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只手捂住我的眼, 隔絕了地獄。
另一只手輕推我的腰,推着我轉身,往外走去。
溫暖幹燥的手一直覆在我眼前。一級, 兩級, 我在黑暗中邁過了十八級臺階,回到地面,重回了人間。
黑夜被士兵手中的火把照得宛如白晝。
關文林帶着兵,踉踉跄跄地沖了過來, 撲通一聲跪在了我的面前。
他臉上早已沒了得意和優越,而是變作了極致的恐慌和驚怖。
“王爺……下官、下官是有苦衷的!”
“今年、今年時疫太嚴重,若是不這樣做, 只怕全城百姓無一人能幸免!”他咽了咽口水,語帶哭腔說道, “下官這是、這是壯士斷腕, 及時止損吶!”
地下室裏的震撼太大, 我的腦子仍處在滞澀不轉的狀态中。只木然地盯着關文林那張肥胖的臉, 感到無比的惡心,說不出話來。
季明塵沉聲道:“關大人, 你好大的膽子。”
關文林砰砰砰地直磕頭, 哭喊道:“下官有罪!下官有罪!但是請王爺萬萬三思,看在太子殿下的顏面上, 饒了下官這一回!”
我動了動嘴唇, 聲音沙啞地說:“你做出這樣的事情, 你猜猜看, 太子會不會比任何人都更想要你死。”
帶着鐵面罩的士兵開始清點地下室中的人, 一波又一波的人被擡出來, 面色凝重的大夫們開始施藥。
我心中稍安。
轉頭卻見關文林早已收起哭腔, 陰沉怨毒地望着我,一臉魚死網破的狠絕,他身後的士兵們齊齊往前邁了一步。
“那下官只好讓這消息永遠傳不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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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笑着搖了搖頭。
下一瞬,明黃的綢緞掀開,五爪龍紋的天子劍重重插入土地,冬子大聲道:“天子劍在此,聽命于關文林者,視同謀反,誅九族!”
誅九族三個铿锵有力的字一出,關文林手下的士兵明顯遲疑了。
冬子趁機又道:“你們是朝廷的兵,不是關文林的私兵,放下武器,王爺可既往不咎。”
“容陽府還有很多個這樣的佛寺,都關押着流民,裏面沒有你們的親人嗎?立刻繳械,加入救援,王爺赦你們無罪。”
與此同時,留在地面的鄰府士兵上前了一步,手中長槍泛着冷光。
沉默片刻後,關文林身後一名士兵将武器扔到地上,發出哐當一聲。緊接着是第二聲,第三聲……士兵們卸下武裝,沉默地往地下室的方向去了。
我不知道促使他們繳械投降的是什麽,或許是天子劍和鄰府士兵的威壓,或許是尚未泯滅的良心。當然最有可能的,是因為他們的親人也在這些地下室中。
關文林梗着脖子,豁出去似的說:“下官就這一顆腦袋,王爺想要就拿去!”
“我嫌髒。”我擡眼看向他身後佛寺的門口處,淡淡地說,“本王很好奇,要是把你扔給他們,你會不會連塊骨頭都不剩?”
關文林轉過頭去,明顯一愣,随即全身發顫,癱在了地上。
不知何時,佛寺門口已經站滿了老百姓,沉默而憤恨地盯着這邊,被兩排士兵擋在門口。
關文林全身發抖,突然咬着牙躍起,直直地往牆上撞去!
速度很快,極其快。
可一雙白色金邊靴子更快,當胸一腳,關文林向後飛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噴出一大口血。
我走過去蹲下,面無表情地說:“別想着死了就一了百了,你落下的爛攤子,你自己收拾。”
“你是淩遲處死還是留個全屍,就看你收拾的結果如何。”
關文林仰躺在地,嘴唇動了動。
我冷冷一笑:“別想着再尋死。我向你保證,你一死,你的妻兒馬上來地下陪你。”
“也別想着太子能救你,他巴不得你在押送回京前就死。”
“但我不會讓你死,至少在檻送京師之前,你得給我活着,幹活。”
我站起身,眼前發黑,一陣眩暈。
一雙有力的手扶住我的肩膀,等灰霧散去,季明塵正擔憂地望着我。
“沒事。”我搖搖頭。
走出幾步後尚覺得不解氣,快步回來,重重地踢了地上的關文林一腳。
我向門口走去,被堵得水洩不通的門口,突然分出了一條路,兩側的老百姓沉默地彎下腰去。
從人群中走過,我的眼眶突然有點濕。
幸好沒有放棄。
第二天,治療和安葬有條不紊地進行。
老太醫已經做出了能緩解疫病的藥,和全城的大夫一起,忙而不亂地施救。
城外連夜搭了簡易的疫民安置所,各佛寺也被臨時征用,用來容納感染較為嚴重的百姓。
一切都在好轉,除了一件事情。
我也發熱了。
那晚我起身時頭暈目眩,本以為是餓了,可回使館吃了些東西後,并沒有好轉。
我忍着難受,悄悄瞞着,不想在這個時候給大家添麻煩。
可當晚就露餡了。
因為我疼哭了。
全身連骨頭縫裏都在痛,恐懼和後怕一同湧上心頭,我在季明塵懷裏哭得歇斯底裏。
後半夜我便高燒不退。
隐約感覺到有人在給我擦身子,喂我喝了碗藥,一直摟着我。
我哼哼唧唧:“我得疫病了……要死了……”
他說:“大夫說了,你是情緒受刺激加上熱傷風,普通發熱而已,過幾天就好了。”
我迷迷糊糊地道:“王府……後院……樹下……埋了……銀子……”
給我拍背的手頓了一下,聲音無奈:“阿翊,別說胡話。”
我哭着說:“腰疼……要斷了……”
他給我揉腰,力道恰到好處,我抽噎着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天光大亮,我仍發着熱,全身無力。
一杯溫熱的水遞到我嘴邊,我喝完,伸手推他,虛軟地說:“你走,別和我呆在一起,感染了怎麽辦……”
季明塵放下杯子,湊過來重重地吻了我。
他說:“你只是熱傷風,沒有感染疫病。你不相信我嗎?”
我呆呆地看着他,完全沒聽見他說了些什麽。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全完了,他這還親我,肯定會被我傳染疫病。
我的世界崩塌了。
當即哭得肝腸寸斷,哭得全身滾燙,哭得梨花帶雨,哭得好不傷心,抱着被子抽噎着睡了過去。
睡夢中,季明塵一遍遍地跟我說:“你真的只是熱傷風了,不要多想。”
但這怎麽可能,他一定是在撒謊,只是為了讓我死前能寬心。
我抽噎着說:“靈山那棵……大榆樹……下面,也有……銀子……”
再醒來時,天又變黑了。
已經不怎麽發熱了,只是身體還有些虛軟。
這是回光返照嗎?
我坐起身,留戀地呆呆望着床邊的人,眼淚嘩啦啦地流。眼淚模糊了視線,我慌忙伸手去擦,人生只剩最後一點時間,我要好好地看看他。
眼前出現了虛影,白無常黑無常來勾我魂了,我果然要死了。
我哭哭啼啼地說:“禦花園裏,一顆大石頭下面,有我埋的銀子。”
卻聽一道無奈的嘆氣聲響起,我随即被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燒退了,感覺怎麽樣,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靠在他胸前無聲地流淚。他似乎也知道分離在即,便只是無聲地抱着我,輕拍我的後背。
沉默在房中蔓延。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肚子咕嚕地叫了起來,打破了沉默。
季明塵輕笑出聲:“餓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頗覺得有些荒謬,快死的人也會餓嗎?
他湊過來,在我鼻子上啃了一口。
“啊!”我吃驚地捂住鼻子,“會、會痛!”
“不然呢?”季明塵嘆氣。
他端過桌上的粥,拿勺子喂給我吃。
直到吃完一碗,我才漸漸回過神來,不敢置信地道:“我、我沒死?”
季明塵擡手彈我的腦門,嚴肅道:“不許說胡話。”
“我真的只是、只是熱傷風?”
“不然呢?不相信我說的話,該打屁股。”
“我沒死。”我猛地起身,興奮地抓住了他的手,“我沒死!”
我還能和他睡覺!
還能和他親親,抱抱!
我從未覺得世界如此美麗。
季明塵含笑地望着我。
我開心地摟住他的脖子,他摟着我的腰和腿把我抱起來,原地轉着圈。
我咯咯笑着:“好了,好了,暈——”
他抱着我來到窗前,我看見了滿天星辰。
“活着真好啊。”我喃喃地說,“只要能活着,我便要一直活着。”
“嗯。”他低頭吻我的額頭。
随着城中疫病漸漸好轉,其他事情也開始提上日程。
審訊後,容陽府共有四十八名官員落馬,押入大牢候審。關文林私邸被抄,查抄出來的賬本此時正擺在我案前。
賬本封面有燒毀的痕跡,但好在內容并未受損。
秋觀異看過賬本後笑道:“這容陽府真是太子的小私庫,這幾年來可為他輸送了不少銀子。關文林還真是忠心耿耿,都自顧不暇了,還要想辦法替太子燒掉賬本,只可惜我們的人看得緊,沒讓他得手。”
“王爺,有這賬本,扳倒太子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我玩着手裏的洋桔梗,沒有說話。
洋桔梗有些枯萎了,但黃色的花瓣仍然十分漂亮。
秋觀異笑着說:“王爺生病那幾日,老百姓摘來這洋桔梗,放在使館門口,短短幾天壘了一屋子。現在城裏的老百姓都稱王爺是救世主呢。”
我仍然沒有說話。
秋觀異嘆了口氣,說:“那日新陸佛寺的行動,很漂亮,很利落,可王爺事前為什麽沒有通知我和四號?王爺是在防着誰?”
我終于擡頭看着他。
秋觀異坦然和我對視,說:“那日王爺和王妃去跟蹤關文林,後來關文林帶兵闖使館,想來是行動暴露。知道那晚行動的只有我和四號,所以王爺是在懷疑誰?”
我動了動嘴唇。
他微笑地說:“王爺當然不是在懷疑我。”
“因為王爺很清楚,若我是內奸,我壓根不會告訴您那條消息。”
“那王爺為什麽仍然防着我和四號?”
“因為王爺在自欺欺人,列出兩個懷疑的人,那相當于不給任何一個人定罪。”秋觀異微笑說道,“可王爺,您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我惱怒地看着他,因為他完全說中了我的想法。
我說:“一號,揣測主子的心思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所以你不要試圖揣測我的想法。”
秋觀異詫異地看向我:“哦?有何危險?”
我憋了半晌,說:“你害我不高興了,我就扣你的月錢。”
秋觀異立刻從善如流地閉上了嘴。
我重重地哼了一聲,背過身去。
秋觀異說:“王爺,這賬本可……”
“燒掉。”我打斷他。
他驚奇道:“這可是能扳倒太子的重要證物。”
我閉了閉眼,低聲重複:“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