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的腦子嗡嗡地響, 怎麽會呢?這個思路明明是正确的。

本以為會是萬無一失,哪知竹籃打水一場空。

陛下派我來容陽府平疫撫民,可十天過去, 我連流民在哪裏都沒找到。

這三日, 我自以為拖住了關文林,把他耗在清河畔。可他說不定在心裏暗笑,又白白耗了我三天。

這下我真成了個傻子。

我坐在床沿發呆,軟弱無助, 又一次萌生了退卻的念頭。

我簡直想撂挑子不管了,我一個傻子王爺,為什麽要天天在這裏受關文林的窩囊氣。一想到平疫署官員的趾高氣揚, 我想轉身就走。

甚至,我的人中似乎還出了內奸。

我打了個寒顫, 不敢深想。

季明塵摟住我的肩膀, 勸慰道:“沒事的, 不要不開心。”

我無助地看着他。

季明塵說:“方向是正确的, 但結果不對,那就是有什麽地方疏漏了。不要急, 先冷靜下來, 我們慢慢想。明天去街上轉轉,看能不能發現些什麽。”

我吸了吸鼻子:“好累啊。”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再試一次, 不行, 咱們就不管了。回京給你摘果子, 烤兔子吃。”

聽着他沉穩有力的話語, 我心中漸漸聚集起了一些力量。

那就再試一次, 不行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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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裏, 潛伏在外的冬子帶回了一個好消息。

“我磨了那位老板好幾天, 他終于松口透露了一點。”冬子猛灌了口茶,皺眉說道,“他說他女兒被帶走了,帶去哪裏不知道。其他人家裏也有人被帶走。”

“我追問為什麽帶走,帶走多久了,他卻再也不肯多說什麽了。”

我和季明塵對視,同時感到心驚。

先前我們便在思考,如果時疫真是前所未有的嚴重,那關文林如何捂住全城老百姓的嘴?

原來如此嗎?

将每戶人家的感染者押走,當做人質,或許再給一點錢,威逼利誘雙管齊下,便能死死地堵住每戶人家的嘴。

可是……并非每戶人家都有感染者。

那他們抓走誰呢?

抓走健康的人,去和感染者們關在一起嗎?

酷暑七月,我打了個寒顫。

冬子的話間接證實了,城裏一定有集中的關押所,那裏關押着全城老百姓們的家眷,不知死活。

可我沒能找到他們。

“你先下去休息吧。”我說。

冬子應下,臨了出門,我卻又叫住了他。

我沉默了許久,在冬子疑惑的目光中,有些艱難地開口:“這些消息,先不要、不要告訴一號和四號。”

冬子臉上閃過驚疑,但他沉默地應下,轉身離去。

我沒有辦法自欺欺人。

即使我一遍一遍地說服自己,那晚關文林改變行程只是偶然。可始終有一根懷疑的尖刺,在我心底生根發芽,硌得我難受。

第二天下午,關文林邀我游城。

我原本便打算去城內尋找線索,自然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帶着季明塵一同前去。

金碧輝煌的馬車裏,關文林掀開車簾,指着街上的花燈笑道:“馬上就是七月七,鵲橋燈會就要來了,王爺不如等到看完燈會再回京,看看咱南方的燈會,比起京城來如何。”

我并沒有提過回京的事情,他這是委婉地在下逐客令。

聽出他語氣中的淡淡得意,我捏緊了袖中的袖箭,用冷鐵的觸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淡淡地說:“再說吧。”

他笑了一下,沒有多言,臉上的志得意滿十分明顯。

我冷眼看着他,好勝欲無比強烈地湧了上來。等找到流民,我要讓他追悔莫及。還看燈會,想得可美,等着檻送京師吧。

馬車緩緩駛過鬧市,關文林向我介紹此地的民風民情。此地沿海,有許多海外傳來的建築樣式,甚是奇特。

“那是什麽?”

一座尖頂圓肚的建築出現在眼前,不少持香的男女進進出出,人流往來,絡繹不絕。

我本是随口一問,可目光一轉,竟然見關文林極不引人注目地抓緊了袖子,但很快就松開,恢複了正常。

“那是佛寺。”

我說:“沒有見過這樣的佛寺。”

關文林說:“海外信佛者衆,他們建造的佛寺自然與我大楚不同,這便是從南邊海上的某個國度傳來的。”

他頓了頓,說:“王爺可要去看看?”

他的語氣和神情已不複方才的得意,而是顯得躊躇和謹慎。我心下疑惑,正要答應,卻聽一道冷冷的聲音響起:“不去。沾一身香灰味,難聞。”

我忙被吸引了注意,湊上去握住季明塵的手,懊惱道:“你不喜歡燃香的味道嗎?你之前為什麽不和我說。等回京,我讓人把王府裏所有香都撤掉。”

季明塵說:“嗯。”

他指尖在我手裏輕叩了兩下,與此同時,我捕捉到了那一個眼神。

一剎那間,我倏地明白了。

人流量大……卻不會讓人起疑……

佛寺……

我猛地攥緊了他的手,差點跳了起來,卻被他掌心的力量壓下。

關文林還在看着我。

我迅速回神,強壓下心緒起伏,冷冷地哼了一聲:“王妃不喜歡燒香的味道,趕緊讓馬車走,繞開所有寺廟,晦氣。”

關文林去吩咐車夫,坐回來後,狀若不經意地偷偷打量我。

我心裏急得不行,卻還努力地維持着面部表情,憤怒地瞪了他一眼,說:“本王上只拜天地,下只拜父母,關大人卻想帶本王去拜那勞什子海外的佛,關大人真是好大的面子!”

關文林連連告罪,神情卻輕松起來。

我冷眼看着他臉上重現的得意,重重地在心裏冷哼。

馬車轉過幾條街,我扶住額角,低低地嗯了一聲。

季明塵馬上扶住我,關心道:“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暈……”我靠在他肩膀上,難受地蹭了蹭,“頭好暈……”

他涼涼的手在我額頭上摸了摸,當機立斷道:“回使館。”

“王爺可是中了暑氣?”關文林湊過來,舉着扇子給我扇風。

風直把他身上的汗味往我鼻腔裏扇,我倒真有些惡心欲嘔起來,縮在季明塵懷裏哼哼唧唧,小聲嚷嚷着難受。他旁若無人地低聲哄我,不時親我一下。

關文林總算是有了點眼力見兒,到使館後假意關心了我幾句,便忙不疊地告辭了。

他一走,我騰地一下從床上跳起來:“快快快,集合集合!”

季明塵卻一把把我按了回去,端起桌上濃黑泛綠的藥汁,說:“先喝藥。”

我傻眼了:“我是裝的呀!”

他怎麽可能不知道?!他和我配合得這麽好……

季明塵皺眉嚴肅道:“但是你确實不舒服了。”

我冤屈地叫道:“那是被他身上的味兒熏的!”

“不行。”季明塵不贊同地看了我一眼,把藥碗遞到我嘴邊,“本來這段時間身體就不是很好,更要好好調養。祛暑散熱的,喝了就舒服了。”

飛來橫禍。

我咬着唇和他對視。

他聲音一軟:“乖。”

這下子,我便只能乖乖喝藥了。

他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我向來是沒有任何抵抗力的。

喝完藥,我苦着臉把碗遞回給他,正色道:“今晚就行動。”

他應下,神色凝重地說:“真沒想到,他會把流民藏在佛寺中。”

“佛寺香火旺盛,人來人往,可誰也不會起疑心。他便借此瞞天過海。”

“每座佛寺都會有地下室,來存放破損的神像,供奉長明燈。”

“而且燃香可以掩蓋……氣味。”

我心裏一顫:“佛寺……不止一座。”

季明塵說:“還有時間。”

我叫來冬子,交給了他黃金令牌和天子劍,讓他去鄰府調兵。

此事關乎重大,必須交給我信任的人去做。

那一晚,冬子仍在城中潛伏,不在使館內。他是唯一沒有嫌疑的人。

這種精打細算防着自己人的感覺,讓我很難受。可我又必須這麽做,因為今晚的行動不能出一絲差錯。

季明塵手指在桌上輕叩。

禦風立刻出現在房中。

“你去城中新陸佛寺,确認地下室的位置。”

“是。”

禦風利落地領命退下,從窗口消失。

草草地用過晚膳,我們便在房中等待天黑。

夏日天光長,此地又是南方,白晝更是格外的長。

我從未覺得如此度日如年。

天終于黑了。

一只信鴿飛到了我的手上,冬子已調兵潛伏在城門外。

禦風也早已傳回了消息,确定了地下室的位置。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

季明塵微笑地說:“怕嗎?是不是怕弄錯了?”

我故作輕松地一笑:“弄錯就弄錯,怕什麽!我可是王爺,就算胡來一通,他一個小小府尹還敢說什麽不成?”

“不用怕。”季明塵湊過來,伸手在我肩胛骨上慢慢揉搓。

他輕笑說道:“搞砸了,我就帶你逃走,浪跡天涯去,把爛攤子丢給你爹。”

對啊!我眼睛一亮,緊繃的心弦放松了些許。

他微笑地看着我。

我深呼吸一口氣,說:“下令吧。”

令箭在天上綻出一朵很細的白花。

我閉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城門埋伏的士兵。鐵甲輕擊,千人齊動,沖入城門而來。

徒留驚駭的城門衛,慌亂地前往府尹官邸報信。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地面微微震顫。

季明塵看向我:“準備好了嗎?”

我點頭。

他攬過我的腰,帶我踏入夜空。

身下是千只火把齊明,分散進入不同的街道,奔向每一座香火旺盛的佛寺。

季明塵帶着我,悄無聲息地落在尖頂圓肚的新陸佛寺門口。

手擎火把的士兵們到了,冷硬的鐵甲降溫了酷暑,空中泛着森冷的寒意。

士兵們沖了進去。

佛寺後院中堂,一塊巨大的石板被推開,露出一條向下的石階。

腐爛的惡臭撲面而來,一只幹燥穩定的手捂在了我的鼻子上,攬着我邁上石階。

一級,兩級,十八級。

士兵的火把照亮了地下室,我看到了無數像黑色珠子一樣的東西。

那是成千上萬雙麻木空洞的眼睛。

地上密密麻麻,沒有下腳的地方。那些橫陳的不知是人還是屍體,不知是死的人忘記合眼,亦或者活着的人渴求死去。

分不清是死人還是活人的眼睛,平靜地望着石階的方向,這是地下室的出口。

什麽聲音也沒有。

火焰安靜地漂浮着。

宛如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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