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會玉
顧惜朝一向是不信命、也不信鬼神的,然而在某些轉瞬而逝的剎那,他會突發奇想,覺得有些事情或許當真是命中注定,躲不開、逃不掉。比方說他去殺人奪劍會遇見戚少商,想東山再起也會撞上戚少商;戚少商這人好像真的是被寫進了他的命格裏。又比方說他三年前到江寧,是白璐同他接洽的,此刻故地重游,依舊是白璐等在小道上。
這三年裏,他們兩個實際上來往不多,有也是官面上的交集,當年的匆匆一會倒是私交最盛的時候了,這時候重逢互相打量着,都覺得有點意思。
顧惜朝只有一身青衫依舊,腰裏系着長劍,身後頭發高高束成一把,舉手間長長的發尾晃來晃去,風華軒然,神采奕奕,不複當年委重投艱,肩背上壓滿了壯志何酬、前路險阻。
白璐倒是蓄起了胡須,不再是個公子哥的模樣,反而作了布衣裝扮,背上還挂了個魚簍子,裏頭兩尾大魚活蹦亂跳。
顧惜朝湊上去看了一眼:“你還真在這兒打漁種菜,做個田間翁了?”
白璐笑眯眯的:“廟堂高談,漁樵閑話,歸根結底,都是為了吃口飯嘛。”
顧惜朝把他的魚簍接了挂在馬背上,牽着馬同他一道走:“我就不如你想得開。”
“想不開又能怎麽樣呢,老師都在林子裏支了個草屋子參禪了。”白璐羨慕地看看顧惜朝腰裏的劍,“我可沒這本事學那李太白,兩手一甩就仗劍天下做游俠去。”
顧惜朝也有些唏噓:“當初我們就覺得蔡京有異心,但沒有真憑實據,新黨又孱弱,抱了僥幸他不會在大局未定時發難,卻沒想到他目光短淺至此,只要一個相位就滿足,也不管上頭官家的龍椅都要坐不穩了。”
“唉,戚少商倒是示意過多次小心蔡京,但老師總惦記他們當初志氣相投立誓一道肅清朝中弊病的事情,只說即使他有私心也不會罔顧大局,卻不知道蔡京的心氣早就變了。”
顧惜朝不由替戚少商慶幸,虧得自己心智堅定,初心不改,要不估計戚少商也是個真心錯付一敗塗地的下場。
白璐一摸下巴:“說到戚少商,他怎麽沒跟你一起?”
“他在城裏有個朋友被仇家找上門,請他幫忙去,晚點到。”顧惜朝不甚在意。破日刀王何愚當年在西北馬隊行走,跟戚少商很有交情;他娶妻後封了刀定居江寧,聽聞開了間酒館,要不是忽然被仇家打上門,惶恐自己久疏武學來邀戚少商助拳,這一趟戚顧二人只打算一道尋去那酒館喝一杯故人酒罷了。
白璐口裏啧啧有聲:“你們這種關系,戚少商見舊友居然不跟你一道?”
顧惜朝并不知曉當年戚少商情急在白璐面前吐露對自己心意的事情,也不知道他跟戚少商這點事鬧到王安石面前全是白璐報的信,板着面孔說:“休得胡言,我跟戚少商只是知音。”
白璐笑嘻嘻說:“我雖然被停了官職,好歹也做過這裏幾年父母官,有個消息大約跟戚少商有關,你聽不聽?”
顧惜朝眉峰一聚:“什麽?”
“這幾日城裏大張旗鼓來報仇雪恨的沒聽說,打上門找負心郎君的倒是有一個。”
顧惜朝眼皮一跳。
白璐接着說:“是個異族美女呢,騎着馬一路殺進城,當場拆了雲水樓的大門,一手鞭子舞得可好看——她還領了個小姑娘,也是可愛得緊,據說是這雲水樓的老板當年在西北混刀口時候跟她生下的。”
顧惜朝直覺哪裏不好,問道:“那老板可是姓何?”
“是啊,”白璐自作主張加了一句,“難怪何老板守着雲水樓裏這麽些美貌花娘都不動心思,原來是見過大世面呢。”
顧惜朝吃驚道:“酒樓裏還養花娘?”
白璐說:“啊?雲水樓不是酒樓,是……”他臉上露出一個不可言說的笑容。
顧惜朝面色陰沉,把缰繩往白璐手裏一塞:“你先去看老師吧,留個路标,我去看看戚少商,待會兒再去。”
白璐哈哈大笑:“你們不是只是知音麽,戚少商去喝個花酒,你生氣什麽,哪有這樣子做知音的?”
顧惜朝步子踏得兇狠:“我跟戚少商是知音,所以我們兩個是怎麽做知音的,知音就是什麽樣子!”
魚簍裏的魚尾巴一甩,發出一聲帶着水氣的脆響。
何愚的這位紅顏鬧得聲勢頗大,顧惜朝沒廢什麽力氣就找到了雲水樓。出乎意料,一路上人人談起這裏新近的消息都是興致勃勃,到了門前卻是空無一人,連過路的雀子都不在門口停一下。
顧惜朝推門而入。
華麗的大堂裏門窗緊閉,帷幕低垂,寂靜的擺飾冷清清停在裏面,顯出幾分可怖;顧惜朝身後透進的光在這昏暗中劃出一線,漸漸在大堂深處被吞噬。
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孩子坐在門邊的桌子上,好奇地看他:“你也是爹爹的朋友,來送賀儀的?”
“賀儀?”顧惜朝已經嗅到空氣中彌漫着馥郁的甜香,猶豫了一下,反手帶上了門。
陰霾重新吞沒了它的屬地。
女孩子一笑:“今天是我爹娘成婚的第三日,你不是來道賀的麽?”
顧惜朝問:“除了我,還有誰來過?”
“好多人呢,”女孩子向大堂中一指,“這些都是來吃流水席的客人,都快坐不下了!”
顧惜朝脊背一涼,目光在空蕩蕩的桌椅上走了一遍。
女孩子問:“你想坐哪一桌?我給你加個凳子。”
顧惜朝說:“我沒見過你爹,也不認得你娘,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女孩子一點都不驚訝,“是找一個笑起來有酒窩的黑衣俠客麽,他不想跟你回去啦。”
顧惜朝搖頭:“不,現在我要找的,不是他。”
他手中響起一聲凄厲的鬼嘯,一道銀光沒入層層疊疊的帷幕中;那女孩神色大變,正要跳下桌子阻擋,顧惜朝已到眼前,一手點了她的穴道,一手抽出長劍挑開了帷幕。
一個美豔女子走了出來,她背上負者一個癡纏傻笑的男子,手裏拿着顧惜朝的神哭小斧,掌心已是鮮血淋漓。
她問:“我躲在暗室裏,你怎麽找到的?”
顧惜朝神色複雜地看着她:“我對這些秦樓楚館,很熟悉。”
那女子笑了一下:“你真好看,我是雲仙女,要不要跟我一起成仙?”
顧惜朝劍鋒側轉,冷笑一聲。
顧惜朝在雲水間的後院裏一間一間屋子摸過去,終于在這裏的許多囚犯中找到了戚少商。這地方是預備給不太乖順的花娘們的,戚少商這樣高大健壯的身軀被關在裏頭,拿平日裏對付姑娘們的精細鎖鏈扣住了蜷縮在地上,顯得很不協調,顧惜朝忍了又忍,還是不由自主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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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說,他們把彼此的名字寫進命格的時候,這浩大天地就變成了一個牢籠,無論他們兩個站得多遠,都會被無知無覺地推到一起,然後緊緊捆住。
僅僅是落日黃昏,酒肆高臺上的一面罷了。
命中一會。
離開雲水樓已經快傍晚了,戚少商這才發現顧惜朝雖然殺了何愚跟雲仙女,卻沒把隔壁幾間屋子裏那些跟戚少商一般被困的男子放走。
他只能一間一間去開鎖喂解藥,裏頭居然還有兩三個認得的,大家都有些尴尬,互相打了招呼就散了。
顧惜朝閑坐着歇息,看他忙完了才說:“我知道是何愚騙你的。”
戚少商走過來抱着他:“我還以為你當我背着你來花酒,就氣成那樣。”
顧惜朝想了想,實話實說:“冠雲說起這事的時候我是挺生氣的,不過走出幾步,就覺得你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騙我,估計是那個何愚有問題。”他有些迷惑地看戚少商:“我是不是不該生這種氣?我也覺得,很不像我。”
戚少商把他拉起來,牽着手一道往外走:“是不像你,不過我高興極了——顧惜朝這樣的人,也會為我發狂,為我變得不像他自己。”
“是嗎?”顧惜朝哼了一聲,指了指自己脖子上戚少商情熱時留下的牙印。
找到王安石的草廬時天色已漸暗,白璐顯然已經張望了他們許久,見了人就抱怨:“不是說待會兒麽,這待得時間可有點久!”
他的視線溜過顧惜朝的脖頸,立刻改口說:“好吧,是要這麽久,來得太快顯得時間短,你們也沒面子。”
顧惜朝不肯跟他說話,鑽進去看王安石了。
戚少商倒是沖白璐作了一揖:“多謝冠雲了,要不是你給消息讓惜朝去救我,我身上的麻煩還不易了結呢。”
白璐有些不快:“‘冠雲’是惜朝喊得的,你怎麽也喊上了。”
戚少商笑起來:“我跟惜朝是知音,他怎麽喊,我就怎麽喊。”
他的笑容真摯又熱忱,正是一個俠士該有的,只是有一點點酸。
白璐說:“早知道今天的魚就糖醋了,醋都不用買,你們兩個自備。”
王安石在裏頭聽見動靜,跟顧惜朝說:“我之前一直不看好你跟戚少商這點事,畢竟你們之前有那些過節,雖說你們的确是同心同志,但世事多變,難保以後會不會一直在同一個立場。一旦有個萬一,如此熟稔之人反目,不論對誰都棘手得很。”
顧惜朝笑了一下:“是很棘手,我們早就拼過一場,兩敗俱傷。”
“你聽我說完吧。”王安石看一眼幫着白璐端盤倒酒的戚少商,“自從蔡京那事之後,我倒是覺得,你們這樣始終心念一致的,即使真有一日站到不同立場去,也不會太過難堪。‘逆水寒’一案倒是兩敗俱傷,不過你們兩個聰明人,又如何會學不會教訓,再落得兩敗俱傷呢?”
戚少商探頭過來:“半山先生,惜朝,來用晚飯罷。”
王安石應着起身,顧惜朝跟在後面,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戚少商的牙印,覺得今天在雲水樓裏,恐怕是能算得兩敗俱傷。
戚少商貼着他的耳朵問:“半山先生跟你說什麽了?”
顧惜朝道:“教訓我就算跟你一道落草為寇,也要記得君子端方,知禮識節!”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