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發難
楚竣開出這個條件, 是重獲和平的代價。
他接到了我抛過去的橄榄枝,回贈了我一個臺階。只要我順着臺階下,恩怨便一筆勾銷。我可以繼續當不谙世事的傻子, 他仍然是我溫和可親的大哥。
尤其是在父皇病重時, 他可護我遠離朝堂旋渦,一世無憂。
而他的要求不過是,帶季明塵來吃一頓飯。
他學着理政後處理的第一樁大事,便是北鄞使團進京。這樁事情本可成為他光輝的政治資本, 可是被我攪黃了。他想要的不過是找回面子。
如此的合理,完全是一樁劃算的買賣。
站在他的角度,我完全能理解他的所思所想。我知道的, 聰明人總是很在乎自己的面子。
楚竣帶着微笑看着我,等我接受他的條件。他的臉上是勢在必得的笑意, 目光溫和, 飽含着上位者的慈悲。
他完全不認為我會拒絕。
因為在他看來, 我确實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可是我說話了。
我語氣堅定, 字正腔圓,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說:“不行。”
這是一樁劃算的買賣, 可是我永遠不會拿季明塵去做買賣。
因為他是我的人。
是我窮盡半生幸運才遇到的仙人。
不是任何籌碼, 物品,或者賭注。
Advertisement
楚竣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他眯起眼睛打量我, 眼裏閃過詫異和憤怒, 可那些情緒轉瞬便消失不見。他微笑着說:“不過是一頓飯而已。不用急着回答, 你可以回府慢慢考慮。”
一頓飯而已?怎麽可能如此簡單。
我想到幾個月前, 季明塵腿上的鎖鏈, 鴻胪寺的苛待, 侍衛的羞辱。這一切都是出自楚竣的授意。
相識至今,我怎會不知季明塵平靜沉默的外表下,藏着一顆極度自尊的心。他有他的尊嚴和傲骨。他在雪中練劍的身影,如一株寒霜傲雪的紅梅。
所以當初,他才會毅然服毒赴死,只求結束屈辱。
我怎麽忍心再讓他見楚竣。
于是我再一次地開口了,我緩慢但堅定地重複:“不行。”
若我是個體面的聰明人,我便應該再委婉一些的。至少做足表面功夫,嘴上答應回府慢慢考慮,臨了再找個借口推辭,提着禮物上門賠罪。
這樣的話,楚竣臉上也不至于太難看,我們之間的關系也能緩和。
可我不想這樣。
傻子的腦子裏只有一根筋,不會轉彎也不會掩飾。
不行就是不行,沒有一點含糊,不需要任何借口和理由。
我目光堅定地和楚竣對視。
他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握緊了手邊的杯子,似乎想砸在地上。可他的手指痙攣片刻,終究還是緩緩松開了。
“我沒有想到,你竟然如此固執。”楚竣目光冰冷,緩慢說道,“父皇是太寵你了,你才會如此冥頑不靈。”
我聽着他冰冷憤怒的聲音,心裏卻漸漸難過起來。
明明我們之前是很好的。
他會溫柔地和我說話,送我弓箭,帶我去聽戲。
為什麽要變成這樣呢。
我沒有說話,默默地難過着。
楚竣沉默了片刻後說道:“走吧,去看看父皇。”
父皇正在太監的伺候下喝藥,楚竣接過藥碗,小心地喂給他喝。
喝完藥,父皇平靜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對我的去而複返表示出一絲驚訝。他沒有和我說話,而是和楚竣聊起了近幾日的朝堂諸事。
楚竣事無巨細地一一禀告後,又說:“請父皇安心養病吧,兒臣會代父皇處理好諸項事宜。”
我站在一邊發着呆神游。
父皇對楚竣說:“翊兒情況特殊,你要多照顧他。”
楚竣說:“請父皇放心,兒臣一定會照顧好三弟。”
父皇說:“朕老了,朝中和宮中的事情,你要多費心。”
我耳尖一動,敏感地從這話裏聽出了一絲軟弱。一生強勢鐵血的父皇,竟然在楚竣面前流露出了遲暮的傷感。
走出父皇寝宮,夕陽正灑在身上。
楚竣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語重心長地說:“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派人送口信給我。”
和人周旋實在是累,用過晚膳,我便躺在床上不動彈了,專心當一條不會翻身的鹹魚。
季明塵要去院裏練劍,我拉住他,有氣無力地說:“別去,陪我躺着。”
他看了看還亮着的天色,面露為難:“剛吃完飯。”
許是多年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他極為自律。每日卯時準時起床,亥時準時睡覺,坐卧行立都規範不已。和他相比,我簡直像個無所事事的米蟲,只知吃飯睡覺。
可人活着不就是為了舒服嘛。
天天練劍也太辛苦了。
我拉住他不放,咬着嘴唇可憐兮兮地盯着他。他猶豫了一下,放下了劍,來床上摟住了我。
我倒在他懷裏看他,他輕拍我的後背,年輕的身體很快擦槍走火,衣服落了一地。
紗帳內,我氣喘籲籲地仰躺着。
我累得沒有力氣動,卻又覺得躺着不動太混賬。尤其是他在賣力的時候,我卻像個懶散的老大爺,太不像話了。
于是我拿指尖在他後背畫畫。
他顫了一下,啞聲說:“別。”
我不聽他的,繼續畫。
他眸色深沉,帳中的動靜變大了。
天幕漆黑,我靈魂出竅地躺着,聽他吩咐下人準備熱水。
沐浴過後,我和他躺在新換的床褥上。他在錦被下摟着我,說:“不開心就和我說。”
登頂又墜落,我的腦子裏都是漿糊,無法思考,更無法掩飾。便把今日在東宮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
還不夠。
母後和父皇加諸我的壓力太沉重,我發洩似的,一股腦地告訴了他。
季明塵認真聽着我亂七八糟的抱怨,半晌後他看着我,問道:“那你是怎麽想的?”
我不假思索:“我不想當皇帝,可我母後想讓我當皇帝。我也不想和楚竣争。我很累。我只想天天和你睡覺,親親,抱抱。”
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毫無顧忌地說出內心所想。
他說:“那便不争。”
他頓了頓又說:“一頓飯而已,答應他便是。”
我說:“可那不只是一頓飯。”
貴為太子的楚竣一定會在飯桌上盡力地找回面子,聰明人向來是把面子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的。而找回面子的方式,無非是羞辱,暗損,貶低,以襯托出他自己的高高在上。
我絕對不能讓我的仙人去吃這種苦頭。使館裏冰涼的身體,帶給了我永遠無法消除的陰影。我要把他保護在溫室中,不讓他受任何摧折。
他本該如千年雪松般傲然挺立。
他讀懂了我的情緒,卻是笑了。他說:“阿翊,我沒有那麽脆弱的。”
我緊抿着嘴唇不語。
他又說:“不要為了我和他撕破臉。小事而已,答應了便是。”
我仍是不說話,賭氣地低着頭。
他便低下頭,吻着我的耳根下方,我渾身一顫。他用滾燙的舌尖舔咬着我的耳垂。
我難耐地攥緊被子,說:“……好了。”
我也不想這麽快繳械投降的,可是他舔我啊。
“不去吃飯。”我看着他,仍是堅持,“你相信我好不好,我可以解決的。”
翌日,我照例去宮裏看望父皇,又去母後的寝宮坐了坐,沒有再去東宮,便直接回府。
我沒去東宮,也沒有派人捎口信,楚竣也沒再找我。
這一日便平靜地過去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陽光下曬着太陽,緊了緊身上的披風,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今天很冷。
我轉頭去看,火爐裏只有零星的幾塊炭火,春梨垂着頭站在一邊。
我問:“怎麽回事?”
春梨站在陰影裏,似乎是擡手擦了擦眼角。她說:“內務府今日沒送銀炭,遣人去宮裏問了,說是庫存不足,不得不削減王府的份例。”
我說:“這有什麽哭的。”
她的聲音便哽咽了:“聽人說,您是得罪了太子殿下,他才命人克扣您的份例。如今陛下病重,奴婢擔心您受欺負。”
我看着她,說道:“不要擔心。內務府不送銀炭,去外面買就是。”
好在我這個閑王,還真是個富貴的閑人,白花花的銀子堆在倉庫裏,幾輩子都用不完。
下午,王府便又燒上了熱炭。
春天快到了,王府上下幾百人都要裁做新衣,今年的布匹份例卻遲遲沒有送到府上。果不其然,內務府回話,今年戶部虧空拿不出錢來,故而削減了王府的份例。
夏風和冬子為我打抱不平,關起門來憤憤地罵人。
我卻依然平靜,吩咐下人去外面買布匹。
這些手段我并不放在心上,因為我實在是很有錢。
可到了第四日,事情變了。
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和季明塵正在花園對坐品茶,一群披堅執銳的禁衛闖入了王府。
禁衛的鐵盔甲在陽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他們沉默地包圍了花園。
為首的是面色冷峻的許清澤,他對我行禮:“見過王爺。”
我皺眉問道:“許大人這是何意?”
許清澤并不回答,而是道:“太子殿下請王爺單獨前往東宮一敘。”
幾十名禁衛鐵一般的身軀擋在四周,重重包圍下,中間只有我和季明塵兩個人。季明塵的手按在了腰間,那裏隐藏着一柄軟劍。
我警惕地望着四周,起身拉過季明塵的手,說:“母後讓本王帶着王妃入宮觐見。”
“恐怕不行。”許清澤緩緩說道,目光投向季明塵,“他需要留下。”
我眯起眼睛,問道:“為什麽。”
許清澤說:“這位季公子重傷朝堂命官,已報太子殿下知曉,在刑部立案。他需要跟我去刑部,接受調查。”
我當然知道他指的是靈山一事。可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天,一點波瀾也沒有。那天楚竣甚至還讓張輝跪在我面前賠罪。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派人來調查此事?
看來楚竣開始動真格的了。
我看着許清澤,緩緩說道:“他是皇上禦口親宣的王妃,也是皇後指明要本王帶去見的人。你想把他帶去刑部?本王一個人進宮,皇後要是問起來,你擔當得起嗎?”
“您不必拿皇上和皇後來壓我。”許清澤微微一笑,平靜地說,“太子殿下已得皇上口谕,擁有全權處理此事的權力。”
他看向季明塵,手往旁邊一指,唇角翹起:“季公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