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盛西原·我可以讓你幸福嗎

大約六七歲的時候,盛西原還跟外婆一起生活在江蘇鄉下,看人家趕驢,是騎在驢身上,把一根胡蘿蔔吊在前面,驢以為自己往前走一走就能吃到,結果從這個村走到那個村,眼前的蘿蔔還是蘿蔔,一步也沒遠,一步也沒近。

“盛西原你是一頭驢嗎?”謝嘉陽曾經真情實感地抱着一百分的疑惑,這樣問過他,“驢都沒你愛幹活吧?錢是賺不完的,大學生活可是過期不候啊。”

盛西原的回答是一個微笑。“那把昨天晚上我請你吃的牛肉燒烤吐出來。那是驢飯,謝老師你想必吃不下口吧?”

謝嘉陽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趕緊伏低做小表示歉意。

能好好做人,誰願意做驢呢?

盛西原自己心裏有一筆賬:初中到高中,姜承敏他們家借了自己多少錢,現在這個賺法多久能還清,算到最後長出一口氣——再怎麽欠,到畢業也該還清了吧。

變數出現在畢業後的第一個秋天。

那個名義上的母親,時隔七年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是以一種極端狼狽的姿态。懷孕五個月的身體水腫到變形,臉上有遮不住的色斑,頭發油膩膩地紮成一個馬尾,看起來很久沒洗了,可笑的是腳上還套着一雙高跟鞋,好像是這個女人最後的掙紮。

七年過去了,看到她的一瞬間,盛西原頭頂的疤還會隐隐作痛。

趙萍好像看穿了他的不自然,沖他笑了笑,賣了個很可憐的表情,好像在說:你看我現在都什麽樣啦,能把你怎樣呢?

你是不能怎麽樣了。盛西原在心裏幾乎報複性地大喊:你的兒子離開你七年,已經不再是那個瘦弱的小朋友了,學會了反抗這個世界上的暴力和惡意——不管是來自陌生人,還是他的親生母親。

趙萍在他的出租房裏跟他坦白了一切:交了個小男朋友,分手了,但她又懷孕了。

“去打掉吧,你年紀大了,生孩子很危險。”盛西原說。

趙萍的眼中忽然有了一種奇異的光輝,溫柔而明亮。這個女人從二十歲開始酗酒,一年到頭能直着走路的日子不會超過三分之一,那一瞬間,可能是她的酒鬼生涯裏最清醒的一秒。

她說,不。

在她身邊成長到十五歲,盛西原是與棍棒和巴掌相伴成長的。她給他吃,給他穿,用傍男人的錢送他去上學,并且在每一次喝醉酒之後抽出櫥櫃裏的擀面杖,把他往死裏打。每一次打完之後,她都會抱着兒子哭,摸着他的傷口,向他傾訴自己有多苦、為他付出了多少,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願不願意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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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次盛西原心想,這個禮拜如果還打我的話,我就去公安局舉報她。可是下一次挨完打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被她抱起來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又想,如果沒了我,她可怎麽辦呢,她連吃飯都要我提醒,沒有我她活不下去的。

正如十歲的時候他沒辦法去公安局舉報他的母親,二十四歲的盛西原恍然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抛棄趙萍,盡管她曾經是如此混蛋、暴虐,而眼下也一如既往地沒有一點自知之明。

他賣掉了海門老家的房子,東拼西湊地想在信川市買一套小房子,起碼能讓母親安心待産,卻發現錢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孩子生下來也根本沒法落戶。

張可萊父親的去世是一個相當意外的契機。

他買下了旗山後街的房子,給趙萍請了保姆,隔三差五過去送點錢和東西,然後回公司繼續拼了命地加班,希望能在孩子出生前先攢一點錢。

有一次他去看趙萍,剛走到巷子口,聽見趙萍和保姆在聊天,保姆問你和姜先生是什麽關系啊,趙萍聽到這個假名,頓了一下,然後很自然地接下去:“他啊,他是我弟弟。你別看他兇噢,你看我懷孕了,男人也跑了,還不是他養着我。”

盛西原突然覺得自己沒辦法再往裏面走了。

告訴高中同學自己父母雙亡,和用假名來請保姆,都是因為從內心深處他根本不想接受這樣的母親,只是他從來都不說。現在趙萍明白了,他不知道應該怎麽看她的眼睛。

那個名叫盛夏的女孩出生在三月。趙萍對盛西原要把她當女兒養的離奇提議一點異議都沒有,盛西原說什麽,她都說我不懂,你安排就好。他說叫盛夏吧,她也笑笑,說好啊,夏天好。

趙萍這輩子從來沒這麽平和過,平和到盛西原都覺得驚悚和差異,但又覺得這樣不是很好嗎,她終于可以安安穩穩過日子了。

第二個變數,發生在那一年的春天。趙萍死于心髒病,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盛夏,和她心如死灰的同母哥哥。

盛西原在兩年內還清了張可萊的錢,把每個月的租金存起來當作盛夏的教育基金,日子就這樣流水般過去。他一度覺得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吧,工作、賺錢、把盛夏好好撫養長大,周末和她一起去野外爬山,夏天一起去游泳,就這樣吧。

但陳垣是他人生中的第三個變數。

她問:“盛西原,說實話吧,我是不是挺不錯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在鴨川邊吃了晚飯,沿着河流散步消食,夏天的晚風吹來,讓他想起很久以前看的日劇,年輕的木村拓哉問:接吻吧?山口智子說好啊。

“你在笑什麽?”陳垣問。

“悠長假期,我很喜歡那部劇。”他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

“來接吻吧?”

他轉過頭,陳垣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想說原來你也知道啊,失策了。話沒說出口,一時鬼迷心竅,低下頭去。

盛西原是很理智的人。

是理智支撐着他從小到大作出嚴密計劃、說到做到,一步一個腳印地從趙萍那個幽暗肮髒的出租屋走出來。是理智讓他仔細打算,用一份薪水把女兒養得健健康康,游刃有餘。也是理智,讓他不止一次地跟自己說:陳垣很好,但我不應該動心。

一定程度上來說他做得很好。所有人都覺得陳垣剃頭挑子一頭熱,死不要臉地賴着他追。只有他自己知道,這顆心就像老房子着火,外面看着一點煙都沒冒,裏面已經燒得摧枯拉朽。

從日本回去之後,他有意地躲了陳垣足足三個月,埋頭在公司的項目裏。直到陳垣來問他:“小夏給我打電話說要我帶她去玩啊,你怎麽回事,最近都沒陪女兒嗎?”

他硬着頭皮跟她去逛商場,去給盛夏買衣服。開司米的羊毛衫三千塊一件,陳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往盛夏身上比,他剛掏出信用卡,陳垣伸手擋住:“什麽意思啊,我挑的禮物,要你來買單?我不成借花獻佛了嗎?”

她低頭在小票上簽字,突然有人從背後上來拍肩,是大學同屆的男生,素來因為嘴賤跟她不怎麽合得來。對方寒暄了兩句,眼睛在盛西原身上掃來掃去,嬉笑道:“陳垣,不行啊,約會就打扮成這樣?”

盛西原看着她的臉色一點點變壞,耳朵尖因為窘迫和生氣而變紅。

就是一瞬間的事,他叫沖動控制了頭腦。

“沒有啊。我覺得挺好的。”他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微笑着,篤定地又重複一遍:“我覺得很好啊。”

陳垣就是變數。

她是灑脫理智的成熟女性,用一些這樣那樣的小手段不動聲色地走近他的生活,對自己的決定抱持完全篤定的态度,又是讓盛西原恍惚間覺得看到自己。

而她又有小女孩的天真,在接吻時主動閉上眼睛,約會時把手縮在袖子裏牽住他的小手指頭,說怕冷,仿佛遲來的青春期裏一朵甜蜜的煙花,仿佛命運虧欠他的所有東西,都開始有所補償。

盛西原一直沒有告訴她自己的歷史。他伴随着家暴和酗酒母親的童年、少年時代,母親亂七八糟的小男朋友,她留下的同母異父的妹妹,契約結婚的合夥人前妻,旗山後街用來供養盛夏的出租房……

或許是覺得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不想徒增煩惱?也或許是他內心,其實一直都對自己傷痕累累的過去感到自卑?

事到如今,斯人已去,陳垣永遠也沒法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十二月的一個傍晚,陳垣接了盛夏和鄧凱下課,坐在培訓班樓下的一家咖啡店裏等鄧飛。他們說好一起吃晚飯,小孩子耐不住肚餓,先一人點了一杯熱可可,咖啡店裏的空調開得暖融融的,空氣中漂浮着咖啡豆和面包的香味。

兩年前的一個清晨,盛西原在距離這裏兩條街的地方停下車過馬路,然後遭遇了意外。陳垣和盛夏的人生,從此被徹底改寫。

鄧飛推門進來,被離婚的各種扯皮手續和協議折磨得多日不得安眠,臉色比前兩個月更憔悴了。陳垣打發小朋友們去店裏的圖書角翻書玩,把一杯咖啡推給她。“談得怎麽樣?”

“下禮拜一一起去辦手續。”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你幫我接送一下小孩吧。”她飲下一口,露出苦笑,“陳垣,你怎麽不問我想沒想好?”

陳垣的語氣和眼神一般平靜,“你已經決定了,不是嗎?”

有些錯誤可以用橡皮擦掉,有些不可以,點上塗改液勉強遮掩,湊近了卻還有化學物質的刺鼻味道,白得異樣。

鄧飛嘆一口氣,答非所問:“你不相信吧,我有時候好羨慕你。”

“羨慕我什麽?羨慕我當寡婦,羨慕我當單親媽媽?”

“羨慕盛西原,到死心裏也只有你一個。”

陳垣笑了笑沒說話。

鄧凱過來牽着鄧飛的袖子撒嬌:“媽媽我要吃芝士綿綿包。”鄧飛拉着他去櫃臺旁邊問,售貨員不好意思地道歉:“芝士綿綿包現在不是每天都做的哦,不好意思。”

“那哪幾天做?”鄧飛有點不快,“以前來買都有的。”

“兩年前開始就是不定期供應了哦,早上會在門口放牌子告訴大家今天做不做的,真的不好意思~”

鄧飛坐回來,嘆了一口氣:“鄧凱跟盛夏都超愛的……以前都是盛西原來接小孩,他那個人耳根多軟啊,小孩要什麽就買什麽。”

陳垣聽着,心裏忽然一動。

2015年4月15日的清晨,盛西原準備好早餐,吻別了妻子,安然走出家門,并不是如他所說要去上班。

女兒勾着他的脖子嬌聲嬌氣地哼哼,說要吃芝士綿綿包。于是他趕在上班之前,開車穿過整座城市,來到她上鋼琴課的培訓班樓下的面包店,想要問一問,今天傍晚會做芝士綿綿包嗎,可不可以給我留兩只,傍晚來拿?

他走進那個四月清晨,一切都看起來非常日常,就像從前度過的每一天,就像他們會共同度過的未來的每一天。

在一室暖烘烘、甜蜜蜜的空氣裏,陳垣的眼淚突然湧出來,止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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