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北漠十八州設部衙一事, 本來快要塵埃落定,卻因為高毅的出聲,不得不往後推延。

如果是皇帝在這裏, 自然可以不顧重臣反對, 乾綱獨斷。

可太子畢竟還不是皇帝。

在這樣一個微妙的時刻,他非但不能堵住大臣們的嘴,還必須禮賢下士,兼聽各路進言。

楚飒的官職是鎮北大将軍領兵部右侍郎銜。歷年來, 鎮守一方的大将軍都會領兵部右侍郎銜,不過是虛銜。可當這虛銜被借故褫奪,百官仍是感覺到了, 太子殿下對于北漠一事的強硬決心。

可誰也沒有想到,高毅一派的文臣竟絲毫不退, 在朝上與太子一黨的官員打擂臺, 未見分出勝負。

我私下裏勸楚飒:“二哥, 算了吧, 你早晚是要回邊關的,不要得罪大哥狠了。”

楚飒爽朗一笑, 說:“事已至此, 退不退已經差別不大了。”

他沉思後道:“太子在此事上的态度,過于奇怪, 太急躁, 我覺得有些不對。”

我想到高毅夜訪王府說的那些話, 默然無語。

六月初, 天氣逐漸炎熱, 蟬鳴陣陣。

百官換上了夏日的薄款朝服, 太監們拿着碩大的芭蕉扇不停扇風, 可也扇不走空氣裏彌漫的汗味,以及愈發明顯的焦躁和炙熱。

楚竣臉色陰翳,偶一對視,我看清了他眼中的憤怒和狂躁。

我當然知道他在急什麽,今年天氣格外的熱,初夏竟比往年酷暑還要熱上幾分,南方的時疫等不起。楚竣也等不起。

散朝後他又把我叫去了東宮。

用霜雪浸泡出的涼霧山凍茶,在炎熱的夏日裏,竟也喝出了幾分燥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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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茶壺,目光裏的焦躁掩飾得極好,但無意間輕叩茶盞的手指,卻洩露了他的真實情緒。

他說:“你沒有離開過京城,想必不知道,南方瘴氣重,每年多有時疫。”

我詫異地看着他,不知他為何主動提起此事。

“每年平疫款撥到地方州郡,層層貪墨,最後所剩無幾。”

“戶部每年初的預算額,總是不夠的,要從別的地方挪些錢到南方各郡。這是慣例,你不知道,不怪你。”

我沉默地握着茶盞。

“眼下越發熱了,今天的時疫想必比往年更猛烈,時間也更提前。”楚竣繼續道,“所以我才急着要把北漠的事情敲定。”

他頓了頓,看向我,眼神近乎懇切:“你不要再在這件事上和大哥作對了,好不好?”

“而且你應該知道,朝廷的法令到了地方上,總會打折扣。何況是北漠那山高皇帝遠的地方,設立各部衙也不過裝裝樣子,大哥像你保證,北漠一定還會像現在這樣繁華。”

“到時候你帶着王妃去玩,想去多久就去多久,好不好?”

他是那樣的誠懇。

可他說的話,與高毅那晚的話大相徑庭。

甚至完全相反。

我甚至都不用想,便知道撒謊的是誰。因為我能看透別人的眼睛。

我低頭用手撥弄着茶盞中的葉,低聲問:“大哥,你是不是很缺錢。”

楚竣盯着我不語。

“我有一些錢。”我說,“你不要動北漠,我給你錢。”

從小到大,父母的賞賜都極為豐厚貴重,王府的份例更是不低,再加上田莊和土地每年的上貢,這二十年來,我很是攢了一些銀子。

我向高毅打聽過,朝廷每年撥去的平疫款是三百萬兩銀子。賣幾樣古董珍玩,差不多也就湊齊了。

和解之後,楚竣并未做過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情。我也并不想和他決裂。

那晚我說的話是真心的,無論他做過什麽事,都和我沒有關系,他都是我的大哥。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有沒有什麽兩全的辦法。

想來想去好像只能這樣,我出錢給他補窟窿,他就不用從北漠撈錢了。北漠便能保持自由和繁華。

這是一個挑不出錯處的做法。

對雙方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他應該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我又加了一句:“三百萬兩,四百萬兩,夠不夠?”

我滿懷期待地望着他。

可是我愕然地發現,他的神色變了,先是震驚,後是慌亂,最後定格在嘲弄上。

“楚翊。”他眯起眼眸,眼帶揣測,陰沉道,“你是什麽意思?”

他察覺到了,我已經知曉了他的那些事情。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叫我的名字。我有些慌亂地盯着他。

“你這是在威脅我?”

我當然不是在威脅他。我說過我不在乎他做過什麽,疏不間親,後不僭先,他是我的親人,我只是想這件事有個兩全的解決辦法。

況且,若他挪用北漠建衙的銀子去南方,那北漠這個窟窿又什麽時候補?如此拆東牆補西牆,終不是解決之道。

他的神色是這樣的冷,把我心肝肺腑全都凍住了。我忙亂地灌了口熱茶,方才燥熱的茶水,卻又變回了涼霧山的雪,沁人。

我讷讷地解釋:“大哥……我沒有其他意思,你缺錢,我剛好有錢。給你,不用還。”

他的眼睛眯得更厲害了,突兀地一笑:“看來,你是不願意退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為何不接受我的銀子。

難道他想得到的遠不止于此?或者他是單純地不想接受施與?

又或者……三百萬兩根本不夠填補南方的窟窿……

他背過身去,只留給我一個冷漠決然的背影,聲音冷如冰霜:“那就休怪我無情。”

我張了張嘴又閉上,把到嘴邊的五百萬兩吞了回去。

我默然地起身離開了。

門口有個魁梧的身影,正在來回踱步,見我出來,忙迎上來道:“怎麽樣,大哥有沒有為難你?”

我心裏一暖,說:“沒有,不要擔心。”

楚飒松了口氣:“我在想,實在不行,把這件事彙報給父皇,請父皇定奪吧。”

我說:“父皇不會管的。”

“也是,父皇病重,哪有心情。”楚飒搖了搖頭,“走吧,看看父皇去。”

我頓了頓,低着頭說:“我還有些事,就先不去了。”

我又道:“二哥,你有真氣嗎?”

楚飒沉吟片刻後道:“我沒有真氣。只有極少數根骨奇佳、天賦異禀的奇才,從小師從隐匿的名門,修煉十數年,才能修出真氣。據說有真氣的人五感極佳,能從呼吸中分辨出別人的身體狀況。”

果然。

心裏的猜測被證實了,我卻沒有什麽被欺騙後的憤怒,只是有些茫然。

我喃喃地說:“他有真氣。”

楚飒沒聽清,疑惑地問:“你說什麽?”

我抿了抿唇道:“沒什麽。”

王府的馬車停在宮門口,季明塵一席白衣,立在馬車旁,沖我一笑。

他身上是我最喜歡的那件金絲雲紋鑲邊的衣服,陽光在他身上流轉,好看得不似凡人。

我立馬暈乎得腿軟,下意識就要往他懷裏奔去,讨要今日份的抱抱和親親。

可随即,我生生頓住了腳步,扯下黏在他身上的目光。立在原地,悶悶地垂下了頭。

我悶聲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來接我家王爺回府。”

他快步走過來,伸手揉了揉我的腦袋:“這是怎麽了?為什麽不開心?”

我偏頭想躲,卻沒有躲開,這破腦袋還生出了自己的想法,背着我在他手心蹭了蹭。

還蹭得停不下來了。

我簡直氣死了。

“怎麽了這是?”他又問。

我咬着嘴唇不語。

“先上馬車,別着涼了。”

季明塵攬着我的後腰輕推我上馬車,我想釘在原地不動,可他一碰,我的腰就軟了,沒有絲毫抵抗力地被他推上了馬車。

我坐在最裏面的角落,指着斜對角的位置,悶悶地說:“你坐那裏,不許過來。”

馬車略微颠簸,良久無聲。

一陣沉默後,我心裏開始慌亂,他會不會生氣了?我緊張地攥緊袖子,悄悄擡起眼往斜對角看去,卻陡然撞入一雙深邃的眼眸。

原來他一直在看着我。

“你……”我慌亂地移開眼,說,“你的真氣厲害嗎。”

他說:“還行。”

他翻出一塊約莫一掌厚的石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而易舉地洞穿了石頭,只在石頭中心留下一個一指寬的孔洞。

然後頗有些讨好地看向我,似乎是想逗我開心。

我木然地看着他,說:“哦,你的真氣很厲害。”

他臉上的笑一僵,眨了眨眼狀似察覺到了什麽,迅速把石頭藏了起來,說:“不是很行。”

他頓了頓,說:“對不起。”

我的心立刻就軟了,馬上道:“不是你的錯。”

當然不是他的錯,我一開始就知道。我不過是下意識地,在最親近的人面前消解情緒罷了。

“說過了,不許說對不起。”

他聽話地坐在斜對角的位置,我和他中間隔着好幾人寬的距離。

我緊緊地摳着坐墊,才堪堪忍住去碰碰他的沖動。忍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了。

我小聲說:“你過來呀。”

他深深地看着我:“我可以嗎?”

我懊悔萬分,剛才怎麽能讓他坐在那裏。

他可以過來,他當然可以,他本來就應該坐在我身邊,永遠和我親密無間。

他怎麽能明知故問。

熟悉的觸感包圍了我,我靠在他懷裏,輕輕摳着他袖口的暗金線,望着他說:“你向我靠近,永遠不需要詢問。就算有哪一天,我嘴上說讓你走,你也要知道,我心裏不是這麽想的,你要堅持向我靠過來,可不能真的就走開了,好不好?”

他微笑着說:“好。”

我拽了拽他的袖子,仰着頭讨要今日份的親親。

突然,一股巨大的沖力襲來,馬車劇烈震動,一道寒光迅疾而來!

我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一只手已經伸出,緊緊地捏住了那一道寒光。

那寒光是锃亮的箭尖。

“小心!”

季明塵沉聲道,一把把我按在腿上,我便什麽也看不見了。

嗤!

馬車又開始震顫!

那是百步穿楊的迅箭裹挾着風而來,以巨大的力道穿破車壁時帶來的震動!

我像是風暴中的一葉扁舟,左搖右晃,那只溫熱的手穩穩地按在我肩膀上。

我看不見,趴在他身上急促喘息。

四面八方的尖利破空聲環繞着,卻總是在快接近時戛然而止。馬車被沖擊得搖搖欲墜,那只安撫我的手卻一如既往的穩定。

我聞到了皮肉的焦糊味。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不再晃動,破空聲止住了。

車簾猛然被掀開,禦風焦急的聲音傳來:“主子!”

季明塵聲音沉穩:“說。”

“八名弓箭手,七名已經服毒自盡,只剩一個活口。”

季明塵說:“死士?”

“他們一見打不過我,立即咬破毒囊,毫不拖泥帶水,服的毒見血封喉。不僅是死士,還是非常專業的死士。”

我猛地直起身,被眼前的鮮紅眩得坐不穩,心痛得呼吸紊亂。

“沒事,皮肉傷。”季明塵松開手,十幾支箭嘩啦啦地落在地上,露出鮮血淋漓的掌心。

幾乎看不到一塊沒沾血的皮膚。

不但有血腥味,還有焦糊味,那是皮肉與箭柄高速摩擦,燒壞的味道。

我一言不發,小心翼翼地捧起他受傷的手。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頭,對禦風說:“帶回去審,看緊一些,別讓他死了。”

我緊緊地盯着他受傷的手,什麽也不關心,什麽也不想管,倔強地瞪着眼不讓淚水落下來。

掌心是翻起的焦黑皮肉,血還在不停流着,沖刷着滿手傷痕。每看一眼,我的心就碎一分,可我自虐般一直看着。無形的大手攫住我的心髒狠狠揉捏,扔在地上用力踐踏,我痛得眼前發黑。

“回府。”我的聲音像是齒縫裏憋出來的,“治傷。”

千瘡百孔的馬車像個蹒跚學步的嬰兒,搖搖晃晃地前進。我穩穩地托住那只手,不讓它有一點磕碰。

“好了。”季明塵的聲音響起,方才沉穩的聲音,這時才顯出一點虛弱,“沒事的,嗯?”

我緊緊地捧着他受傷的右手,無暇他顧。

他低低地說:“阿翊,我疼。”

我的心緊縮了,強忍着眼淚安慰他:“再忍一忍好不好?馬上到家了。”

他說:“你親我一下就不疼了。”

我透過朦胧的淚眼,看到了他略顯蒼白卻仍含笑的臉,知道他是在轉移我的注意力,逗我笑。

他傷成這樣,還有閑心顧及我的心情,我的心比剛才還痛,簡直難過得不知道說什麽好。

我掩飾般地垂下頭:“你幼不幼稚啊。”

“嘶——疼——”

我緊張地擡頭看他,他話音一轉:“——要阿翊親親才能好。”

他怎麽能這樣啊。

他怎麽還有這樣的一面啊。

他不知道自己還受着傷嗎。

我糾結地和他對視,他沖我笑。

“季明塵,你是不是傻。”

我怒氣沖沖地說完,湊上去,蜻蜓點水地碰了碰他略顯蒼白的唇。

他說:“唔,不疼了。”

“你當我是傻子嗎?”我兇巴巴地瞪他,“不許說話。”

回到王府,我從未如此頭腦清明,有條不紊地安排諸事。先是派人去請府上的太醫,又讓廚房熬制補血的烏雞枸杞湯,吩咐夏風去準備拐杖,又遣人去中書門下告假,不再參加接下來幾天的朝會。

季明塵看着拐杖,眉毛抽了抽,無奈道:“阿翊,我是傷了手,又不是傷了腳。”

我氣悶地看着他纏着厚厚紗布的右手,抽了抽鼻子。

他立刻不說話了。

老太醫笑眯眯地說:“王爺何須憂心?王妃身強體健,又有武功傍身,恢複得本就比一般人快。這不過是皮肉傷,數日便能恢複如初。”

我瞪了他一眼:“你媳婦流血你不心疼嗎?”

老太醫頓了一下,說:“老臣尚未成親。”

把我噎在原地後,他笑眯眯地提着箱子告退了。

我端起烏雞枸杞湯,舀了一勺遞到季明塵嘴邊:“張嘴。”

他說:“真的沒事,我可以自己……”

看到我的神情,他自覺地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配合地張開嘴。

喂完了一整碗,窗棂邊傳來一聲輕響,季明塵神情嚴肅起來,沖我使了個眼色。

我起身栓上了卧房門。

禦風躍窗而入,把一個人扔在地上。

地上的人手腳被捆得嚴嚴實實,全身瘋狂蠕動,張着嘴咿呀咿呀卻發不出聲音,目光怨毒卻又漸漸渙散,似乎在忍受着極大痛楚。

禦風拿出一根針,在他身上某處紮了一下,刺客原本漸漸渙散的目光又重新聚焦。

禦風說:“噬骨情乃北域奇毒,中此毒者全身上下受萬千蟻蟲啃咬,完全啃噬溶解掉你的骨頭,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我可以保證你在此期間內,絕不會死去,還能讓你保持絕對的清醒。”

刺客的目光漸露恐懼,卻依然強硬地撐着。

每次疼得目光渙散,快要昏過去之際,禦風都用銀針刺激他的穴位,讓他保持清醒。

如此五六次後,刺客張大嘴,目露妥協之意。

禦風解開他的啞穴。

刺客怨毒的目光射向我,嗬嗬笑道:“閑王殿下擋人財路,執意與太子殿下作對……”

我先是不解地看着他,随即結結實實地僵住了。

東宮裏,楚竣冷漠的話語浮現在耳邊:“休怪我無情。”

刺客面露解脫,禦風迅速探向他的下颌,可還是晚了。刺客咬舌自盡,一命嗚呼。

我茫然地看着窗外,只覺得人生如此荒謬。

是楚竣,我的親大哥派刺客殺我?

不過是在一樁事情上見解不同。

何至于此。

他不滿意我提出的兩全之策,大可再與我共商,何至于手足相殘。

不久前他還親手為我斟了涼霧山凍茶,不過一天之內,他卻派出八名死士取我性命。

一只手扶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我的腳步驟然頓住。

不對。

秋觀異仿佛又站在了我的面前,重複那句話:“得利者誰?”

得利者誰?

青天明日之下,刺殺一位親王,對太子有什麽好處?

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于他都沒有任何好處。

若是成功,北漠一事能順利推行又如何?瘋狂的皇後必然會将全部的怒火發洩在他身上。

若是失敗,手足之情破裂,我必将與他鬥個你死我活,這不是他想看到的事情。

刺殺這事來得太巧,太合理了。

我剛剛與太子劍拔弩張,撕破臉,太子将将放出那句威脅的話,這刺殺就來了。

太巧了。

巧得像是一出寫好的劇本。

得利者誰?

誰想讓我誤以為太子想殺我?

我再次咀嚼那句話,一瞬間,所有事情都已明了。

一只穩定的手握住了我的,我沒有倒下。

全世界只剩下這一點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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