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眼淚滴在地上, 很快汪成一攤小水窪,螞蟻溺在水中拼命掙紮。可我感覺溺水的不是螞蟻,是我。
季明塵挨着我蹲下。
“在看什麽?”
他的聲音和往常一樣的溫柔。
于是我哭得更厲害了。
可我想維持那份可憐的尊嚴, 于是我用力咬着嘴唇, 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無聲地流着眼淚。
小水窪變得更大了。
一方手帕遞過來,給我擦着眼淚,他靜靜地望着我。
我吸了吸鼻子, 哽咽地說:“螞蟻沒有家了。”
季明塵拿過我手中的樹枝,往泥土地裏一戳,一個很深的孔洞出現了。他又往洞裏撒了一點糕點屑, 螞蟻便争先恐後地往洞裏鑽去。
他說:“誰說沒有家?”
我抱着膝蓋默默流淚。
他又道:“院裏真埋着銀子?”
我不理他。
他又說:“靈山的榆樹下面,禦花園的石頭下面, 也真的埋着銀子?”
我抽了抽鼻子, 依然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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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翊真聰明, 知道把銀子藏在不同地方。”季明塵拉過我的手, 輕聲道,“那你把銀子都守好, 等我回來再挖出來, 帶你去買包子和辣子雞好不好?”
這句話像觸碰到了什麽開關,我渾身一顫, 再也忍不住, 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斷斷續續地說:“你……你還會……回來嗎?”
季明塵把我攬入懷中, 在我耳邊道:“當然會, 而且很快就會回來。”
“騙人……”我哭着搖頭, 用力推他, “你騙人……”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季明塵溫柔地說着, 捧起我的臉,吻住我的嘴唇,把我的哭聲吞走。
我咬他,推他。
眼淚落在唇齒間,一片鹹澀。
他不放手,依然很輕地吻着我。他從來都是這樣的蠱惑和溫柔。
我的哭聲漸漸弱了,推拒的手也垂了下去,環住他的腰身。
我低着頭,間或抽噎一下,季明塵一點一點吻去我臉上的淚。
“好了,不哭了。”他替我理了理頭發和衣服,征求意見似的輕聲道,“進屋裏去,我慢慢講給你聽,好不好?”
我帶着鼻音嗯了一聲。
他拉着我的手起身,拍了拍我身上沾的泥土,帶着我往卧房走去,領着我到床邊坐下,倒來熱茶遞給我。
我捧着茶盞,無助又可憐地盯着他。
季明塵挨着我坐下,聲音低緩地開口了:“三年前,我親手組建了神武軍。一開始只有五千,後來擴充到五萬,都是跟着我打過仗殺過人的嫡系。”
他頓了頓,繼續道:“來南楚之前,老皇帝讓我上交了虎符。但沒人知道,那虎符只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假的。”
“假的那一半看上去和真的沒什麽區別,但細微之處大有玄妙,朝中衆臣們分辨不出,但軍中的老将士一定能認出來。”
我呆呆地望着他,腦子很慢地回想着他說的話。
季明塵從懷裏掏出一塊鎏金镂空雕刻的物事,有半邊巴掌大小,邊緣處有無數凹凸的小齒,似乎可以與另一半完美契合。
他放慢了語調,耐心地解釋道:“這就是虎符的一半,另一半在将帥手中,兩半拼在一起,才能調動軍隊。”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說:“朝中的文官們不懂分辨,而軍中都是我的人,不會揭穿這件事。所以假虎符的事情本來不應這麽早被發現。”
我很慢地想起,在靈山時禦風似乎說過,假虎符的事情被發現了。
我呼吸急促起來:“有人背叛了你?”
季明塵沉默了一下,說:“我不知道。神武軍現在的統帥裴元清是我當年的參将,明面上的消息是,他投靠了李妃,支持李妃新立太子。”
我急道:“那他就是背叛了你!”
季明塵搖了搖頭:“他任統帥這大半年,朝廷沒能往神武軍裏摻沙子。他也扛住了朝廷的壓力,神武軍沒有被召回北都,依然駐守在外。”
他緩慢地皺起眉頭,沉思片刻後道:“可據傳過來的消息,裴元清又确實站在李妃那一邊,這正是我疑惑的地方。所以我必須回去看看,因為他……我不相信他會這樣背叛我。”
聽到回去兩個字,我的心又揪痛了一下,低聲問道:“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季明塵說:“老皇帝身體每況愈下,不肯改立太子,李妃心急,勾結了神武軍準備兵谏。據可靠消息,五日後便是她動手之日。”
我的腦子又不轉了,咬着唇望着他。
“如果裴元清當真背叛了我,這一趟回去權當是清理門戶。”他很耐心地解釋給我聽,“如果不是……那不如将計就計,殺她個措手不及,以絕後患。”
“就算裴元清所做的這一切,是為了暫避鋒芒,保存神武軍的有生力量。但鐵血的軍中漢子不會聽命于他,散沙聚不成團,給不了李妃致命一擊。所以我必須帶着真虎符回去,扣上這關鍵的一環。”
季明塵說完,攬過我很認真地說:“我講清楚了沒有?不懂的就跟我說。”
他是這樣的溫柔又耐心,我已經完全聽懂了。所以我靠在他胸前,眼淚又嘩啦啦流下來了。
因為我懂他去這一趟是勢在必行。
他是必須要去的。
我拽着他腰間的鑲穗,帶着濃重鼻音問道:“李妃是誰?”
季明塵說:“老皇帝的一個妃子,前年剛生了小皇子的那一個。”
我說:“小皇子多大了。”
季明塵說:“一歲……兩歲?應該還不到兩歲。”
我說:“他會說話嗎。”
季明塵皺眉思索着:“應該不會吧。”
我說:“北都漂亮嗎。”
季明塵說:“以後帶你去看。”
“有辣子雞嗎。”
“有。”
“有白色大狗嗎。”
“有。”
……
……
我東拉西扯地問他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徒勞笨拙地拖延着時間。季明塵溫柔又耐心地回答我,手掌在我背後輕撫着,黑色的眼眸裏沒有一絲不耐。
“你什麽……”我用力咬了咬唇,忍着胸腔的酸痛,終于問出了那個問題,“你什麽時候回來。”
問出口,我全身虛脫地倚在他肩上,重重地喘着氣,可憐地望着他。
季明塵說:“來回腳程八天,處理事情短則一天,久則兩天。”
我掰着手,一根一根手指數着,生怕數錯了。用上了兩只手,數了好幾遍,才抽噎着向他确認:“就是說,快的話要九天,慢的話要十天,你才能回來,是不是?”
季明塵說:“是。保證在十天內回來,要是晚了,你就不給我開門,好不好?”
我淚眼朦胧地望着他:“我怎麽可能不給你開門,你怎麽能說這種話啊。”
“嗯,我錯了。”他輕柔地幫我擦着眼淚,低聲哄着,“阿翊寶貝最好了,原諒我好不好。”
縱然還在傷心着,我也被他這稱呼叫紅了臉,難耐地啃了啃他的肩膀。
他說:“我把禦風留給你,要是他欺負你,等我回來好好收拾他。”
我說:“他比我還要傻,欺負不了我的。”
季明塵輕笑着吻了吻我的額頭:“嗯,寶貝最聰明了。”
他溫柔的話語撫平了我的難過,他在我耳邊一遍遍地保證,我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可一個時辰過去,到了晚膳時間,我又變成了患得患失的傻子。
季明塵又一次在平安樹下找到我。
“為什麽不吃飯?”
我小聲地說:“吃不下。”
季明塵嘆了口氣,把我拉起來:“是不是想着不吃飯,等會兒就會胃疼,我就不會走了?”
我慌亂地搖頭:“不、不是的……”
“我的心已經答應讓你走了……可我的身體、是身體偷偷背着我不吃飯的……”我颠三倒四地說着,“我沒有想耽誤你的事情的……”
“傻不傻。”
夏日天黑得晚,季明塵帶着我去山上吃烤兔肉。他把四條兔腿全部給了我,又烤了紅薯和土豆。
吃飽後我看着仍懸在天邊的太陽,怔怔地問:“是不是天黑後你就要走了?”
“我等你睡着再走。”
他頓了頓又道:“我早去早回。”
他掏出手帕細細地替我擦幹淨嘴,說:“阿翊,有些事情你要注意。你還記得我們去跟蹤關文林那次嗎?”
我點頭,隐約知道他要說什麽。
“不管是不是巧合,不管有沒有內奸,我不在的時候,你都要小心。”他看着我,問,“身邊的這些人中,有沒有你能完全信任的人?”
春梨那甜甜的笑容浮現在腦海中,她在我記事前就跟着我,以至于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叫的她的名字。
我說:“春梨。”
季明塵嚴肅地說:“那除了她,不要讓其他人靠近卧房。我不在的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怕太子拿這事做文章。”
我握緊了拳頭,說:“你放心,我不會讓其他人知道。”
季明塵搖搖頭,說:“要是他真的發現了,你千萬不要和他起沖突,也不用頂着。直接把所有事情推給我,萬事都等我回來處理。”
我不語。
他認真地看着我:“這件事你必須答應。”
對視良久,我敗下陣來。
躺在床上時,天已經全黑了,夜月升到中天。
季明塵坐在床邊,握着我的手,說:“我看着你睡。”
我不舍得,也不想睡去。
等再醒來,我就沒有仙人了。
可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了,我強撐着迷糊說道:“你回來,給我帶一只狗狗。”
季明塵頓了頓,說:“好。”
我又說:“記住了。”
記住我是多麽不講理,多麽刁蠻,多麽不可理喻,這個時候還要給他添麻煩。所以一定要按時回來,回來懲罰我,回來教訓我,回來罵我不懂事。
睡夢中,眼淚一直一直流着。
再醒來時,天光大亮。
我怔怔地坐起身來,什麽也想不起來,只覺得少了很重要的東西。
一陣敲門聲後,一位美麗的少女端着熱水,推門而入。
“王爺早。”她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然,疑惑道,“王妃不在嗎?”
王妃。
我腦袋一痛,想起了很多東西。
我轉頭看向另一半床鋪,那裏空空蕩蕩,冰冰涼涼。
我知道少了什麽了。
我沒有我的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