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陽光刺得我眯了眯眼, 我叫了一聲:“春梨。”
春梨立刻道:“奴婢在。”
她放下銅盆,在床頭的櫃子中翻找一番,拿出一個精致的檀木盒, 遞到我鼻子下方。
我一吸, 清新的薄荷香味沁入腦海,頓時清醒了不少,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我已經不用這東西很久了。
可今日的我和昨日是不一樣的,沒有了仙人的喚醒, 我便只能借助外物,才能醒過來。
我說:“王妃生病了,不要讓其他人進來。任何人都不可以。”
春梨看了一眼床鋪, 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毫不遲疑地道:“是。”
她說:“奴婢伺候王爺更衣吧。”
我說:“你先出去, 我自己換裏衣。”
原來脫別人的衣服和脫自己的衣服是不一樣的, 我費了好大的力氣, 才脫下寝衣。又費了更大的力氣, 艱難地穿上裏衣,累得氣喘籲籲。
春梨服侍我穿好剩下的衣服, 梳洗完畢, 外屋已經擺好了早膳。
夏風娴熟地幫我布膳,看了一眼我身後, 驚訝道:“王妃不在嗎?”
我無精打采地坐下, 說:“王妃生病了, 你們都不許去打擾他。”
冬子說:“王妃素來身強體健, 怎會突然生病?要不要小的去請太醫過來?”
我喝了口寡淡無味的粥, 說:“他不是普通的生病, 是他練的……真氣, 嗯,走火入魔了,要靜坐調息,不許任何人打擾,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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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風和冬子似懂非懂地應下了。
草草地用過早膳,我回到裏屋關好門。
坐到床邊,我把頭埋在他睡過的枕頭上,深深地吸了口氣,無聲地掉着眼淚。
月下初見後,當晚我就去鴻胪寺使館找他。他昏迷中我寸步不離地照顧,回王府後同枕一榻,在靈山更是形影不離。而後他陪我回京,陪我去南方,我們一直一直都在一起。
這是第一次和他分別這麽久。
整整十天。
這第一天剛開始,我就已經受不了了。
默默垂淚許久,身後傳來一聲嘆息:“小王爺,別哭了。”
我轉過頭去,禦風正神情複雜地看着我。
他撓了撓頭,說:“他就去幾天,一晃就過去了,你別哭了,啊。”
我抹了抹眼淚,說:“是十天。”
“那也沒啥區別啊。”禦風在桌邊坐下,自來熟地倒了杯茶喝,“你想想,他這次回去把裴元清和李妃料理了,再也沒有後顧之憂。回來再等個半年一載,老皇帝一死,他直接帶你回去,你就再也不用面對你那爹娘兄弟,多舒服,是不是。”
我說:“我怕他這次不回來了。”
禦風奇道:“你瞎想什麽?他說了十天回來,那就算是天塌下來,他也會在十天內回來。”
我可憐地望着他:“真的嗎?”
“那是自然。”禦風毫不客氣地吃着桌上的糕點,信誓旦旦地說,“主子是最守信的人,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他說:“對了……你剛才說什麽走火入魔,你是在咒他呢,還是在咒他呢?”
我瞪大眼睛,捂住嘴,慌亂地搖頭:“我瞎說的!呸呸呸!”
禦風笑出聲來:“哈哈,逗你的!哪有那麽容易走火入魔。”
他站起身,沉思着說了一句:“不過,若是他真的要帶你走,你願意抛下這邊的一切,跟他走嗎?”
我毫不猶豫地說:“當然!”
我已經成親了,是個能為自己做主的成年人,自然要脫離父母兄弟的大家庭,萬事以自己的小家庭為先。
在平安樹下坐了一下午,終于熬到了太陽落山。
昨日季明塵拿樹枝戳出來的洞還在,我學着他的樣子撒了些糕點屑,一群螞蟻便開始搬運。
我喃喃地說:“螞蟻有家。我也會有家。”
月亮升起來了。
我躺在床上,拿出季明塵送我的袖箭,用鋒利的箭尖在床沿刻下一道印痕。
我小聲地說:“還有九天。”
拿出早已凝固變硬的小糖人,我親了親小糖人的腦袋,輕聲道:“仙人,晚安。”
末了又道:“早點回來。”
我抱着他的枕頭,在亮了一夜的燭光下,流着淚睡着了。
第二天是個陰雨天。
美麗的侍女用薄荷香把我喚醒,可我的腦子仍是迷糊的。
直到漱口的淡鹽水流入胃裏,我摸到床沿那道深深的刻痕,才後知後覺地清醒過來。
春梨擔憂地說:“殿下的眼睛腫了。”
她用熱的錦帕為我濕敷,又用剝了殼的雞蛋在我眼周滾動,我眼周的灼痛感才減輕。
下午我從書櫃裏抱出三本厚厚的書,小心翼翼地翻出了裏面的東西。
六朵淡粉色的梅花。他在靈山練劍時,劍尖劃過,微風拂送,落到我的窗前。
一朵火紅的玫瑰。碧浪滔天,他站在萬千楓林中,将開得正盛的玫瑰遞到我的面前。
一串十二朵的茉莉花。粉紅色的蓮海織就的隐秘空間中,他把這串茉莉花挂在了我的手腕上。
花朵全部已經幹枯,成為标本。
我數了一遍又一遍。
終于,天又黑了。
我用袖箭在床沿刻下第二道印痕。
掏出小糖人親了親:“仙人,晚安。”
“早點回來。”
第三天,嗓子又疼又啞,春梨給我熬了潤喉的小吊梨湯。
我在窗邊看了一整天的雨。
入夜,我刻下了第三道印痕。
第四天,大雨傾盆,電閃雷鳴。
我裹着被子縮在床上,拿出兩個小糖人,一個不茍言笑,一個帶着溫柔笑意。
我把不茍言笑的那一個拿到眼前,學着他清冷的聲音說:“楚翊是個沒救的傻子,我不想回去了。”
又把另一個笑着的拿過來,努力回想着他溫柔的聲音:“不行,我答應過的,還有六天就回去了。”
板着臉的說:“不回去。”
笑着的說:“回去。”
我急了,重複道:“回去,回去,要回去的!”
委屈地小聲說道:“仙人,你答應過我的。”
入夜,我刻下第四道印痕。
第五天,我醒來後呆坐了好久,直到中午,走失的魂魄才慢慢飄了回來。
春梨擔憂地說:“王爺,出去走走吧。奴婢幫您守着,絕不讓任何人進來。”
我搖頭,啞聲道:“不出去。”
魂魄回來得晚了,一整天都恍恍惚惚。
一個黑衣人突然出現時,我差點驚叫出聲,但直覺告訴我來人并無惡意。
黑衣人驚道:“你不認識我了?”
我慢慢回過神來,來人是禦風。
禦風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驚疑道:“小王爺,真不認識我了?”
我說:“現在認識。”
“現在認識,等會兒就不認識了?”他濃黑的眉擰在一起,“不是,這是為什麽?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病。”
我愣了一會兒,艱難地向他解釋:“我晚上睡着後,會丢魂。”
“他不在,我的魂回不來。”
在遇到季明塵之前,侍女們每日清晨會用大笑聲喚回我的魂魄。可現在,我需要把他不在的事情瞞住,就不能讓人大張旗鼓地喚醒我。
只用薄荷香顯然是不夠的。
禦風神色複雜地看着我:“你……真的那麽喜歡主子?他這才走幾天,你就不記事了,萬一,诶我說萬一——假如他哪天真的不要你了,你怎麽辦啊。”
我呆呆地看着禦風,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不要我了……
腦子嗡嗡響着,只剩這四個字。
他不要我了……
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沒有力氣了。
“诶我說錯了,說錯話了行吧!都說了是萬一——哎你別哭啊!沒有萬一,沒有萬一行了吧!”
禦風無奈地說,手忙腳亂地從屋裏掏出塊手帕遞給我:“別哭了別哭了,求求您了祖宗!要是被主子知道,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我擦着眼淚,說:“倒立去。”
禦風和我大眼瞪小眼,我又抽了抽鼻子,他便一臉無奈地去倒立了。
入夜,我刻下了第五道印痕。
第六天,太陽終于露出了臉。
我把季明塵平日裏愛看的書整理了一遍,端端正正地擺在案上。又從庫房中找出珍藏的桐煙墨和狼毫筆,預備着他回來要用。
春梨說我瘦了,讓廚房做了我愛吃的酸菜魚和口水雞。卻不是熟悉的味道。
她說,府上的廚子回鄉下老家了,這是新來的廚子做的。
我沒有力氣去管,只坐在案前,一頁頁翻着他平日看的那些書。
入夜,我刻下了第六道印痕。
第七天,禦風握着一只信鴿出現了。
他從鴿子腳上的竹管裏,取出一張紙條,對我道:“主子來信了。”
我呼吸急促地望着他。
他展開紙條看了看,說:“主子說,事情已經處理好,今日便啓程回來。”
“信鴿飛過來需要兩天,這是主子兩天前寄出的。再過兩天他便到了。”
我急急地接過紙條,上面果然是熟悉的字跡。我反複看着,問:“哪兩個字是回來?”
禦風指給我看。
我一遍遍摩挲着那兩個字。
坐到案前,我小心翼翼地把紙條鋪在桌上,學着他平日的樣子研了墨,抓起筆,照着那兩個字寫了起來。
寫得歪歪扭扭,不像是寫字,倒像是在畫畫。
我便拿起一張空白的紙,覆蓋在紙條上,摹寫起那兩個字遒勁的字來。
寫滿了一整張紙,終于有點像了。
夜已涼如水。
我在床沿刻下第七道印痕。
第八天和第九天過得又慢,又快。
第九天下午,宮裏傳來消息,皇後娘娘讓我入宮拜見。
春梨服侍我換上一身正式的衣服,淺藍色雲紋錦衫搭上白色薄靴,腰帶是更淺的藍色。她怕我熱着,給我別了把扇子在腰間。
“王爺放心進宮去,奴婢一定不會讓任何人進卧房。”
自小學到的禮儀和教養深埋于心,我本應在回京的當天去拜見父母。可是那日的刺殺給母子關系劃出了鴻溝,而季明塵的突然離去更讓我什麽也顧不上。
皇後卻主動派人來請我。
算起來,我和她不見已有兩個月了。
鳳殿依舊金碧輝煌,皇後身着便服,未施粉黛。
她輕嘆了口氣,說:“翊兒,過來。”
我遲疑了一下,低頭走了過去。
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抖下幾片小嫩葉,說:“在容陽府的時候生病了?好全了沒有?空了,讓太醫看看。”
我心裏軟了一下,但仍低着頭:“已經好了,多謝皇……母後關心。”
皇後讓宮女端來熱茶和糕點。
“坐吧,咱們母子,也許久沒有好好說話了。”
皇後輕言細語地說着我小時候的事情,我捧着茶盞聽她講。回憶小時候的事情很吃力,我不時喝口茶,間或嗯一聲。
她看向我,眼神中帶着欣慰:“真不容易,翊兒長大了。你看看,許多事情,其實都沒有那麽難,你在容陽府就做得很好,對不對?”
我低低地說:“是。”
“所以不要怕,勇敢去做。搞不定的事情,母後和王妃都會幫你。”皇後說,“沒有那麽難的。”
我當然知道她在提醒我什麽,每次提到這個話題,我都會呼吸發緊。
可是既然我已經在她和皇帝的設計之下走上了這條路,那麽再抗拒也沒有意義。
我說:“是。”
皇後滿意地一笑,說:“你父皇給了你半個月的休沐時間,你也不要完全就放松了。現在朝中大人們對你贊不絕口,你也要趁機多和他們來往。”
我頓了頓,說:“是。”
“好了,回去吧。”
離開鳳殿,楚彥在禦花園外面叫住了我。
他拉着我仔細打量:“哥,你沒事吧?”
我勉強一笑:“我能有什麽事。”
楚彥憂心忡忡地說:“聽說你把自己關在卧房,快十天了都不出門,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
我張了張嘴,差點就要把季明塵離開的事情告訴他,把我這些天的難過和擔心講給他聽。
可是我忍住了。
我是哥哥,不能總讓弟弟來安慰我。
楚彥突然鄭重地對我說:“哥,你放心,你不想背的責任,我來替你背。”
“我只要哥哥能開心。”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可他的神色是這樣的認真和篤定。
起風了。
回到王府,天已經黑了。
我虛脫地關上卧房的門,緊緊捂着胸口。
從未覺得每一次的呼吸都是這樣漫長。
這是第九天晚上,也是他寄出信後的第四天。
我會等到他嗎。
希冀如星點的火光,在心頭閃爍。可又有一陣莫名的烏雲,擋住了陽光。
卧房外傳來敲門聲。
我條件反射地一抖,就聽見春梨焦急的聲音:“王爺,門口來了一隊禁軍!”
我攥緊手,握得指節泛白,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推門而出。
王府門口,一隊身着鐵甲的禁軍森然林立。
為首的禁衛冷漠說道:“接到可靠消息,北鄞質子潛逃。屬下奉太子殿下之命搜查王府,請王爺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