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喚名

我看着季明塵的身影消失,感覺心髒上空了一塊。

在原地呆站了許久,我才失魂落魄地往勤政殿走去。可勤政殿殿門緊閉,一片漆黑。

通傳的太監早已消失不見。我想到季明塵腿上的鎖鏈,又往父皇的寝宮去。寝宮還未熄燈,可我被值守太監擋在了門外,他恭敬地說:“陛下已經歇下了,殿下請回吧。”

我讓他為我通報,他不卑不亢地拒絕了。

我又往母後的寝宮去,依然是被攔在了殿外。

他們同時拒絕了我還未說出口的請求。

夜已涼如水。

不知站了多久,腳步聲停在了我的身邊,一個暖融融的手爐塞到了我懷裏。

“哥,別着涼了。”

楚彥像往常一樣抱住我的手臂,靠在我的肩膀上,他說:“回去吧。”

我突然說:“我是皇帝就好了。”

如果我是皇帝,我就可以命人解開他腿上的鎖鏈,可以讓他搬出鴻胪寺,可以随時呆在他身邊。

楚彥吓了一跳:“哥,這種話可不能随便說,當心被人聽了去。”

我沒有說話。楚彥按住我的肩膀,直視我的眼睛,嚴肅地說:“哥,剛才那話在我面前說無所謂,可千萬不能在別人面前說,尤其是……不能在太子面前說,你可千萬要記住。”

我只好點了點頭。

楚彥松了口氣,卻又小聲說道:“不過,如果哥哥想要,我也會站在哥哥身邊,竭盡全力地幫助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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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傻子怎麽可能當皇帝呢。

出宮時,滿天星鬥旋轉着,閃耀着。我一眼就看見了那顆紅鸾星,散發着耀眼的光芒,把周圍的星星全比下去了。

于是,思念又把我淹沒了。

我沒有回王府,而是去了二哥的府上。

他還沒有睡,見到我來也絲毫不驚訝,像是特意在等我。他為我斟了茶,我沉默地在他對面坐下。

楚飒喝了口茶,緩緩開口了:“北鄞重文輕武多年,朝中多為主和派。老皇帝又沉迷酒色,不理朝政。北鄞軍中無将,近年來越發頹敗不堪,被我大楚連下數城。”

他說得很慢,我認真地聽着,用力地想聽懂。

“約莫在一年前,北鄞出了位神武大将軍。他帶兵駐守邊疆以來,整肅軍紀,禦下極嚴,硬生生把北鄞那些扶不上牆的軍隊整治成了一只神軍。”楚飒臉上浮現出無奈的笑意,“邊境數次交戰,我沒能在他手中讨到絲毫便宜。”

楚飒話音一轉:“——北漠十八州,是北鄞境內胡漢聚集的商貿城,來自西邊、東南邊、海上的商人們在此地聚集,自由貿易,極為繁華。我大楚三萬雄兵兵臨城下,他只有五千兵馬,卻硬生生扛了我一個月。”

他極緩慢地說:“北漠十八州,本來是攻不下來的。”

我呼吸急促起來。

“兩軍對壘,若呈僵持之勢,對攻方是不利的。想必你也聽說過,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那個時候,我軍已呈疲軟之勢,近乎彈盡糧絕。再拖幾日,神武大将軍若等到北鄞方面的糧草補給,再發動反攻,基本是可以立于不敗之地的。”

“而他也确實是這麽做的。極力地避我鋒芒,消耗我軍的氣勢和戰力。”

我不由自主地問出了聲:“然、然後呢?”

“然後?”楚飒笑得有些諷刺,“我正要下令撤退休整,北鄞那老皇帝送來一紙投降诏書,主動開了城門。诏書中說,北鄞願以北漠十八州和太子殿下為禮,換南楚十年不再犯邊。”

我傻傻地問:“可是、可是你不是說,他們快贏了嗎。”

楚飒嘆氣:“君不信将,将不知君。”

我的胸口開始痛了,喃喃地說:“可是,他不是他的兒子嗎。”

楚飒說:“北鄞太子過早嶄露鋒芒,老皇帝害怕了。前幾年,老皇帝只有這一個兒子,不得不重用他,依靠他,卻又忌憚他。可去年底,老皇帝又生了個兒子。”

楚飒低聲說:“老皇帝在南楚使臣面前,廢了太子一身武藝,斷了他雙臂經脈。”

“老皇帝說,請使臣放心,他這輩子再也提不起刀劍了。”

我想起那只并不溫暖的,虛軟的手,心痛得快要炸開。我重複道:“他是他的兒子啊。”

楚飒看向我,眼光柔軟了下來,他說:“小三兒,世上的父親是不一樣的。有的父親是孩子的庇護,而有的父親卻根本不配為父。”

我拼命搖頭。連我這個傻子都聽說過一句話叫虎毒不食子,當皇帝的人怎麽會不知道呢?皇帝不應該都像父皇那樣睿智而沉穩嗎?為什麽啊。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父親呢?

一滴燭淚緩緩滴到桌上,凝固了。

我渾渾噩噩地起身往外走去,我要見到他,立刻就要見到他。

“小三兒。”楚飒叫住我,他走過來,鄭重地對我說,“這是國事。”

他是想提醒我些什麽事,可我沒有精力去想,只是直愣愣地和他對視。

他嘆了口氣,摸了摸我的頭,語氣溫柔:“罷了。做你想做的吧。二哥在。”

鴻胪寺的使館供外來使臣暫時下榻,占地很大,分為很多個房間。我本以為以他的身份地位,住的房間就算不是富麗堂皇,也該是寬敞舒适。可我最終卻在一個狹窄逼仄的房間見到了他。

屋子很小,只放了一張床和一張木桌。床上的被子整齊冰冷地疊放着。已經是四更天,他還沒有睡。

他負手立于窗邊,墨發披散,紅衣如畫,澄澈的月光披在他身上,好似夢中仙人。

似乎下一刻就要飄然而去。

我放輕了呼吸,哽咽着叫了一聲:“季明塵。”

他應了我,往桌邊走了一步,腳上的鎖鏈便發出當啷的聲響。許是站了許久未動,他踉跄了一下,我忙過去扶他坐下,想到二哥說的那些話,我聲音都在發顫:“你痛不痛?”

他說:“不痛。”

我挨着他坐下,小心翼翼地拉過他的手,他沒有掙脫。我看不夠似的盯着他的側臉。我們挨得這樣近,誰也沒有說話。

氣氛是這樣的安寧,似乎天生就該是這樣的。我認識他不過三個時辰,卻已把他寫入了我的整個人生。這就是宿命。

我說:“明天我給你帶厚衣服和棉被,熱炭和暖爐。”

他說:“多謝殿下好意,但不用了。”

我說:“用的。”

他便笑了一下:“那好吧。”

他起身時晃了一下,我扶住他說:“你要做什麽,我來。”

“我來為殿下斟一杯茶。”他看着我說,“讓我來。”

他的眼睛是那樣的執着,那樣的堅持,我松開了手。

壺中的水早已涼了,他提起壺放到火爐上,撥了兩下炭火,橘紅的火星畢剝畢剝地響着,為這寒冷的房間裏增添了一些暖意。

等待水燒開的間隙,我看着他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側臉,問他:“仙人。你之前是怎麽聽說我的。”

他思索了一下說道:“聽說三殿下是一個,像小孩子一樣單純可愛的人。”

我的臉滾燙。

水燒開了,他提壺往唯一的杯子裏倒了杯熱茶,遞給我。

這是我喝過最粗劣的茶,卻也是我喝過最甘甜的茶,甜得直沁到我心底裏去,沖淡了二哥那番話帶給我的劇痛。

我捧着杯子慢慢喝着,癡迷地看着他的臉。我說:“你相信我,我會把你救出去。到時候,你當我的王妃,我只會有你一個王妃。我的王府很大,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他笑了,笑得漫不經心,笑得無所謂。笑得我看不懂。他說:“好啊。”

我說:“你餓不餓,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我知道他肯定會說不餓,之前我給他披風、提出要為他解開鎖鏈,他都拒絕了,想必現在也一樣。我暗暗下定決心,就算他說不餓,我也要去給他帶吃的,順便回王府帶厚棉被。這麽冷,肯定睡得難受。

哪知他說:“聽聞南楚有種美食叫荷葉雞,頗為鮮美。”

正在用不太靈光的腦袋思索怎麽勸他吃東西的我一愣,旋即激動得語無倫次:“對!有的,有的!府上廚師做的荷葉雞,可美味了。我、我去讓他做!”

我站起身,往門口走去。

“殿下。”他叫住我。我回頭看他。

他突然對我一笑,是真心誠意地一笑,不是先前那種慵懶又朦胧的笑。他說:“楚翊,謝謝你。”

我整個人呆成了一塊木頭。

他叫我的名字了!我聽見他叫我的名字了!用他那如石子相擊的悅耳清音,叫了我的名字!

我的臉一瞬間燙得驚人,全身血液都在沸騰。我慌亂地應了一聲,捂着臉跑出了門。

溫柔的夜風拂過我的臉,我跑着,跑着,只顧向前跑着,快活得像春天的燕子。魂魄飛上了九重天,和雲和霧一起翩跹起舞。

直到巨大的呼喊聲拉回我的神智,才發現車夫駕着車追了我三條街,冬子一直在大聲叫我。

我上了馬車,不斷地催促。仙人想吃荷葉雞,我怎麽忍心讓他等待。

可是突然,喜悅像被冰凍住,我一下子呆着不動了。傻子的腦子後知後覺地察覺出不對勁。

我想起剛進使館門時看到的背影,那樣的蒼涼寂寞,似乎馬上會飛走,飄去天宮。他為什麽拒絕厚衣服和棉被?為什麽執意為我斟茶?為什麽要對我說那句謝謝?

我說讓他當我的王妃,說此生只會有他一個王妃。他對我笑,笑得無所謂,笑得我看不懂。

可我現在懂了。那個我看不懂的笑容,我一瞬間,突然就懂了。

我大喊:“回去!快!”

可還是晚了。

馬車飛馳在空曠無人的街上,停在使館門口。我用盡全身力氣奔跑,用力地撞開門。

我的仙人靜靜地躺在地上,蒼白的手邊是摔碎的杯子。他長睫覆目,神色安詳,唇邊淌着一道幹涸的黑血。

我聽到自己沙啞的,痛苦的,破了音的悲嚎,響徹這個又破又小的屋子。

作者有話要說:

小季一開始會很頹廢,但相信我他會站起來的!!!!他會是武力值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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