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秋觀異走後沒多久, 夏風過來了。

前些天,我派他去郊外幫忙安置百姓,我又病了好些天。算起來, 已經有好些日子不曾見他了。

夏風給我倒上了熱茶, 神秘兮兮地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說:“王爺,小的問過大夫,您今日可以沾些葷腥, 但不能太多,三個灌湯包,恰恰好。”

油紙包打開, 裏面是香噴噴的大包子。

我動了動鼻子,眼睛一亮。

夏風又說:“王爺, 快趁熱吃吧。小的跑了好多家店, 這家的味道是最好的, 和李家狗不理包子也差不了多少。”

連喝了好幾天粥, 肚子裏一點油水也沒有,我饞壞了, 狼吞虎咽地吃起包子來。

“慢點, 哎,您慢點。”夏風娴熟地給我拍背, 把茶水遞到我手邊。

從我五歲起, 夏風和冬子就在我身邊伺候了。夏風活潑, 冬子老成。夏風總是說笑話逗我笑, 冬子總是義憤填膺地要幫我去揍誰。

我早已習慣了他們的存在。

為了能讓我溜出去吃包子, 夏風在王府後院掏了一個洞。他怕我傷心, 瞞着我許清澤不收綠豆糕的事情。他和我蹲在一起看螞蟻, 找石頭。他是那麽聰明,總能知道我為什麽不開心,能說出好多笑話來逗我笑。

會是他背叛了我嗎?

我看着他,他眼睛澄澈,神情自若,和往日殊無二致。

夏風收走油紙包,念叨道:“都怪那狗官,把王爺耗在這裏,天天酷暑日曬的,把王爺都熱病了。還好王爺沒什麽大礙,不然他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我說:“馬上就能回去了。”

夏風說:“走之前小的去買些荔枝,路上吃着,就不會熱了。再讓老太醫做些祛暑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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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那麽的周道。

我又觀察了他一會兒,便讓他走了。

我心中的天平開始緩緩傾斜。

或許真的是誤會了呢?

洩露消息的或許是添茶的侍女,是門口的護衛,是暗裏的高手。

又或許,關文林的中途改道真的只是個無關痛癢的巧合。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

很快,冬子心事重重地進來了。

他神情複雜地看了我一眼,說:“那天小的回來,王爺讓小的不要把消息告訴一號和四號。新陸寺的行動,王爺事先也并未通知他們倆。王爺是在懷疑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略微吃驚地看着他,怎麽他也看出來了。

我想了想,把那天夜裏跟蹤關文林的事情講給他聽。

冬子聽完後道:“小的敢打包票,絕對不是四號。小的和四號自小就在王爺身邊伺候,他對王爺一向忠心耿耿,絕不會是他。”

我說:“如果是一號,那他為什麽要告訴我之後,又去通知關文林,不是多此一舉嗎?”

冬子說:“這話是他告訴王爺的?可這不過是幾句話而已。”

“萬一他就是反其道而行之,來博取王爺的信任呢?”

我盯着他不語。

冬子急急地又道:“王爺,一號來您身邊還不到一年,四號已經跟了您十幾年了。親不間疏,先不僭後吶!”

我不開心了,重重地說:“一號幫我找到了王妃。”

這是件頂頂重要的事情。就憑這件事,我願意讓他在王府白吃白喝一輩子。

冬子說:“小的當然不是懷疑一號,只是覺得一號的嫌疑比四號大。”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罷了,也許只是巧合。”

容陽府的境況,早已經由秋觀異代筆寫在了奏折中,呈報給了陛下。

奏折發還,陛下震怒,朝廷驚駭,着令将容陽府尹關文林押送入京候審,其餘涉事官員就地處斬,以平民怨。

臨行前,我去見了關文林一面。

短短半個月,他瘦了整整一大圈,滿臉胡茬,疲憊不堪,看上去老了十歲。那種得意和下流的笑更是不見影了。

我說:“你做的這些事,太子清不清楚。”

關文林說:“太子殿下只讓下官盡量壓住時疫,不要鬧大。”

我說:“所以這一切是你自作主張,不是他讓你做的。”

“是。”

我心裏悄悄松了口氣。得知這件事情和楚竣沒有關系,我心裏是開心的。

燒掉賬本,就當是還他想護我離京的那份情。

我沉默了半晌,對旁邊的士兵擡了擡下巴。

士兵打開站籠的門,又拿出枷和桎,給關文林帶上。

關文林蹒跚地爬進站籠,凄楚地對我說:“王爺,罪臣願在此以死謝罪。”

我說:“你的罪責,自有大理寺評判。”

兩邊的街道早已站滿了老百姓,沉默而憤怒地盯着站籠裏的關文林,手裏拿着臭雞蛋和爛菜葉子。

我說:“放心,本王一定讓你活着回到京城。”

他極為難看地一笑。

到了城門口,我被一片紫海晃花了眼。

城門兩邊是密密麻麻的人,一直排出好幾裏地去,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朵紫色的花。

靠近了才發現,那原是紅色的花,太紅,太豔,在陽光下顯得發紫。

老百姓們排着隊,将手中的花放在敞篷的空馬車裏。他們有序地、沉默地放着花。

每放一朵,都會彎腰鞠躬。

很快,馬車被裝滿了,可紫花還在不停地往上重疊着,将馬車壓得像一只肚皮趴地的大烏龜。

馬車裏,季明塵輕聲道:“是半月槿,花期只有半個月,開得比任何花都要燦爛。象征着純潔、忠貞、不渝的愛。”

最後一個老百姓把花放下。

所有人沉默地跪下叩首,一部分人身體虛弱,想來是剛病愈的感染者,被家人扶着跪下。透過窗紗,我只看見無數的腦袋。

我有些恍惚,每逢佳節盛會,摘星閣上,皇帝陛下看到的,是否就是這樣萬民朝叩的盛景?

馬車緩緩向前駛去。

一如那天夜裏在新陸寺,老百姓無聲地分出了一條道路,目送我的馬車離去。

我沉默了許久。

皇帝和皇後想要的,就是讓我站在至高之處,接受萬民朝拜,感受無上的權柄嗎?

可我只感到難過。

一個人站在那個位置,該是多麽的孤獨。

我無言地發着愣,日已西斜,我後知後覺地聽到了沙沙的腳步聲。

我抿了抿幹燥的嘴唇,聲音沙啞地問道:“什麽聲音?”

“是百姓。”季明塵說,“一直跟在馬車後面。”

我讓馬車停下,下車後果然看見一隊百姓,他們神色有些疲累,眼睛卻很亮。

為首的是當日攔我轎的精壯漢子。

我說:“不要再跟着我了。”

精壯漢子依舊恭敬有禮地沖我抱拳,說:“草民送王爺回京。”

我說:“不需要,快走吧。”

精壯漢子說:“鄉親們都是自願的,王爺放心,不用管我們。”

他從旁邊婦人手中接過一樣物事展開,那竟是一塊紅色的錦布,寫着兩行字。

我拉了拉季明塵的袖子。

他輕笑着念出聲來:“佛心玉面閑王爺,英勇足智護萬家。”

我的臉紅了。

老百姓們和善地看着我,他們背着幹糧帶着水,眼神很堅定,想來我再勸也是沒有用的了。

我坐回馬車裏,吩咐車夫駕車慢一些。

手被輕輕地拉了一下。

我擡起頭,季明塵正看着我,眼神裏有淡淡的失落。

我忙湊過去拉住他的手,追問道:“怎麽了。”

他說:“有兩個半時辰了,你都不來靠着我。我是不是惹你生氣了?”

我愣了一下,急忙道:“你胡說什麽……你怎麽會惹我生氣!”

季明塵垂着眼眸,指尖在我掌心蹭了一下,落寞道:“可是你之前都會一直靠着我的。”

他的語氣又輕又軟,藏着小委屈,我直愣愣地盯着他,滿腔話堵在胸口,憋得滿臉通紅。

“不……不是!”我終于吐出來一句,心疼地湊上去抱緊他,語無倫次道,“不許、不許胡說!我只是在發呆,你知道的,我一走神就容易忘掉時間。”

季明塵幽幽地望着我,語氣更失落了:“可是你之前都只會盯着我發呆。”

他抿了抿唇,說:“我是不是不好看了。你不喜歡我了嗎。”

他在說什麽。

我呆呆望着他,一個字也聽不懂。

他怎麽會不好看,若是連他都不好看了,這世間還會有好看的人嗎?

而且什麽叫不喜歡他了,我只喜歡他,最喜歡他,永遠喜歡他。

他怎麽會不知道!

我發愣的這空隙,他垂下眼,黑長的睫毛耷拉在眼睑上,說不出的落寞和難過。

他說:“你是不是在想那個穿白衣服,戴藍頭巾的書生?”

我疑惑地望着他:“……?”

他說:“中午在城門口,百姓們往前面那輛馬車上放花,輪到他時,你盯着他看得最久。他長得是不是比我好?”

“不是……”

他簡直把我繞糊塗了,我壓根不知道他在說什麽。而且,我什麽時候盯着別人看了?

他窮追不舍地問:“那你為什麽上車後就不看我了,是不是在想他?”

我終于從混亂的思緒中抽身,張嘴道:“季明塵。”

“不許胡說。”

他幽幽地望着我。

語言是匮乏的,于是我湊上去,吻他的唇。

可他不讓我進入,緊閉的齒關透出一絲倔強和賭氣的意味。我耐心地用舌尖探路,輕輕吮吸舔舐,他便松開齒關讓我進去了。

我們吻了好久好久,直到最後我軟倒在他懷中,眼冒金星地躺在他腿上。

我喘氣着說:“感覺到我愛你了嗎?”

季明塵說:“沒有。”

我敏銳地從他眼中捕捉到了那一絲狡黠。

我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為我也渴望更多。

可是……我看了看馬車,雖然不算小,卻也絕對不算大,會硌着,很不舒服。

于是我說:“等晚上歇息。”

他攬過我的肩膀,馬車的颠簸瞬間減弱了。

我翻了個身,臉埋在他腰腹前蹭來蹭去,緊咬着嘴唇忍住尖叫。

啊啊啊……

他怎麽還有這一面啊!

他竟然還會吃醋,會委屈,會撒嬌,他怎麽能這麽迷人!

原來他也會像我一樣患得患失,原來他也一樣的愛我。

我幸福得滿腦子都是粉紅泡泡。

受不了了……

我倏地坐起身,再次吻上了他的唇。

喘息聲交織在一起。

分開後,我在他耳邊嗔怒地抱怨:“仙人,你不許這樣子。你知道的……我根本沒有任何抵抗力的……”

不許在我面前吃醋委屈!

季明塵說:“哦?”

我說:“不許這樣,你這樣,我肯定什麽都會答應,像個沒腦子的沉迷美色的色鬼一樣。”

“什麽都會答應?”他目光幽深,“是嗎?”

輿……

晰……

他伸手挑開了我的腰帶。

兩個時辰後,我雙目無神地看着馬車外的夜月,無聲地嘆了口氣。

果然是個沉迷美色的色鬼王爺。

父母還想讓我當皇帝,我拿什麽當皇帝。

若我真當了皇帝,後世史書大概只會留一句話:“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從不上早朝。夜夜笙歌日日眠,色鬼皇帝死得好。”

十日後,馬車抵京。

原本百十人的跟車小隊,不知何時壯大了十倍。我看到那黑漆漆的一片人頭,簡直驚了。

城門衛也驚了。

于是七月中的京城,便出現了一副壯麗的景觀,很快傳入大街小巷:

先是載滿紫紅半月槿的敞篷馬車開道,後跟着挂“佛心玉面”紅色錦布的馬車,再後面跟着上千名面色黝黑的老百姓。

更讓人驚異的是,老百姓們默默地在城門前止步,無聲地叩首後便離去。似乎只為護送這隊馬車到京城。

消息很快傳入宮中。

皇帝面色欣慰而贊賞,賞賜了許多東西,準我休沐半個月。路遇的各位大臣也齊齊道賀。

高毅笑眯眯地說:“紫花開道,千人相送千裏,這下子大街小巷都傳開了,三殿下是位佛心玉面的菩薩!殿下這一趟去得好,去得妙,深得民心吶!”

我發現了,他也像個唱戲的。

可無論是皇帝還是衆臣,是被大理寺接手的關文林,還是百姓的流言,我都顧不上了。

我什麽都顧不上了。

因為季明塵要走了。

一個從未謀面的暗衛離開後,季明塵神色複雜地看向我。

他什麽也不用說,只一眼,我便知道他要走了。

我轉身離開。

庭院中的平安樹已亭亭如蓋,樹幹粗大。

我蹲在樹幹後面躲着,樹幹把我完全遮住了,隔絕了卧房中的視線。他看不見我。

我希望他看不見我,找不到我,那他就不會對我說出那句話。

我撿起地上的樹枝,胡亂地塗畫,螞蟻繞着樹枝爬上爬下。

腳步聲停在身後。

他還沒有說任何話,我的眼淚就接二連三地掉下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楚:在想皇帝這至高之位是多麽孤獨,高處不勝寒吶

小季:讓我康康他看誰看得最久(是不是比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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