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錢方民·海門

海門是江蘇下轄的一個縣級市,規模并不大,攏總不過三個街道、九個鎮。最繁華的片區就是市中心的一小塊地方,道路兩側矗立着新修的高樓大廈,卻不見有人頻繁出入,可見利用率并不高。

早上七點從信川出發,前後花了五個小時才到,陳垣對姜承敏說:“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吧。”

“行,我搜搜附近有什麽吃的。”

海門是個濱海小城,但多灘塗和礫石灘,沒有什麽吸引人的旅游資源,姜承敏掃了掃大衆點評上一溜的二星三星,果斷放棄了:“随便停吧,就近吃個快餐就行了。”

十月是姜承敏最喜歡的時節,天高氣爽,雲淡風輕,陽光也好得不得了,他們在沿街的一家海鮮飯店裏坐下,噼裏啪啦點了一堆。吃飯的時候他看了看陳垣的臉色,不像是很好的樣子。

“下午先去找那個孟偉國,跟他聊聊,然後再讓他帶我們去找錢方民。”

陳垣好像有點感冒,嗓子啞啞的,嗯了一聲。

姜承敏往她碗裏摁了一大勺白米飯,“多吃點。”

早上六點準時起床,一大杯防彈咖啡下肚,姜承敏已經做好了一個人開到江蘇的準備。臨出發前想了又想,還是給陳垣打了個電話。鈴聲幾乎只響了一下,她好像一直守在電話跟前,就等着他打過來似的。

“真的不去?我要出發了,開車過去也就四五個小時,明天就回來。”

她不說話,姜承敏聽着她的呼吸聲,耐心地等待。

“給我十五分鐘理東西吧。開你的車?”

十五分鐘後開到她家小區,她已經背着包站在樓下了,身邊倚着睡得東倒西歪的盛夏。姜承敏把盛夏送到陳垣父母家,先開了三個小時,又換陳垣,兩個人一口氣開到目的地,都憋着一股勁,吃飯也惡狠狠的,食不知味。

孟偉國今年五十八歲,是臨江鎮派出所的所長,由常年在體制內安穩不見風雨的生活豢養出一身白白胖胖的肥肉,見到兩個人門神般堵在家門口,一時還愣了一下。

姜承敏的爸爸早年在江蘇做建工方面的項目,當初幫盛西原聯系這邊的公安系統找人,最終對接的就是孟偉國。

“當時都是用電話聯系的……沒見過盛老板本人,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找人。”孟偉國多少有點尴尬,因為當時還是一個領導介紹盛西原過來讓他幫忙,本來不該收錢的,結果盛西原開口就是找到人給你三萬塊。十年前三萬塊不是個小數目,他想着不收白不收,沒想到最後人找到了,事主再也沒出現過,搞得他這個三萬塊越想越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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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錢方民是什麽情況?盛老板給了你什麽信息,你怎麽找的人?”陳垣噼裏啪啦提出一串問題,句句都問在點上,姜承敏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心想果然是保镖。

“他跟我說這個錢方民是臨江鎮人,很早就去信川打工了,想讓我查查他現在回海門了沒有,具體住在哪兒。找嘛,是很好找的,反正我們系統裏都有記錄的,沒有的話去村委會問一圈基本上也都能找到了。”孟偉國被她問得腦門開始流汗,整個人看起來像塊油光發亮的五花肉,“最後發現錢方民2002年就去信川打工了,06年回來買了輛貨車,還翻了翻老家的房子結了婚,之後就在鎮上一個電機廠裏給人家運貨。”

姜承敏皺着眉問:“這個人現在還在這兒嗎?現在是什麽情況?”

孟偉國點頭如搗蒜:“在的在的,還在臨江鎮,也還在給人開貨車。”

姜承敏一不做二不休,讓孟偉國今天下午就帶他們去找錢方民聊聊,孟偉國顯然不太樂意跑這個腿,可怕得罪這位公子哥,嚅嗫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

姜承敏不想讓這坨汗淋淋的五花肉坐自己的車,硬讓他自己開自己的,他們倆在後面跟着。車子沿着公路開了半個多小時還沒到,一路上陳垣都若有所思地出神,車裏安靜得不像話,姜承敏沒忍住問:“想什麽呢?”

“盛西原老家就在海門。”陳垣輕聲說,“我聽他說過,他小時候跟外婆一起住在海門,讀小學的時候外婆去世了,他媽媽就接他去了信川讀書。”

“他怎麽跟你說的,他媽媽?”姜承敏假裝不經意地問。

“他媽媽跟早就去世了,和外婆一起安葬在老家,離信川都太遠了,所以基本上不回去看。”陳垣有選擇性說了一些,試探着問回去:“他是怎麽跟你說的?”

“……”

姜承敏異常的沉默讓她覺出了一點不對勁,“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他盯着前面目不轉睛,“我開車呢。”

“你想說什麽?”陳垣眯起眼睛。

“沒想說什麽。”

“盛西原都不在了,有什麽秘密,你就算沒兜住,我也不會告訴他的。”

陳垣這個人就是太聰明了。姜承敏有點心煩,心一橫牙一咬,低聲說:“他媽媽不是什麽好人。”

“怎麽說?”

“盛西原以前有句名言,說以前我媽一周打我三次,現在三周打我一次。”姜承敏幾乎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我們升高中的時候,他媽還拿煙灰缸給他腦袋開過瓢,真不是當媽的能幹出的事兒。他媽也從來不管他,小學到高中開家長會一次都沒出現過。盛西原初中開始就不拿她的錢了,硬要說她早就死了,倒也沒毛病。”

陳垣眼前一片天旋地轉。

車子停下來,陳垣問:“之前你怎麽不告訴我?”

“我很早就答應過盛西原不說的。”

“你知道他媽叫什麽嗎?”她連苦笑都勉強,“就是趙萍。盛西原甚至不是盛夏的爸爸,而是她同母的哥哥。”

姜承敏像聽不懂普通話似的,愣愣地看着她。

陳垣松開安全帶指指前面:“走吧,我們到了。”

錢方民和陳垣同歲,在臨江電機廠當貨車司機,算起來年紀與陳垣相仿,已經着急忙慌地進入了中年發福期,五官卻還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英俊。

他們上門的時候,他正在幫老婆開的小賣部卸貨,見有警察上來問,第一反應是愣了愣,然後賠出一個笑臉,點點頭,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問:“對對,我是錢方民,這是怎麽了呀?”

“沒怎麽,你有空嗎?過來聊聊。”

孟偉國派出所所長的官職在這個小鎮還是很好使的,錢方民立刻讓老婆收拾出一個空房間,端茶倒水忙得腳打後腦勺,孟偉國擺擺手:“不用忙,我們就問幾句話。”随即遞給陳垣一個眼神。

陳垣在包裏放了一根錄音筆,“你好,我叫陳垣,今天來是想問問你,你認不認識盛西原這個人?”

錢方民迷茫的表情不像是僞裝。陳垣立刻換了個問題:“那你認不認識趙萍?”

男人先是眨了眨眼睛,好似聽到一個熟悉又想不起來的名字,緊接着眼中的迷惑迅速地轉成慌亂和掩飾,被陳垣一把抓住:“你認識的吧?”

“……認識是認識,也不算熟……”

“怎麽認識的?02年你去信川,到06年回老家,這幾年在信川都在哪裏上班?跟趙萍有交往嗎?06年又為什麽突然從信川回老家?”

一通連珠炮把錢方民打了個手足無措,陳垣呼吸急促,眼神兇狠,幾乎想沖上去把他撕碎。姜承敏看她臉色陰沉得要滴水,在桌子下面一把攥住她的手,示意她別急。

錢方民咽了咽口水,道:“我在信川就是打工,趙姐跟我是老鄉,她介紹我去給一個老板開車的。”

“那個老板姓姚?那時候趙萍還跟姚老板在一起吧?”陳垣用眼角餘光看到姜承敏跟錢方民如出一轍的驚詫表情。

“對……”

“不過姓姚的2004年就得癌症死了,之後你去幹什麽了?”

“我開了家小超市……”

“打了兩年工,賺了一個小超市,什麽工這麽能賺啊?”陳垣身體前傾,擺出一個很有壓迫性的姿勢,錢方民明顯慌了手腳,支支吾吾了半天說不出什麽來,陳垣冷笑:“從趙姐那兒拿的吧。”

孟偉國又适時地踹了他的凳子一腳:“說實話啊,去年十月份你去洗頭店被抓的事兒,你老婆可還不知道。”

錢方民被他踢得一哆嗦,這一哆嗦,趙萍的面孔突然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

2002年,錢方民揣着五百塊錢和滿腔豪壯,從海門去信川打工。

初中學歷的他認為自己應該能在大城市找到一份相當體面的工作——不說是白領吧,怎麽着也不能是普通農民工。懷揣着這個想法,在到達信川後的第一個月,錢方民就遭受了求職路上的重挫,顆粒無收。一個老鄉幫他聯系到了趙萍,說趙姐現在的男朋友是個大老板,說不定能給他安排工作。

錢方民抱着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态撥出了那個電話,那端的女人咯咯地笑着,說好呀,老鄉當然要幫的。

第二天,錢方民就到了姚老板的公司開始幫他開車。

那年趙萍已經四十五歲了,跟了姚志群六年。作為一個□□而言,已經很算得上是有情有義了,錢方民在心裏暗暗地想。

她長得很嫩,一眼看也就三十五六的樣子,留着長波浪卷發,愛把嘴巴塗得紅紅的,仿佛要對全世界宣告自己就是個不要臉的姨太太。但這個妖冶的中年女人對錢方民真是沒話說,有什麽撈錢的機會都給他留着一口,有時候還勸他:“你這麽聰明,去繼續讀個中專也好的呀,開車有什麽前途?”末了頗有些驕傲地說,“我兒子現在就在讀大學,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懂不懂?”

懂個屁,那你怎麽不去讀書?錢方民腹诽,可見讀書雖好,躺着就有進賬的生活更好,退而求其次,每天幫老板開開車還有工資的生活也不錯。

她嘴裏那個兒子,他也從沒見過,說不定就是她随口吹的牛。

錢方民的好日子只過了兩年。2004年,姚志群因為癌症去世,趙萍的好日子也正式到了頭。她甚至沒能進得去靈堂,畢竟她是不要臉的臭□□。

姚志群出殡的那天,趙萍打電話給錢方民,讓他開車帶她去公墓送送。她怕挨打,等所有親屬都散了才敢出來。錢方民第一次看到她不施粉黛的樣子,整張臉素淨到極點,頭發梳成一把,眼睛的線條非常漂亮,嘴唇邊有淡淡的笑紋,所以任何時候看,她都像在微笑。

趙萍在姚志群墓前抽了一根煙就走了,從此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她把姚志群給她的轎車賣掉,決定要開一家小超市,但什麽都不懂,于是叫來錢方民幫忙。兩個人說好,趙萍出錢,錢方民幫她打工,每月拿一千五百塊工資,包吃住。

這一年年末,錢方民搬進了趙萍家。

老實說他挺喜歡趙姐的,趙姐有主意、腦子靈光,對他也非常好,雖然年紀大了點,但人看着年輕。他完全沒想到趙姐的兒子跟自己竟然是同歲,按輩分講自己還應該管她叫聲姨,兩個人就這麽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過着,只看眼前,不管明天。

2006年春天,錢方民的父親從老家打電話回來,說家裏準備給他修房子、娶老婆了。他聽着電話裏父親給他算賬,心潮澎湃,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對信川這座城市早就失去了興趣。可是挂了電話聽趙姐叫他吃飯,心裏又很不是滋味:他自認還算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就這麽甩脫趙姐,挺不像話的。

之後父親又打過幾次電話,錢方民一邊敷衍着老家,一邊敷衍着趙萍。趙萍能靠在不同男人之間輾轉周旋多年為生,當然不笨。七月,趙萍給了他一筆錢,主動說了分手。

這筆分手費豐厚得讓錢方民不敢相信。他這才知道趙萍把小超市賣了,賣得的錢一分為二,一半給了他。

錢方民并沒有想過趙萍人近半百,沒了小超市這個固定收入以什麽維生。他揣着這筆錢回了老家,修房子、買貨車、去工廠上班、結婚,開啓新生活,安安穩穩地過着自己的日子。

直到十年後的今天,眼前這個女人咄咄逼人地盯着他的眼睛,似嘲諷又似質問:“你知道趙萍當時懷孕了嗎?”

錢方民結結巴巴地回答:“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也沒事,反正也跟你沒關系了。”陳垣的聲音冰冷徹骨,讓他忍不住打顫,“孩子沒留住,是個八個月的男胎,已經看得出眼睛嘴巴了,她本人術後大出血,也沒留住。錢方民,過年給你趙姐燒燒紙吧,別讓家裏的老婆兒子背孽債。”

錢方民的嘴一開一合,仿佛還想說什麽,陳垣已經站了起來,後背因久坐而一陣劇痛,幾乎要站不住,孟偉國忙伸手想扶,被姜承敏一把架開,托住了她說:“我們走吧?”

陳垣的聲音微不可聞,“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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