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 相煎何太急?!

殿內寂靜無聲。刺客的屍體已被擡走,地面也已打掃幹淨,此時偏殿內只剩下劉深,陳習,和那個被剝了衣服的家夥。

劉深不知道在思索什麽,而那家夥似乎是看到死人受了刺激,這會兒表情呆滞,居然也就一直站着不動。陳習壓低嗓子咳嗽了好幾聲,他才愣愣地轉過頭來,看見陳習沖他直使眼色,反應了許久才明白過來,趕緊跪下來。

“微臣叩見皇上!皇……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劉深不說話,只斜着眼看那人,他便只得一直跪在地上。方才一片混亂中,偏殿的門已被踢壞,此刻風透過縫隙不斷帶走殿內的溫度,站着的兩人穿得倒齊整,跪着的人頂不住了,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吸了吸鼻子又趕緊垂頭跪好。

劉深像是才發現他的存在,問道:“你叫什麽?”

“回皇上,臣叫顧承念。”

“顧承念?”名字聽着耳熟,想了想,“你是今年新中的舉子?”

“回皇上,是的。”

劉深最讨厭的句式便是回皇上怎樣怎樣,又浪費時間,聽着也難受,所以這會他便不耐煩起來,擺了擺手示意陳習過來。

“問問看他知道多少。”

說完他便走了,門外一群跟出來的奴婢太監們也呼啦啦地跟着走了,不時就只剩陳習和還跪着的顧承念。冬天地涼,顧承念跪在那直打哆嗦,陳習趕忙說道:“顧大人,起來吧,皇上已經走了。”

“可,皇上沒說讓我平身…”顧承念上下牙齒打架,說出來的話都帶了涼味,聽得陳習都想哆嗦,他趕緊連拉帶拽把這固執的家夥從地上扶起來,顧承念卻還在四處張望,好象在确認皇上是不是真的已經走了。

陳習看看他,身上只剩了貼身的中衣,連鞋子都沒了,腳都凍成了青色。實在看不過,他連忙将自己披着的大氅解下來,費了半天口舌才說服顧承念穿上,然後又從門外喊了個小太監:“你去我住的地方,就說我說的,讓他們把今年冬天新做的那一套棉衣并鞋都拿出來,送到這裏來,快去。”顧承念聽他說是新的衣服,又不好意思起來:“陳大人,那是你的新衣……”陳習擺擺手制止他說下去,說:“這套衣裳是尚衣局做的,宮人們算錯了我的尺寸,做小了,放在我這裏不穿也是浪費,顧大人你幫我穿去了,也免得浪費了這些針線嘛。”

顧承念聽他這麽說了,也不好再拒絕。過一會小太監捧了衣服來,顧承念紅着臉穿了起來。趁着他穿衣服,陳習将小太監們都趕去了另一邊的屋檐下。這邊顧承念也穿好了衣服,正抱着拳想說些感謝的話,陳習一把将他拉了過來,壓低聲音道:“顧大人,我接下來問你這些事情,本來只有你和那個刺客知道,如今我來問,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問完,希望您能徹底忘了這事,不可再讓任何人知道——那刺客有沒有和你說些什麽?”

顧承念點點頭,他記憶力極佳,老老實實地将那刺客說的話原原本本地背了一遍,陳習聽完沉吟片刻,問道:“顧大人怎麽看皇上?”

顧承念聞言,站直了正色道:“自皇上十三歲登基,四年來勤于政事,宇內治平,四方盡皆臣服于我朝,邊境安定,皇上治世之德,無半點可挑剔之處。”

“那麽,就請将那刺客的這些污蔑之言,從你心中抹去,不光皇上,就連先皇,朝裏的各位大人們,到下官我,都不會允許有人用這些話來玷污皇上,顧大人,您也是這麽覺着的吧?”

顧承念認真的點點頭:“陳大人,你說的極是,我此後必将今夜之事忘得一幹二淨。”

話已說到這份上,陳習的任務也就完成了,他看看四周:“顧大人想必是在這裏看奏折?”

“是……”顧承念撓撓頭,“不過接下來估計着是看不成了,我這就回去了。”

雖說已經穿上了厚衣裳,還披着陳習的大氅,但是陳習注意到,這個顧承念整個人還是在瑟瑟發抖,他有些在意的看着顧承念不斷抖動的手指,顧承念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神色窘迫:“讓陳大人見笑了。”

陳習看着他:“顧大人這是在害怕?”

顧承念略微點頭:“嗯……雖說是個刺客,可下官是頭一次親眼看見這等事,故而……”

說着說着聲音都開始發抖,方才那種場景對于沒經過多少事的書生來說确實有些殘忍,陳習也不免同情起他來,溫聲道:“既然如此,下官派個人送顧大人回去。”

“不用,豈敢勞煩!陳大人,下官告辭了。”

兩人在偏殿門口告辭,陳習目送顧承念出了右陽門,才轉身準備回去。

衣服送了別人,有點冷。

“鴻胪寺書佐,從七品。”劉深翻着手中的卷宗,“這恐怕是自我開國以來,榜眼的最低品銜了。”

“皇上為何給他派了這等閑職?”

“這與朕毫無幹系。”劉深挑起一邊眉毛,“去年殿試放榜,朕正忙着給老三老四老五封王呢,好像是……”他又翻了兩頁,“太傅,陸老爺子來和朕說的。朕也沒細聽,便批給了吏部去辦。朕都沒發現,老爺子既然巴巴地來給他要官職,要了這個閑職是想如何?”

陳習也很想挑挑眉毛,但是他忍住了。今天自己格外倒黴,方才不過腹诽兩句,就真的被踹了一腳;昏了頭把皇上心疼了半天才送他的狐貍皮大氅居然送給了別人,又被皇上翻了白眼。萬一眉毛也惹出是非可怎麽是好。可是他又想起個事情來……

劉深打個哈欠。外面天已蒙蒙亮。冬天天亮得遲,見了天光,說明就快該上早朝了。他嘆了口氣,看來打個盹的時間都不夠了。

“皇上,奴才有個問題很不解。”

“何事?”劉深眯着眼,想讓眼睛休息一下。

“奴才事先檢查了好幾遍,都沒見那刺客身上藏有鐵器,那匕首……”

劉深臉上的表情明顯僵了下。他想繼續閉眼假寐,但是陳習的目光如炬隔着眼皮都燙得他眼珠子疼。他揉揉臉,睜開眼無可奈何地看着陳習:“是朕帶進去的。朕用那個……剃他的那裏來着。”

陳習覺得自己臉都要抽筋了。自己小心翼翼生怕有任何疏漏,結果還是出了岔子,找了半天原因,居然是這不怕死的主子!好不容易混到這麽大,反而是一天頭疼似一天了!

他麻木地轉過臉,掩飾自己心中的咬牙切齒。

“皇上,下次找人這事,還是您自己去做吧。”

“你敢,朕免了你的職。”

……其實陳習倒不是很怕免職,他面不改色,劉深瞅着他,想了想,便開始笑。

“那就把把小眠搶來做朕的女兒。”

可惡……

陳習哀嘆,做奴才的苦啊!

雖然顧承念承諾絕口不提此事,劉深心裏卻總有個疙瘩。開國高祖留下的規矩,天子不得豢養男寵,理由是男子以色媚主,惑亂朝政,其禍更甚女子。偏偏劉深自知人事起,便只喜好男風,對女子一點興趣都提不起來。他還沒有立後,若被朝臣們知曉他成天只與男子厮玩,不知又要鬧出多少文章來,只能讓陳習幫他悄悄的物色佳人。這可苦了陳習,天天為這事攪盡腦汁,畢竟宮裏人來人往,最大的頭兒想偷個腥談何易事。

在此之前倒勉強也算順利,但是這次皇上自己不夠小心,栽了大跟頭。參與剿滅刺客的侍衛倒還好說,畢竟都是自己親信,況且那刺客被抓時也已穿戴整齊,看不出什麽來。這也算是托了那顧承念的福。

顧承念,顧承念…

劉深有些頭疼地揉揉太陽穴,真想不出什麽招可以管住他的嘴。

殺了算了?

陳習手一抖,茶灑了一桌子。

“皇上請三思而後行啊,您要給他治個什麽罪?!”

劉深擰着眉毛看陳習擦桌子,不高興地反問:“那你倒說說,朕該怎麽辦?”

“奴才以為,瞧顧大人做事,倒也不像是個會多嘴多舌…”陳習說着說着瞥見劉深臉上烏雲密布大有山雨欲來之勢,趕緊改口,“要……不,給他升遷吧,這樣他必然感恩戴德,之前的事就算忘不了也絕對不會再去盤算了。”

妙招!劉深很滿意,隔日,诏書便頒了下去:

“擢鴻胪寺書佐顧承念為工部員外郎,從五品銜,欽此。”

這等升遷,雖算不得平步青雲,也夠他大呼皇恩浩蕩了,劉深非常滿意。然而不過半日,老爺子找上門來了。

“老臣叩見皇上。”

陸老爺子年近七十,須發皆白,一派仙風道骨。劉深很是高興,連忙喊陳習賜座。“老師來得正好,這幾日朕臨了不少帖子,正想派人送給您過目呢。”

陸敬業欠欠身,攔住了正往書房走的劉深。他清清嗓子,像是要說什麽大事般。“皇上,老臣今日來,是有個不情之請。請皇上收回成命,讓顧承念做回鴻胪寺書佐。”

劉深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什麽?”

“老臣以為,顧承念論資歷,論學識,做個書佐足矣,再往高,莫說他擔待不起,衆人也未必會心服口服。”

真是怪事了。老爺子自劉深親政後一心治學,早已不過問政事,今日專程跑進宮來,居然是為了那個顧承念?劉深忽然想起來,“之前來給他求職的不也是老師嗎?”

陸敬業這會已經坐在陳習特意加了緞面墊子的太師椅上,将手裏的枸杞子茶啜了一口,沉吟半晌才開口道:“不瞞皇上,這顧承念,是老臣的關門學生。”

這回不只劉深驚訝,身後的陳習都瞪大了眼睛。陸敬業何等人物,當年先皇請他為衆皇子講學,老爺子一口便拒了,後來先皇臨終前再次托他扶佐劉深,才做了太傅。倒也不是陸敬業擺什麽架子,着實他也年老體衰,以前來給劉深溫書時身後小厮便提着藥爐子,後來路也逐漸走不得,劉深特許他可以在宮內坐轎,老爺子連稱“生受了”,之後更少入宮,所以劉深見他來驚喜萬分。這顧承念何方人氏,竟能搬得他出山?

要這麽說便也更怪,老爺子到底是想讓他做官還是不想?

一時屋內三人都不作聲,劉深看陳習,陳習搖搖腦袋聳聳肩一副“我也不懂”的表情。倒是老爺子嘆了口氣,又開了口。“老臣無意中讀了他作的文章,覺得此人是個良才。老臣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皇上還未成年,先皇的囑托,眼看是要辜負了,總要培養個可靠之人,日後輔佐皇上…”

那不就更怪了!劉深忍不住了。“既然如此,那朕升他的官職,有何不妥?”

陸敬業又抿口茶,潤了潤嗓子答道:“皇上有所不知,這顧承念自小飽讀詩書,浸淫此道太深,二十幾歲的人所思所想盡從大學中庸孟子之流,竟是比我這個七十歲老朽還要迂腐。所以老臣想留他在身邊,點撥點撥,以免他生搬硬套,做出匪夷所思,可嘆可笑之事來…”

老爺子情深意切,誠懇至極,更是有備而來,原本聖旨已出,君無戲言,誰知這旨意只是送去了鴻胪寺,便被陸敬業悄悄壓了下來,劉深想象的顧承念感恩戴德的景象根本未曾出現。劉深又可氣又可笑,不承想這老學究為了學生竟做出這等瞞天過海之舉,又不好怪罪他,只好應了下來。老爺子再三拜謝“皇上聖明”,開開心心地看了劉深的字,指點一番,又聽劉深講了些最近讀書的心得,心滿意足地告退,留下劉深轉身看着幹瞪眼的陳習。

陳習看劉深臉色便知自己要挨罵,連忙先認錯:“奴才沒想到這顧大人竟還與陸太傅有這般淵源,是奴才的不對,沒事先查探清楚…”

劉深卻是壓根未聽他說話,咬牙切齒了半天,恨恨地說:“看來想除之而後快也很難了。”

雖然知道這是氣話,陳習仍然耐心地勸道:“陸太傅不都說了,顧大人以後是要輔佐您的,既然…”

“朕不要他輔佐!”劉深黑着臉,“這麽多朝臣,朕為何非得讓一個…的人輔佐?”中間說着說着聲音低了下去,空白的一段陳習很順當地補上了“知道朕底細的人”幾個字,心知以皇上的脾氣,看着這樣的人在自己面前大談國家大事,心虛氣不順,估計晚上都要睡不着。然而事已至此,說什麽也是白搭。更讓劉深不情願的是,他忽然意識到,這樣一來自己和那誰居然還算是同門,有了這層關系愈加動他不得,不然豈不又落個“相煎何太急”的名聲,徒讓他人嚼了口舌?

橫豎是想不出辦法來。

劉深為此足足生了半個月悶氣,肝火旺盛無從發洩,加之刺客的事情讓他暫時不敢再造次,憋得幾乎內傷。好不容易天氣轉暖,樹梢間剛有了綠意,劉深一聲令下,移駕去城郊的暢清園散心。

暢清園在城南,春日的綠意在這裏更為明顯,有些不怕冷的杏花已經綻放,粉粉白白很是養眼。陳習留了心眼,沒帶多少侍從,護衛軍也駐紮在園外,每天只進來少數人巡查,加之園子又大,甚是清幽。這次劉深不敢再耍花樣,老老實實讓陳習從外頭找了個小倌,用迷藥迷翻了,手腳綁好蒙了眼,送到他床上。利器什麽的,不用陳習交代,他自己也心有餘悸。

雖然迷昏了的人有些無趣,但幾日下來,劉深還是覺得神清氣爽,心情格外好,所以當守衛報有人求見時,他想也沒想就讓帶進來。

等他端着茶看見顧承念遠遠走來時,想後悔已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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