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季明塵
我眼睜睜地看着那道身影走出了大殿,消失在夜色中。
我終于能呼吸了。
随之而來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和失落,我顧不上多想,便要追上去。
又是那只手把我按了回去。
我一看,是剛才那位與我談笑的老大臣。他說:“殿下,不可。”
我急得聲音發顫:“我內急!”
我去擡他的手,沒曾想他一把年紀,力道卻如此之大,我被他按得動不了分毫。
他說:“此乃國宴,殿下若離席,恐遭人議論。”
我哪裏顧得上這些,滿心裏只有那位紅衣仙人。他若是消失不見了,讓我去哪裏找他?仙人都是住在天宮的,可我沒長翅膀,怎能飛上那仙人的居所?
我急得快哭出來,在心裏重重地記了這老頭子一筆。我下意識把目光投向前方龍椅,卻見父皇也滿臉不贊成地看着我。
父皇的目光威嚴而厚重,我慢慢地不再掙紮了,頹然地跌坐了回去。
老大臣見狀,收回了按在我肩上的手。
我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說:“老臣中書門下高毅。”
好,高毅,我記住你了。
宴會漸入佳境,場間氣氛越發熱鬧,各位大臣的談笑也越來越大聲。我焦躁地觀察着,滿朝文武,确實無人離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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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音樂和談笑聲中坐立不安,拿着剝蟹的小刀在案幾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跡。
你要等我。我在心裏說。
高毅正與旁邊的人閑聊,不時捋須而笑,十分投入。
我瞅準機會,猛地起身,哪知這老頭子像是背後長眼了似的,枯瘦的爪子精準地抓住我的肩膀。
我欲哭無淚:“你欺負我。”
高毅呵呵一笑,臉上的褶皺能夾死蒼蠅:“三殿下言重了。”
度過了人生中最為漫長的一次宴席,待散席後,我再也按捺不住,沖出了大殿。
我用盡全力奔跑着,把所有或擔憂或焦急的呼喊留在了身後。晚風呼嘯而過,掀起我的衣袍和發冠。
我奔跑着,全身心地奔跑着,風帶着葉鑽入我的衣袖,衣袖飄飄然打着擺子。
你要等我,等我來找你。
我氣喘籲籲,在心裏一遍遍默念。
終于,我在一方涼亭中,看見了那抹紅。我近乎虔誠地屏住呼吸,一步步向涼亭走去。
仙人半倚着亭柱,似在沉睡。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坐下。
剛才殿中驚鴻一瞥,只記住了那抹能灼痛心髒的鮮紅,那道翩然玉立的背影。直到此刻,我才細細地看清了他的容顏。
我又不能呼吸了。
我用力抓住胸口,大口喘息。卻又怕吵醒了他,忙用另一只手捂住嘴,艱難地尋求着新鮮空氣。
我見過這世間很多的人。
大多數淳樸的老百姓是藍天做的,雨做的是拙劣的僞裝者,霧做的是聰明的僞裝者。而威嚴的上位者是墨做的,背叛者是石頭做的。曾經的許清澤是風做的。
但仙人與他們都不一樣。
他是仙塵做的。
仙塵是我曾夢到過的一種東西,說不清是什麽。反正天上的仙人只要往人間撒一點仙塵,人間便有了四季,有了莺啼鳥語,有了陽光和雲霧。
我的心在抽痛,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抓住揉捏。卻不是讓人難過的痛,而是令人酸楚的痛。風拂過我的心髒,癢癢的,酸酸的。
我無聲地流着淚,卻舍不得閉上眼睛。透過朦胧的水霧,我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不知過了多久,那兩簇又長又黑的睫毛微微顫動,緩緩掀開。
那雙眼裏是空茫,漠然和倦怠。
随即,那雙眼看向我,似乎是怔了一下。然後,他開口了。
他說:“你是誰。”
他看我了!他和我說話了!我的心在曠野裏奔跑着,親吻着青草和土地,擁抱着風和月。
我有太多想說的話。
我想問他何時墜落凡間,問他姓甚名誰,問他願不願意做我的王妃。我想告訴他我的愛,我的渴望和酸痛。我想告訴他,他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紅鸾星。
我越急越說不出話來,徒勞地張嘴,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于是,我又哭了。
這不是我的錯,情緒總要從眼裏或嘴裏宣洩出來。我的嘴說不出話,便只能用眼睛了。
他似乎吃了一驚,坐起了身,他說:“別哭。”
他又和我說話了!
眼淚帶走了一些情緒,堵在腦海的念頭松動了,豁開了一個口子。我終于能開口了。
我說:“我是楚翊。”
他說:“你是三皇子?”
我點頭了。但我一下子緊張起來,他知道我,那一定聽過那些不堪的流言。三皇子是個腦子有問題的斷袖之類的話,他肯定聽過不少。
所以我忙說:“我不是斷袖。”
他神色怪異。
我懊惱地拍了拍嘴,說:“我也不……嗯,只有這麽一點,傻。”
本想說我不傻,可是我怎麽能在仙人面前撒謊。于是我捏起拇指和食指,表示我的傻只有這一點點。
他看着我捏起的手,突然笑了。
這麽一笑,他眼中的倦怠和空茫便消失不見。變得意氣風發,就像那春風得意馬蹄疾,鮮衣怒馬,明亮恣意。
豔過了十裏紅蓮。
我呆呆地張大了嘴,看着他微挑上揚的眼尾,眸中未散的笑意,感覺自己像一條快要溺死的魚。
我喃喃地說:“仙……仙人。”
“我不是什麽仙人,我只是個囚犯。”他說着,沖我伸出了手,“三殿下,幸會。”
我看着遞到面前的手,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壓根沒聽清他說了什麽。不用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此刻定是滿臉通紅。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和他相握。他的手并不溫暖,掌心有一層薄繭,刺得我的手心癢癢的。
只虛握了一下,他便要收回。我下意識地握緊,把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挑眉望着我,懶懶地向後倚在亭柱上,又是一笑。
“三殿下這是何意?”
我看着他,虔誠地發問:“你願意當我的王妃嗎?”
他漫不經心地說:“好啊。”
“将死之人,只要殿下不嫌棄。”
我急道:“你胡說什麽。”
他又笑了,笑聲傳出亭外,被風捎了很遠。連我這個傻子都聽出了笑聲裏的悲涼。
剛才他坐起身時隐有當啷的聲音,我沒顧着去想。而現在我低頭一看,竟發現他雙腳間挂着粗黑的鎖鏈,那鎖鏈很短,意味着他走路時只能小步小步地往前挪。
我騰地一下紅了眼:“誰、誰幹的?我幫你解開。”
他無所謂地說:“多謝殿下好意。不用了。”
我徒勞地拉扯着鎖鏈,被冷鐵冰得一個激靈。我又去看他,他身上只有那件薄薄的紅衣,露出的鎖骨瑩白,一看就泛着涼意。
我心痛得連呼吸都輕了,一言不發地脫下披風遞給他。
他冷沉如墨的眼裏終于多了一絲暖意,說出的卻是推拒的話:“多謝。天氣寒冷,殿下還是穿上吧。”
我還想再說,卻有太監帶着侍衛進入了涼亭。為首的太監沖我行禮後,冷漠地對我的仙人說:“季公子可休息夠了?那便上路吧。”
我擋在他面前,瞪着那個太監:“你們要帶他去哪裏?”
那太監面色不變,用尖細的聲音說道:“奴才奉陛下旨意,帶北鄞的客人前往鴻胪寺下榻。”
一雙手輕輕拉了下我的衣袖,我的仙人随即站起了身。他身體一晃,我下意識扶住了他。他身體很軟,不是正常的軟,而是從骨子裏透出的虛軟。
兩個帶刀侍衛立即一左一右地挾持住他。
我上前一步:“我跟他一起去。”
太監擋在了我的面前:“陛下有旨,請三殿下前往勤政殿觐見。”
他矮小的身體堅定地擋在我面前,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拿刀的侍衛挾持着我的仙人向外走去。
仙人身體虛弱,步子很慢。但我有種直覺,他不該是這樣的,他應該是戰場上英姿勃發的戰神,他的長槍可以直刺敵人心髒。他不該是現在這般的羸弱。
一個侍衛似乎是嫌他走得慢,用力踢了一下他的腿。
我一下子就瘋了。
我猛地推開礙事的太監,厲聲道:“給本王站住!”
我從不知道我的聲音也可以這麽有力量,聲音回蕩在夜空中,竟然有着上位者的威嚴。
侍衛們停住,轉身跪在我的面前。
我走上去,盯着那個踹他的侍衛。侍衛一開始還挺着腰,後來他的腰慢慢地彎了下去,頭也低了下去,低到了地上。他對我磕頭:“請殿下恕罪。”
我說:“你剛才是哪條腿踢他的。”
侍衛冷汗直下:“左……左腿。”
我說:“左腿。好,你的左腿很了得。那你就在這裏,用左腿站一個晚上,只用左腿。”
我向後瞥了一眼,夏風立刻出來:“小的替殿下監督。”
我又說:“要是讓本王知道,你用了別的腿,那你兩條腿都別要了。”
那個太監欲言又止。
我正在氣頭上,冷冷地說:“莫非本王連一個下人也處理不得?”
太監便退後一步,閉上了嘴。
我看向我的仙人,心裏便只剩難過了。我說:“我明天去找你。”
他對我一笑。
我立刻被那笑迷得失了神智,可事情還沒處理完,我不能變傻。我狼狽地移開目光,勉強保持了幾分剛才的威嚴,對其他侍衛說:“他走得慢,不許催他,更不許打他。”
剩下的侍衛叩首應下。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漸行漸遠,想念便裝滿了心房,溢了出來。
我朝他跑去,邊跑邊喊:“仙人一一仙人一一”
他停下了,如火的紅衣在風中獵獵作響。
我大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一一”
夜風把他的回答捎了過來。
他說:“我叫季明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