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王妃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把自己關在屋內。卻接二連三地有人來探望我。

皇後遣人送來了禦膳房做的糕點,香甜軟糯冒着熱氣,宮女看着我吃完後拎着食盒告退。

楚彥給我帶來了好多形狀奇特的石頭,又陪着我整理已有的收藏。整理的過程中,翻出一塊五彩石,是我七歲那年在禦花園撿到的,原本打算送給許清澤。

我把那塊石頭送給了楚彥。

楚韶帶了一堆新奇的連環畫,坐在床邊給我講逗趣的笑話。他講得認真,語氣輕快活潑,我一開始勉強附和着他笑,後來便笑得真心實意了,難過和煩惱暫時放在了一邊。

楚韶說:“哥,你把那塊五彩石送給了五弟,那我呢?我也是哥哥的弟弟,哥哥可不能只偏心他。”

我為難地想了好一會兒。

兩個弟弟我都同樣喜歡。那顆五彩石是我最寶貝的東西,可我已經沒有同等寶貝的東西能送給楚韶了。

楚韶見我糾結的模樣,笑了:“那哥哥抱我一下吧。哥哥的懷抱可比五彩石珍貴多了。”

我張開雙臂,楚韶湊過來抱住我,伸手在我背上拍了拍:“哥哥要開心。”

就連大哥楚竣都來了。

他平日忙着學習處理政務,接見朝臣,竟也有空閑來我府上,我着實驚訝了一番。

他送了我一把工部新制作的弓箭,精鐵制作,做工精美,拿在手裏沉甸甸的。配了十幾只漂亮的箭翎,每支箭尾端都有漂亮的羽毛。

他說:“你平日喜歡射箭,這陣子閑着,可以去靶場多練練。流流汗,不開心的事情自然就忘了。”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弄得我沒有時間沉浸在難過中。

那晚過後,一想起許清澤我就心口絞痛,眼淚不自覺地嘩啦啦流。可不過幾天,再提起他時,心中卻已經沒有那麽難過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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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了,這便是父皇那句話的含義,成年人總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

父皇沒有來過,也沒有派人來。

但楚韶告訴我,中書令被下令禁足七日,于府上閉門反省。

那晚過後的第六日,我走出了卧房。

正值午後,豔陽高照。

我擡手遮住刺眼的陽光,喃喃地說:“我不喜歡許清澤了。”

我去找秋觀異,他正在房間裏自己和自己下棋。

我說:“這是第六天了。”

他落下一子,單手撿去被圍起的棋子,說:“正是。”

我又說:“但是我沒有遇到像是我王妃的人。”

秋觀異擡頭一笑:“王爺晚上不是要出府?”

我說:“是。二哥回來了,晚上父皇設宴,為他接風洗塵。”

秋觀異說:“那不就得了。王爺只需正常赴宴即可。”

我皺眉想了想,說:“可宴會上只有文武百官。”

一想到那些老大人們滿是褶子的臉,我對秋觀異的話懷疑不已。

他卻不肯再說。

他不說,我卻沒什麽辦法,畢竟我喜歡的就是他的有趣和風骨。

夏風和冬子的廷杖傷已經養好了,我帶着他倆去赴宴。

到了皇宮門口,我下馬車後回身一望,動作随即頓住。許清澤正向這邊走來,依然穿着一身白衣,幾日不見,他似乎瘦了些。

冬子憤恨地瞪視許清澤,同時緊緊地拉住我。夏風擋在我面前,隔絕了我的視線:“殿下,時辰不早,該入殿了。”

我說:“我不會再找他。”

他倆看起來完全不相信,一左一右近乎挾持着我往前走。我無奈,摸了摸胸口,确實沒有多少痛苦的感覺了。

一道滿帶喜悅的渾厚聲音在後面響起:“小三兒!”

我扭頭去看,高挑健美的棕色駿馬上,一個英姿飒爽的男人正沖我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這是二皇子楚飒,我那位一直在邊關領兵的二哥。

他利落地翻身下馬,大步走到我面前,有力的大掌把我按入懷中,揉亂了我的頭發:“小三兒,又長大了!還記不記得我?”

“……”我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喊了一聲,“二哥。”

楚飒爽朗直率,是個極為粗線條的人。每次一去邊關兩三年,走之前總是憂心忡忡,怕再回來時我已經不記得他。

每次見我第一句,總是問我還記不記得他。

我曾經認真地跟他解釋,我只是反應比較慢,并不是得了失憶症。可等他下一次回來,照例會拉着我問。可見得失憶症的是他而不是我。

楚飒拉着我往宮內走去,走之前我似乎感覺到,身後有一道複雜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今日為了赴宴,春梨服侍我穿了一身正式的禮服,繡着仙鶴閑雲的青色襟袍外,罩了一件兔毛邊的淡色薄氅。頭發也被一絲不茍地束了起來,戴了簡單的發冠。

出門前春梨一個勁地誇我,說我是她見過最為好看的男子,把我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但我覺得,她誇的是她搭配衣服的眼光和束發的手藝。

二哥剛才那一通亂揉,把春梨給我束好的頭發弄亂了,好在夏風心靈手巧,很快幫我恢複了原狀。

我不通文墨,卻最愛騎馬射箭。在邊關領兵的二哥是我最崇拜的人,我從小就向往着能像二哥一樣,披堅執銳上陣殺敵。可母後不允許,連向來對我有求必應的父皇也不允許。

我便只能望梅止渴,拉着二哥東問西問。

他說,這回在北漠遇到一位勁敵,那位大将軍用兵如神,武藝高強,單槍匹馬沖鋒在前,銳不可當。

我好奇道:“比二哥都厲害嗎?”

楚飒不自在地咳了兩聲,說:“戰場上,整體的力量大于個體。”

他這麽說,便是承認了他不如那位大将軍。

我便更好奇了。

二哥此人向來自信,多年沙場歷練,又讓他謹慎中更帶狂妄。是有多厲害的人,居然讓他自嘆不如?

可楚飒卻正色道:“北鄞目光短淺,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大将軍,還是那老皇帝的親生兒子,居然舍得送到南楚當質子。”

我懵懵懂懂地聽着,只聽懂了一條:“親生兒子?”

“是啊。”楚飒嘆道,“我押回來的質子,便是那北鄞太子。”

我說:“為什麽?太子,不是皇帝的兒子嗎。”

我思索着,如果南楚打了敗仗,父皇會把我大哥送去當質子嗎?我覺得不會。父皇喜歡每一個兒子。

楚飒冷笑地說:“那老皇帝反正沒幾年好活了,索性自斷一臂,換北鄞偏安一隅,過最後幾年安生日子。”

我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麽,而是兀自想着,那位北鄞太子,應該很難過吧。被父親抛棄來到異國他鄉,不知會受多少苦。

說話間已經來到了設宴的宮殿。

楚彥站在門口,先是對楚飒行禮,恭敬地叫了一聲:“二哥。”

然後轉向我,關切又擔憂地說:“哥,心情好些了麽。”

過去從來沒有注意,現在我突然發現,楚彥對我的稱呼一直是哥,而不是三哥。

楚飒問:“小三兒怎麽心情不好了?”

“還不是……”楚彥正說着,許清澤走了過來,對我們三人行禮後,進入了殿中。

楚彥故意提高了聲音:“還不是因為某些白眼狼!”

許清澤的背影微微一僵。

連我這個傻子都覺得楚彥有些過于幼稚,我無奈地扯了扯他的袖子,說:“我已經不喜歡他了,也不會再找他了。”

楚彥立馬眉開眼笑。

楚飒拍了拍我的肩膀,帶着我往殿裏走去,安慰我說:“你不是一向喜歡沙場武士嗎?許清澤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有什麽好喜歡的?別擔心,二哥多幫你留意,幫你找個武力值高的,溫柔會疼人的。”

宴會開始後,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許清澤身上。

雖然已經決定不喜歡他了,可十幾年的習慣又豈是朝夕間便能改過來的,追随他的身影幾乎是下意識的行為。

他的座位在我的斜對面。他是東宮近人,坐在太子楚竣身邊。楚竣正偏頭和他說着些什麽,他就低着頭側耳傾聽着,聽得很認真。

我內心微微酸楚。

他從未這樣專注聽我說過話,他只當我的話是傻子的诳語。

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沒料到他冷不丁地擡頭,視線和我對上了。他神色複雜。

我慌亂地移開目光,自己對自己說:“我的心不想看他,是我的眼睛背着我去看的。”

“殿下此言差矣。”一道蒼老含笑的聲音從旁邊響起,“眼睛乃心靈的窗戶,心若不想,眼睛怎會替心做決定?”

我又念叨了好幾遍,才反應過來這個聲音是在和我說話。

我扭頭去看,一位老大臣正捋須而笑,和善地看着我。

能坐在我旁邊,想必官位不低。

但此刻我只想說服自己,便認真地反駁他:“眼睛是有靈的。自然能有自己的想法。”

老大臣沉吟了片刻,微笑地說:“殿下此言有理。那勞煩殿下看看,老臣這雙眼睛,可有什麽自己的想法?”

我望入他的眼睛。

他年歲已大,眼睛卻很亮。那雙眼睛深邃而睿智,鑲嵌在枯老的臉皮上,閃動着如火一般的東西。

我說:“你的眼睛很年輕,很熱情。想做很多事。”

他愣了一下,随即朗聲大笑,笑聲吸引了其他大臣的視線,紛紛望向這裏。

一位官員笑問道:“什麽事惹得高大學士大展笑顏?”

老大臣說:“李尚書啊,三殿下純樸未琢,頗有靈氣。與三殿下聊天,老臣如伐骨洗髓,老心甚慰啊。”

好幾位官員過來連聲附和,話語間都是對我的誇贊和奉承。但我能看出來,他們想奉承的是那位老大臣。

他們不知說到了什麽,老大臣又是一陣開懷大笑。

我卻突然感覺到一道不善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擡頭望去,卻見太子和許清澤仍談笑風生。

大殿前方的龍椅上,父皇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邊的母後臉上帶着端莊的微笑。

想到秋觀異對我分析的天象,我開始環顧四周。我的目光從一張張臉上慢慢掠過,目光所及多是中年人皺紋橫生的苦臉和發福的身材。

“哥,你在看什麽?”坐我旁邊的楚彥問道。

我轉向他,甚至盯着他也看了一會兒。

楚彥被我看得奇怪,又問了一遍。

我說:“我在找王妃。”

楚彥樂了:“哥你還在想那個江湖騙子說的話啊?什麽七日可見分曉,你還真信了?”

我剛想說話,卻聽太監尖細的聲音傳來:“宣一一北鄞使臣觐見一一”

話音落處,一行人在太監的帶領下走了進來。中間的人穿着一席紅衣,在大殿中格外顯眼。

他們從我身前經過,那一席如殘陽般的血紅飄然而過,我全身顫抖,打碎了酒杯。

我不能呼吸了。

我倏地想站起身,卻被不知是誰的手按了回去。

接下來太監在念什麽國書,父皇說了些什麽話,我什麽也沒聽清,腦子裏只有嗡嗡的巨響。

我腦子裏什麽念頭也沒有,滿心裏,滿眼裏都被那道鮮紅占據了。我急促地用力喘息着,胸口劇震,看着那道宛若天外仙人的身影。

我找到我的王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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