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射術比賽之後有三天的休沐日, 我徹底甩開煩惱,成了一條躺平的鹹魚。
季明塵每日溫言勸慰,細心照顧, 我感覺身體胖了, 心也寬了,真可謂是心寬體胖。
某天夜裏我突發奇想,纏着季明塵要吃烤野兔。他便帶着我上了山。
天黑得如化不開的墨,映襯着滿天星辰, 我躺在滿是落葉的土地上,癡癡地望着天空。
禦風抓來了三只野兔,又抱來枯枝和樹葉, 生起火來。我望了一眼正在不遠處的溪邊處理兔子的季明塵,悄悄對禦風招了招手:“喂。”
他說:“幹什麽。”
我問:“你武功是不是很厲害?”
他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随即揚起下巴一臉得意:“那是自然, 你不是見過嗎。”
我壓低聲音問:“那你和你主子, 誰更厲害?”
“呃……”禦風的笑僵在了臉上, 不情不願地道,“自然是主子厲害。”
他看了溪邊的季明塵一眼, 語氣裏滿是恭敬:“主子是武學奇才, 是真正的天下無雙。”
我問出了那個困擾了我很久的問題。
“暗衛是暗中保護主人的人,但是既然你們這些暗衛都沒有他厲害, 那怎麽保護他?”
禦風被我問得呆了, 濃黑的眉重重擰起, 遲疑道:“對啊……”
我本以為他能給我一個解釋, 誰知他竟然和我一樣困惑。
他果然和我一樣的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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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大眼瞪小眼。
“在說什麽?”
季明塵拎着處理好的兔子過來, 撥了撥枯葉, 火燒得更旺了, 他娴熟地将兔子串到樹枝上開始烤。
我湊過去抱住他的胳膊,擔憂地說:“你身邊的人武功都沒有你厲害,那如果有比你厲害的人來傷害你,誰能保護你?”
季明塵失笑:“至少現在,還沒有遇到過。”
我依然憂心:“那以後呢。”
“想那麽多做什麽?”他說,“連明天的事情都不知道,誰能預知以後的事情?你啊,在乎好當下就夠了。”
我一下子就被安慰了。
吃了一頓美滿的烤兔肉宵夜,我意猶未盡地舔着唇,美美地進入了睡夢中。
那日比賽結束時楚竣難看的臉色還歷歷在目,我近乎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再次站在了朝會上。
可出乎意料的是,什麽也沒有發生。
太子依舊溫和,百官照常議事。
散朝後,太監追上我,請我去一趟東宮。
楚竣依舊穿着朝會時的五爪金紋紅色蟒袍,笑着說:“弓箭送給王妃用了?”
預想中的興師問罪并沒有到來,我愣了一下:“大哥怎麽知道。”
他說:“大哥還不知道你?滿心都撲在王妃身上。”
他又說:“你已經有了那把精雕镂刻的細鐵弓箭,贏了另一把回去,自然是送給王妃的。”
我奪魁時用的弓箭,正是楚竣之前送我的那把,我愛不釋手。
我的心裏湧起暖意,他果然不是斤斤計較的人,不會因射場上的事情和我翻臉。
我說:“大哥送的那把箭很好。”
“喜歡就好。”他說,“有什麽想要的,就和大哥說。”
直到走出東宮,我仍不敢相信,射場上的事情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略過了。
我眯着眼睛望了望太陽,露出一個傻笑。
五月,天氣轉暖,全世界各地的行商開始活躍,聚集到北漠十八州。
朝堂開始正式商議,該如何治理北漠十八州,這塊去年底被大楚劃入版圖的沃土。
禮部尚書率先表達了意見:“臣認為應嚴加治理。駐軍是首要條件,進而統一貨幣、教化胡民、教習我大楚文字、設立行商規範。諸項事宜宜快不宜緩,盡快推行。”
立刻有官員附議:“北漠十八州胡漢混居久矣,其民不守法度,常販賣奇異讨巧的貨品,亂我大楚商事。要加快推行宵禁、戶籍、貨物管制等方面的政策。”
滿朝大半的官員都附議。
這些向來喜歡和稀泥、踢蹴鞠的官員們,還是頭一回,這般旗幟鮮明地表達政見。
那便只有一個解釋。
這是太子殿下的想法,通過官員們的口說了出來。
果然,楚竣微微一笑說道:“既然多數大人都同意,那便……”
“不行。”
一個聲音打斷了太子的話。
殿中一片寂然,百官的目光刷刷地射過來,我才驚覺我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了聲。
成親前夜,隔着一張門板,季明塵語調輕緩,對我講述北漠十八州的盛景。
語言不通,靠着比劃做買賣的各族商人;膚色不同,卻一起醉倒在無邊草原上的跨國友鄰;夜晚圍着篝火起舞的姑娘……
自由,包容,海納百川。
這便是北漠十八州的精神。
在這裏,你可以說任何話,穿任何衣服,做任何事,沒有限制。
可現在,朝廷卻想把北漠十八州,變為一塊沒有特色的土地,和京城、和江南、和大楚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沒有區別的土地。
我垂了垂眼眸,擡起頭堅定地看着高臺上的楚竣,重複道:“不行。”
時隔兩個月,這是州郡辦學一事後,我第一回 主動在朝會上說話。
楚竣面色漸沉:“為什麽?”
我說:“這樣,北漠十八州就不是北漠十八州了。”
自由和包容造就了北漠十八州的繁華,而朝廷卻想給它戴上鐐铐。
楚竣皺眉道:“北漠十八州既已劃歸我大楚版圖,自然應該接受我大楚的治理。”
我說:“那些商人便會離開了。”
會說話的鳥兒,渾身白毛的大狗,日行千裏的汗血寶馬,也都會離開。
楚竣冷冷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入了我大楚境內,便是我大楚臣民,豈有不被管制的道理?”
我還想說什麽,他卻開口止住了我的話頭:“好了,你沒有接觸過這方面的事情,不怪你。退回去吧。”
這時,一道離我很近的雄渾聲音響起了:“臣弟也懇請太子殿下三思。”
百官嘩然了。
楚飒作為唯一掌有軍權的皇子,按理說在朝廷上應該有極大的話語權。但他常年領兵在外,加上性格憨直沉悶,一向不在朝政上發表意見。
往年一開春他便回邊關去了,少有參加朝會的時候。這是他第一回 在朝會上出聲。
喁!
熹!
楚竣這下子不得不重視了。他表情凝重了起來,問道:“你有什麽看法?”
楚飒恭敬地一行禮:“北漠十八州被譽為“西北明珠”,貿易暢通,極為繁華,吸引了全世界各地的行商,便是因為它極為自由,不對來往行商作過多的限制。”
“若是按百官所說,對北漠十八州加以戶籍、貨品、宵禁等諸多限制,想必行商們便不會願意在此貿易,轉而另尋他處。北漠十八州的商業将會慢慢凋零,不複繁華。”
楚竣緩緩地說:“可若完全不加以管制,也不現實。”
楚飒說:“駐軍是必要的。但駐軍不是為了震懾行商,而是為了保護城內安寧,不受流寇盜匪侵襲。臣弟願帶兵駐守北漠十八州,為大楚守好這一片沃土。”
北漠十八州是楚飒打下來的,他自然有着發言權,楚竣必須考慮他的意見。
高毅在一邊捋須沉思,我焦急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他聲援我和二哥。可他卻裝作沒看見我的目光。
沉默了片刻,楚竣說:“此事關乎重大,下次再議吧。”
散朝後,我和楚飒一起出宮,我愧疚地說:“二哥,是我連累了你。”
他手握軍權,在父皇病重的微妙時刻,本應保持絕對的中立。卻因為我站了出來。
楚飒豪爽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只是為了你。”
我好奇地看着他,他的神色卻突然柔軟了起來。
“我也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和天南地北的行商們一起喝過酒,聽草原上的姑娘們唱歌。”
他笑了起來:“甚至還和北鄞的士兵喝酒猜拳,輸了的倒立。在夜晚的大草原上,是沒有刀劍幹戈的,無論是多大的仇人,都能坐在一起喝酒唱歌。”
“那是一種很神奇的氛圍,我不想讓它改變。”
我說:“二哥,原來你也是個很溫柔的人。”
他佯怒地瞪我:“誰說我不溫柔的?!膽兒可肥了,那你把我送的東西還給我!”
我捂着荷包蹬蹬蹬地後退,咯咯直笑:“不還!”
荷包裏是他送給我的西域香料,一股很奇妙的雪松香,很是提神醒腦,極适合我這種腦子時常不清醒的人。
說話間到了宮門口,王府的黑色馬車停在繁茂的楊樹下。
我腳步輕快地向馬車奔去,頭也不回地沖身後的人擺擺手:“二哥,回頭見——”
掀簾而上便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灼熱的吻随即跟上,我短促地叫了一聲,軟倒在他胸前。
馬車動了,吻卻沒停。
分開後我無神地盯着馬車頂,艱難地喘息着。
季明塵輕笑道:“今日份的量。”
我恢複了些力氣,抓住他腰間的穗子,說:“不對,是一個時辰的量。”
“小色貓。”
我躺在他腿上,哼哼着摩挲他的指尖,有些臉紅地問道:“怎麽感覺,你像是接送孩子上學堂的家長啊。”
早晨天還未亮,他便送我到了宮門,等朝會結束,又接我回府。
我又道:“你是一直在這裏等我嗎。”
他從旁邊拿出個油紙包:“去給你買了好吃的。”
油紙包裏是剛出爐的燒雞,一拆開,焦香和油香撲面而來,我咽了咽口水,肚子立竿見影地開叫。
我眼巴巴地盯着他。
“小懶貓。”他輕笑着彈了彈我的腦門,又說,“起來,躺着吃東西不消化。”
我賴着不動:“沒有力氣了。”
他扶我起來讓我靠在他懷裏,撕下一條香噴噴的雞腿,遞到我嘴邊。
我軟沒骨頭似的靠着他,一口一口啃着雞腿。他總是能準确地在我張開嘴時,把肉送到我嘴邊。他的手和我的嘴配合得極好,簡直比我自己的手還好用。
接下來的幾天,北漠十八州的事情一直沒有議出頭緒。
楚飒和我堅持那天的意見,雖說有小部分官員附和,卻終不成大勢。
而以禮部尚書為首的朝廷大多數官員,仍然堅持對北漠十八州嚴加管制。
朝廷上吵了一波又一波,楚竣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陰沉,我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絲焦躁。
我多次暗示高毅,他卻像沒看懂我的眼神一般,罕見地在這件事情上保持了沉默。
半個月過去依舊沒有定論,而禮部尚書那一派漸成大勢,壓倒了我和楚飒這一邊。
太子本可以直接敲定,可他卻不得不顧及我和楚飒的面子。因為他面對的不是某位官員,而是兩位封王建府的親王。
對于楚飒他或許還能溫言安撫,給出承諾,做一些交易,雙方各退一步。
可對于我就行不通了,因為我是個一根筋的傻子。
終于,今日散朝後他派人請我去了東宮。
他說:“你一定要和我對着幹?”
我垂下頭:“我沒有和你對着幹,只是就事論事。”
楚竣的神情漸漸冰冷起來,他冷聲說:“這是國家大事,你不懂,我不計較。只要你不再執着于這件事情,這段時間的事情我就當沒有發生。”
他聲音中的冷意刺痛了我,我難過地攥緊了袖子。
他不計較我和高毅的接近,不計較“四字定乾坤”引來的百官附和與民間流言,不計較射場上我大出風頭,卻終于開始計較我朝堂上的頂撞。
我不知他為何在北漠十八州的問題上,目光如此狹隘和短淺,卻真真切切感到了難過。
他說:“趁休沐,好好想想吧。”
當晚,王府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看着那張永遠笑得如秋菊一般的褶皺老臉,沒有說話。
高毅呵呵一笑:“殿下這是怪老臣了?”
我說:“沒有。”
心裏卻猛然驚醒了——我與他不過是點頭之交,他并沒有義務幫我。我這些日子的怨氣實在來得奇怪。
想到這裏不禁有些臉紅,提壺為他斟了盞茶:“抱歉。”
“殿下心性質樸純真,情緒自然外露,何須抱歉?”
高毅說:“老臣此來,是為殿下解惑。”
“殿下可知,太子這次為何态度如此強硬?即使明知不妥,也要急着插手北漠十八州的諸事?”
我先前就疑惑過,以太子的氣度和胸襟,不應在此事上如此膚淺才對。
高毅目光如炬:“派軍駐守,要不要撥軍饷?設立各部衙、辦事處,要不要戶部撥經費?統一貨幣,要不要加緊制幣?要把北漠十八州徹底漢化,那必然要派各職司的官員過去,那要不要撥路費、車馬費?官員長期在那邊安家,朝廷又要不要給安家費?”
我隐隐聽懂了他的意思,震驚地看着他。
“太子不是不懂,只是這涉及的利益太大。殿下想想,就連京城新設一個小小的布匹司,都有人削尖了腦袋往裏鑽,可見裏面的油水有多足!小小的布匹司尚且如此,何況是在山高路遠的北漠十八州,設立一整套完整的部衙?”
高毅捋須,意味深長地看着我:“殿下,擋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啊。”
我震驚得結巴了:“可、可這些錢,你是說他會貪、貪污?他要這麽多錢幹什麽?”
高毅面色一凝,嘴角邊勾起微嘲的笑意:“馬上就五月了,五月一過就是六月,南邊酷熱難當,瘴氣重,每年多有時疫。”
“不趕緊弄點錢撥到南方各郡,買藥材買食材,平息疫病,今年時疫嚴重起來,百姓可是會騷亂的。官府能捂住一張嘴,兩張嘴,可千張嘴萬張嘴呢?總有漏網之魚。”
“這麽敏感的時刻,要是百姓起了民怨,朝廷聽到了風聲,太子還要不要登基?”
我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了,疑惑地問:“可、可是既然每年都有時疫,朝廷為何不撥款?這又不是太子的錯。”
高毅輕輕地嘆氣,搖頭:“殿下真是天真。”
“誰說朝廷沒有撥款?”
我聽懂了他的話,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朝廷每年都撥款,時疫卻年年未見平息。殿下以為是為什麽?”
我喃喃地說:“可他要這麽多錢做什麽……”
“今年與往年不一樣。陛下卧病,太子監國。陛下的病能不能好,病好後會不會收回權力,這些誰也不知道。”高毅放慢了語調,很耐心地說給我聽,“太子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以往酷暑時分,壓一壓百姓,封鎖消息,等天轉涼也就過去了,今年太子卻必須确保萬無一失。”
“過去那麽多年,朝廷撥出的平疫款都被他收入囊中,今年卻得徹底吐出來,他拿不出,自然要另尋財路。”
我望着高毅凝重的面容,最開始的震驚平複下去,我說:“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高毅深深地看向我:“南方時疫年年未平,江南銷往西洋的絲綢年年增加,為何歸于戶部的稅銀卻始終不見漲?我大楚向來待軍優厚,為何士兵年年抱怨軍饷不足?這些事情,殿下可有想過?”
我望着他,重複道:“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殿下不願。”高毅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又亮了起來,“殿下在使團宴上說過,老臣的眼睛很亮,想做很多的事。殿下也有一雙和老臣一樣的眼睛。”
我說:“我只是個傻子。”
這些沉重的官場內幕,本不該說與我聽。
高毅說:“殿下可以做到很多聰明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我又說:“為什麽是我。”
那日在馬車前我也這樣問他,他只留給我一個沉默的背影,可是現在他回答了。
“因為殿下擁有其他皇子都不具備的力量,鳳殿裏的娘娘,邊關的二皇子,身份尊貴的王妃,都是殿下的助力。退一萬步說,即使是敗,殿下也能性命無虞。”
我認真地看着他:“可你剛才說的那些,和我有什麽關系呢?他是我的大哥,他再怎麽不堪,做過什麽不好的事情,他依然是我的大哥。”
他說的那些事情,距我太遙遠。
什麽時疫,什麽稅銀,什麽軍饷,和一個遠在京城富貴鄉的傻子王爺有什麽關系?
天下的聰明人那麽多,怎麽就單單将重擔壓在一個傻子身上?
或許不知民間疾苦,或許何不食肉糜,或許朱門酒肉臭。
但總不能對一個傻子奢求太多。
太不公平了。
高毅說:“那北漠十八州呢?”
他一句話讓我僵住了。
我需要他的聲援和助力,而他已經明碼标價,是我絕對接受不起的價格。
我垂眸盯着茶杯中蕩漾的水波,水波變成了看不見邊際的大草原,笑聲爽朗的姑娘正為遠道而來的客人斟上馬奶酒。
我端杯喝了口茶,畫面便消失不見了。
我說:“我已經盡力了。”
管制就管制吧,建衙就建衙吧。等我的仙人回北鄞當上皇帝,把北漠十八州打回來,砸碎那些桎梏和鐐铐。他答應過我的,不出一年就帶我走,每天只用操心吃什麽菜。
高毅一聲輕嘆:“老臣或可一試。”
我看向他:“這是交換的籌碼?”
“是老臣獻給殿下的誠意。”
我垂下眼,避開他灼灼的目光:“我不是一個輕易會被打動的人。也不會因為念着你的情就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高毅笑出聲來:“殿下嘴有多硬,心就有多軟,老臣知道的。”
他又說:“老臣年輕時去過一回北漠十八州,喝了草原上的姑娘親手斟的馬奶酒,把姑娘娶回了家。”
我這下子是真的震驚了。
好你個深藏不露的老頭子。
他得意地捋須而笑,起身告辭。
“請殿下再考慮考慮,老臣随時恭候。”
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我沉默地坐着不動。
許久,氣沉丹田,大喊道:“仙人——要吃烤兔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