着十米打了個哆嗦。
那一天,姜承敏終于明白了好朋友身上奇怪傷痕的來源。
“我媽以前一禮拜打我三次,現在三禮拜打我一次。”
說這話的時候,盛西原的表情淡淡的,甚至還帶着點微笑。在每年都拿街道獎狀的文明家庭裏長大的姜承敏,驚得目瞪口呆,半天沒說出話來。
“別怕,總有一天我會走的。”
“那是什麽時候呢?”他結結巴巴地問。
“上初中吧,上初中就能住校了。”
盛西原的想法遠遠比他透露給朋友的要更遠大。初二開始他就周末也不回家了,恨不得連寒暑假都在學校過;經濟上,把學校內外的獎學金全申了個遍,能拿多少拿多少,算下來一年到頭幾乎不必向他媽媽伸手要錢。
1997年夏天,這對朋友以同樣的高分考上了信川市最好的高中。
姜承敏的媽媽帶他去加拿大玩了半個月,玩得他樂不思蜀,幾乎不想回來上學。媽媽旁敲側擊地問他要不高中轉學出國讀,他趴在床上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不吧,盛西原也在國內,沒有我他多無聊啊。”
姜承敏是帶了禮物回來的,但一個禮拜都沒聯系上盛西原。就在他幾乎要拿起電話報警的那天晚上,失蹤已久的盛西原頂着個血呼啦咋的腦袋出現在了他家門口。
他媽媽拿一個煙灰缸,在兒子頭頂上開了一道五公分的瓢。
為了保持傷口潔淨,盛西原把頭發剃得很短,開學後還參加不了田徑隊訓練,就跑去參加學校信息競賽的訓練。之後的三年高中裏,頭發再也沒留長,他也再沒離開過信息競賽訓練隊,而趙萍好像從此徹底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了。
姜承敏的爸爸遠比姜承敏自己預期的還要有錢,這一點在盛西原高一申上了姜承敏爸爸在全市搞的高中生資助獎金之後得到了印證。姜爸爸的公司每個月給他五百塊,吃喝住全在學校,一學期還能攢下一點錢。
“過年去哪兒呢?”
“回江蘇看我外婆。”盛西原說,“有件事兒求你幫忙。”
“你說。”
“我媽的事,能不能忘了?”
“什麽意思?”
“就當我沒媽,行不行?”這話在他笑容的映襯下,聽起來似乎并沒有那麽殘酷,“別跟任何人說就是了。”
姜承敏愣了愣。
“行不行?”
“好。”
九月,臺風龍王擦着信川市的邊席卷而過,把操場上無人清掃的落葉刮得像垃圾。兩個少年人并肩坐在升旗臺下,鄭重地許下諾言: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
那時他們都還不知道,孩童時的親密是不作數的。世界太大,彼此的人生有不同的方向,在一個路口道別之後,走得越來越遠,簡直是再平常不過,而他們也只不過是平常人罷了。
高中畢業之後姜承敏出國念了大學,然後是研究生,接着在英國工作,學業繁重,工作忙碌,十年裏回國的次數屈指可數。他們靠電子郵件、電話和QQ聯絡,說着未來某日在英國再會的約定,可這個約定一直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機會兌現。
盛西原的生活好像離他越來越遠,正如姜承敏的生活也離他越來越遠。
大學畢業後第一次聯絡,是盛西原打來電話,拜托他動用一下他爸爸在江蘇的關系,查一個人。姜承敏本想問他是為什麽,卻想到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被打破沙鍋問到底,似乎不會是什麽愉快的體驗。
猶豫了一下就沒說出口。挂了電話,心裏突然生出無邊的空虛:原來他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是他本能覺得“不是自己人”的距離了。
姜承敏幾乎是在有意識地在逃避回國和盛西原這個名字。
他有了新的朋友、新的愛好,學會從超市買來嫩牛排自己做飯,不再每周跑十公裏。
高中班級開同學會,他一次也沒有回去過,只是在QQ群裏發了句大家吃好喝好啊!第二天早上起來,看見班主任發出聚會的照片,放大了在人群中找到盛西原的臉,他抱着一個軟乎乎白生生的小孩,小孩留着短發,男女莫辨。
“你結婚了?”姜承敏不經意地問。
“嗯,現在離婚了。”
“你離婚了?”
“……嗯。”
“兒子還是女兒?”
“女兒,叫盛夏。你什麽時候回國?請她吃飯吧。”
“盛西原,你想得可真美。”
又過了兩年,姜承敏在健身房裏又接到盛西原的電話,這次是來和他說,他要結婚了。
“是又要結婚了吧?”
“能不能說點好的?”
“照片有沒有,給我看看。”姜承敏仔細觀察着屏幕上這張面孔,若有所思,“哎你別說,我看着眼熟……跟那個誰挺像啊,你照着模版找的?”
盛西原不疾不徐地警告他:“說什麽呢。”
“你知道我說誰呢,你知道吧?”
“長得像,人不像。”
“怎麽說啊?”姜承敏盤腿坐在地上,饒有興致。仿佛回到了高中時代,兩人在課間休息的時候,他故意纏着盛西原聊姚文君,盛西原聊不到兩句就煩了,說哪兒涼快哪兒去。
但二十八歲的盛西原在電話那端輕輕地笑了一下,中間有長達十秒的沉默,好像在思考一個大難題。“她挺不錯的。”
“怎麽不錯啊,你多說點。”
“怎麽說呢。”他拉長了聲音,又想了一會兒,給出一個相當莫名其妙的答案,“讓我覺得很安全,和她在一起很開心。”
“你老婆職業是保镖吧?”
姜承敏的爛話脫口而出。
盛西原的婚禮最後還是沒有去成,當然也沒有見到他那個保镖老婆。那時姜承敏心想,人就在那兒又跑不掉,今年回不去明年總可以吧,明年回不去就後年,反正總有機會的。
來日方長,我們總是這麽說的。
在一個非常普通的下午,盛西原循着再日常不過的路線上班、下班、運動、回家洗澡,卻接到了一個來自中國的陌生電話。
“姜承敏嗎?我是盛西原的太太,我叫陳垣。西原因為車禍出事了……你最近有空回來參加葬禮嗎?”
他只趕上了盛西原的火化儀式。來送別的人并不多,除了他的妻女,只有幾個同學和朋友。隔壁道別室裏躺着的是一個□□十歲的老太太,兒孫滿堂,連哭都哭得很熱鬧,把盛西原這裏襯托得格外冷清。
年輕女人穿了一身黑,抱着個小孩坐在那兒,看起來幾乎瘦成長長一條。姜承敏只在照片上見過她,卻一眼就認出來了,接着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就是保镖啊。
他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徑自向她走去,“陳垣嗎?我是姜承敏。”
她擡起頭,眼睛裏都是紅血絲,神情卻依然非常鎮定,說你好……去見過他了麽?他看起來不是很漂亮,如果不介意的話,還是不要看了。
工作人員來問家屬要不要進去看火化,被陳垣幹脆利落地拒絕了。
姜承敏的時差還沒有倒過來,所有的情緒和□□知覺都似隔着紗。朦朦胧胧間他想起那個在遺傳學上應該被盛西原稱作母親的女人,塗口紅、留波浪卷發、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把兒子打得遍體鱗傷。
她知道盛西原今天就要變成一捧灰了嗎?如果知道的話,會多一點憐惜嗎?雖然這憐惜已經來得太晚太晚,但是西原,你會覺得好過一點嗎?
姜承敏忘了自己是怎麽度過那場葬禮的,回憶七零八碎,只剩下陳垣的眼睛,像一潭平靜的湖水。他覺得自己應該為朋友感到不值,畢竟他的妻子心硬到在葬禮上竟然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可是一看到她的眼睛,所有的情緒都在瞬間煙消雲散。
她是根本就不接受盛西原的死去。
好像他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出差,可能明天就回來,也可能耽擱一會兒,下個禮拜或者下個月,總之是會回來的;而她也只是在這裏執行一項很艱巨的任務,事情做完就可以回家了。
兩年過去,再見到陳垣的時候,這潭湖水裏多了幾分笑意。
她工作、照顧小孩、運動、偶爾旅行,把自己的生活和小孩都照顧得十分妥帖,甚至有一點單身女性的潇灑,還跟他開玩笑:“盛西原這裏有山有水,風景很不錯的。”
那天她帶着兩個小孩來醫院找他做窩溝封閉,用專門材料把牙窩溝和側面的縫隙填滿以預防蛀齒,很簡單的操作,他邪了門兒似的找材料就找了大半天。下班後她說要請他吃東西,上來就說:“有件事要問問你。”
姜承敏看着她像警察探案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列出來:旗山後街的房産,加拿大白富美,盛夏的生母,還有“趙萍”這個名字。
陳垣是個很有手段的人,軟硬兼施地從他那兒套出了姚文君這個連他自己都快忘掉了的名字。一個多禮拜後他假裝不經意地問到,陳垣輕描淡寫地說:“我聯系上她了,她最近就要回國,正好我可以請她吃個飯,謝謝你幫忙。”
姜承敏幾乎要五體投地給她跪下了。盛西原,你這老婆是什麽神人啊?他頭疼腦熱地想,保镖這兩個字像炮彈一樣沖進腦子裏。
家裏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孩子,說是周五下班後一起吃個飯聊一聊,姜承敏雖然不感興趣,但也不抗拒,一口應了下來。距離約定的日料店還有兩個路口,一輛黑色吉普抓住了他的眼球,車牌號碼很特別,開頭兩個碩大的SB閃閃發光。
他方向盤一把向右打,挨着黑色吉普停了下來,掏出手機,問她在哪兒。
“我在家呢。”陳垣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謊。
“我怎麽在大街上看到你車了呢?”
電話那端明顯滞了一下,然後一不做二不休地挂了。
距離約好的晚飯時間還有半小時,姜承敏對自己說,我等二十分鐘吧,就二十分鐘,她不出來我就走了。二十分鐘過去了,他到外面踢了一會兒小石頭,坐回車裏給女孩打了個電話說臨時有事,取消了約會。
陳垣八點多才出來,手指間夾着香煙,低頭在包裏翻東西。姜承敏高聲叫她的名字,随口撒謊:“我在旁邊吃飯,吃完你車還在這兒,就等你一會兒。”
她說明天要跟姚文君吃飯,過來做個臉就不怯場,不知道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語氣依然慢條斯理、漫不經心,三言兩語又開始從他這兒套話:“她追的盛西原?那他是怎麽回事,一開始不感興趣,慢慢就喜歡上她了?”
“你得去問盛西原啊。”他笑。這話說出來,兩個人都沉默了。陳垣擡起頭說我得走了,路燈光照在她臉上,姜承敏又看到了那雙湖水一樣的眼睛。
他突然醒悟:兩年過去,陳垣是一點都沒變。她重新學會了笑,但這不是因為已經忘了,而只是她習慣了等待而已。
姜承敏安全帶都系好了,腦子裏一團亂麻,又跑過去敲她的窗戶。
她笑起來,把他笨拙的掩飾一眼看穿,“你挪挪你的車吧,停那麽近我開不出去。”
九月,前兩天剛剛下了一場雨,空氣比往年秋老虎肆虐的季節要涼不少,她穿了件薄薄的針織外套,臉也藏在黑色陰影裏,整個人看起來都很小。姜承敏久違地感到了恍惚,好像看到少年時的朋友,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地把校服袖子攏下去遮住胳膊上的傷口,然後對他笑笑:“我會解決的。”
第一次跟陳垣吃飯時就隐約出現過的即視感,終于有了合理的解釋。
陳垣和盛西原這對夫妻,根本就是同一種人,不認命、不信命,對自己的主觀能動性有着幾乎神聖的信仰,在心裏下定了決心要做什麽事,就一定會做到。
陳垣好像對自己長得像丈夫的初戀這件事相當耿耿于懷,可她不知道吧,姜承敏心想,盛西原會死心塌地喜歡上你,真是一點都不意外。
他人生中有過無助的時刻嗎?姜承敏心想。好像唯一能聽出疲憊的,只有大學畢業的那一年,他打來求自己幫忙找人的那通電話。
“……想求你爸爸找個人,姓錢,叫錢方民,方圓的方,人民的民,江蘇海門人。”盛西原的嗓子很沙啞,好像連着熬了兩個禮拜的夜,說着苦笑起來,“我自己實在沒有辦法了。”
錢方民這個名字,就這樣被從記憶深處掘地三尺,重見天日。
國慶假期的前一個周末,姜承敏撥通了陳垣的電話:“……下禮拜跟我一起去趟江蘇吧。西原以前拜托我爸找過一個人,算算應該是他結婚那年。”頓了頓補上一句,“第一次結婚那年。”
電話那端,陳垣長長久久地沉默着,沉默到姜承敏以為信號斷了,喂喂地确認,卻聽見她說:“算了吧,我要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