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 落水

劉深那一剎那幾乎想把手中的茶碗摔到剛才來通報的太監頭上,誰讓你帶他進來的!當然他并沒能喊出來,他得保持冷靜。這種情況下只能哀嘆自己時運不濟,平日裏身邊總是陳習,一切都處理得很妥當,想見的進來禀報,不想見的直接推說睡了,可惜這陣子劉深連續折騰了幾日,陳習也跟着夜夜睡不上個囫囵覺,白天還得伺候着,今天終于支撐不住,站在門外直接就睡了過去,倒下來磕在廊柱上,登時頭破血流。劉深覺得對他不住,便給了他十天的假讓他回家養傷,一并探望妻女,享享天倫之樂。原本以為讓他回去也無大礙,沒想到自己離了他,一天都沒下來便要吃大虧。

這會兒那太監領着顧承念走到了近前,顧承念跪倒在地,呼:“叩見皇上,皇上龍體聖安!”

劉深都不想理他,但又覺得不妥,只得揮揮手讓他起來。可顧承念伏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哪看得見劉深的手勢,偏生這暢清園的太監也木讷,不懂得見機行事提醒一下顧承念,一時場面尴尬,劉深只得幹咳一聲,說道:“起來吧。”

“謝皇上!”

顧承念又頭點地了一下,才從地上爬起來。劉深對那個太監失望得要命,便沖他擺手示意他退下,同時問顧承念:“你來有何事?”

顧承念連忙将手中的東西雙手捧到劉深面前。“陸敬業陸大人得了個罕有的拓本,說字很不錯,讓臣拿來呈給皇上過目。”

劉深接過字貼翻看,果然圓潤遒勁,筆力非凡,仔細看看,居然都是詩經中的句子,确實罕見。劉深一口氣從頭看到尾,連連感慨好字,甫一擡頭,看見顧承念仍然低眉垂手站在那,便皺着眉問:“還有事嗎?”

“回皇上,沒了…”

“那你可以走了。”趕緊走,別勾起朕心中不愉快的回憶。

“是。”顧承念彎着腰說:“臣告退。”也不直起身來,就這樣弓着背向後退去,看上去很是可笑。剛要轉身,劉深忽又想起了什麽,叫:“等等。”

顧承念連忙又轉回來。

“你陪朕在園子裏逛逛。”

顧承念愣住了,劉深朝前走了好幾步,回頭看見他還站在原地,催促:“還不過來!”他才反應過來,三步并作兩步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劉深看書的花廳,沿着蜿蜒的石徑走到湖邊。

雖然按歷法已經立春,但寒意未褪,園中畢竟蕭索,劉深來回溜達,也實在沒什麽好看的。顧承念靜悄悄地跟在他身後。沒有人開口說話。其實劉深也并不覺得和顧承念散步有什麽趣味,本身是想借着散步套套話,試試看這家夥是不是真的守口如瓶。可是臨到了這裏,他卻沒法開口了。平日裏只要劉深沒說閉嘴,別的人總是變着法子地和他說話聊天,碰到這種一言不發的,他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斟酌了半天,劉深決定還是自己先開口,總不能一直這麽耗着:“顧大人平日裏都做些什麽事?”

劉深突然開口顯然讓顧承念有些吃驚,他愣了愣,才猶豫着說:“臣……臣就是謄抄些公文…”

“沒別的了?”

顧承念很為難地歪歪腦袋,又想了想,道:“有時也給各位大人跑腿,送些卷宗之類的。”

還真是個閑差。劉深想了想,“那日你在偏殿,也是給哪位大人跑腿麽?”

搖頭。“臣在那裏看看皇上禦批的奏折。”

偏殿裏浏覽奏折是先皇開的先例,皇上一人畢竟思力有限,雖然尚書省的一群人也會提些意見,卻總不見得寬泛,于是先皇下令,除了機要事務外,所有呈送禦覽的奏折之後都要送到偏殿,衆臣均可去參閱,有異議也可以上奏。劉深便問:“你覺得朕處理得怎樣,有纰漏或者有失公允的嗎?”

“沒有,皇上聖明,臣所讀過的奏折無一不是處置妥善,細心周到…”

話說到這裏,基本是能想到的話題都說完了,劉深有些頭疼,跟這人說話真累,你問什麽他說什麽,也不開個話頭,倒讓他不知道該怎麽拐彎抹角了。算了,堂堂一國之君,幹脆見敞開天窗說亮話,于是他把臉一板,道:“朕問你,平日裏臣子們聚在一起,有沒有讨論過朕?”

顧承念面色一僵,劉深一看,真有戲,趕緊繼續施壓:“你老實說來給朕聽,朕不怪罪你。”

老實巴交的書生怎麽知道撒謊和掩飾,顧承念這會連頭都不敢擡了,嗫嚅着:“大…大家覺得,皇上已經不小了,是時候該娶親冊後了,然而皇上總是…”

劉深臉色一沉。大臣們有這想法他何嘗不知,然而他一直不予置評,上朝時誰提起來,他也總想法岔開話題。劉深不喜歡女子,他對女子一點興趣都沒有,就算真的冊立幾個妃子,也只會是有名無實。到時候群臣又會因為皇室無後而大驚小怪,所以他才會想方設法,将娶親的事一拖再拖。

就算這樣,那群老家夥還是有梗可嚼麽?劉深沉吟片刻,又問:“他們還說什麽了?”

顧承念現在的表情像是被褪了毛的貓,光溜溜的無地自容,他往後退去,連連搖頭:“沒,沒別的了。”

沒別的了?你好歹裝得像一點。劉深冷笑:“快說,朕耐心有限!”想了想,又加句威脅:“否則朕要了你的腦袋!”

劉深平時并不喜歡以死威脅人,最近因為運氣不佳心情不好說要弄死顧承念,也是只會在陳習面前說的氣話。大概說得多了嘴裏習慣,所以他想也不想便拿這話出來吓唬顧承念。可他哪裏知道,那日刺客之死已經在顧承念心中留下了深重的陰影,這句話比起往日便更加效力非凡,一聽皇上說要他腦袋,顧承念臉一白,倒退幾步便想跪下,誰知他剛才一直在往後退,此時已退無可退,腳下一空,随着巨大的水聲,顧承念仰面朝天,平平躺進了湖裏,在湖面上綻放出一朵巨大的水花。

劉深沒想到竟然會出現這種情況,急忙喊侍衛。他自己也沖到湖邊往水裏看,所幸湖水并不深,顧承念撲騰着已經站了起來,此時已是渾身濕透,大半個身子浸在水裏瑟瑟發抖。他看見劉深正俯身看着他,連忙在水裏彎下腰去:“皇上饒命,臣知罪了!”

劉深看他落魄又驚慌,衣服上頭發上還挂着綠色的水草,真是又可憐又可笑,想到他落水和自己也有關系,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左等右等侍衛們還不來,想是沒有聽見,劉深便伸出手,“來,朕拉你上來。”

“使不得!”顧承念連連搖頭,“臣的手太髒,皇上您貴為天子…”

這跟天子有何幹系?劉深擰着眉毛打斷他:“沒事,一會洗洗就好,趕緊過來。”

顧承念仍是搖頭,嘴裏還是九五之尊之類的話,一邊便想走到低處自己爬上去。

劉深手都伸了出去,這麽一來面子便有些挂不住,頓時臉黑了下來:“朕的話你是聽還是不聽?”

皇上的話你是聽還是不聽?不聽那叫欺君,要殺頭的。這才一會兒顧承念兩次感受到性命危險,不敢再多說什麽,将手在湖水裏洗了又洗,才去抓劉深伸了半天的手。

顧承念倒也不重,但是他手上沾了水,又濕又滑,劉深有些使不上力,連忙又伸出一只手,兩手并用将他從水中拉出來。顧承念想用腳蹬着使勁,不想鞋子沾滿了湖底的淤泥,腳下一滑,整個人又往下墜。劉深正彎着腰想站起來,被他拽着一個踉跄,竟也向水裏摔去,只聽嘩啦一聲,兩人跌作一團,一起又摔進了湖裏。

劉深是面朝下掉進去的,頓時嗆了好大一口水。他狼狽地從水中爬起來,咳嗽了幾聲,轉頭發現顧承念整個人還坐在水中,湖水赫然已經沒頂,連忙伸手将他拽起來。

顧承念被掉下來的劉深砸了個正着,這會兒顯然懵了,眼睛都有些發直,呆呆地站在齊腰深的水裏,只是不住地咳嗽。巡邏的侍衛這次終于聽到了動靜,過來發現皇上落水了頓時大驚失色,火速沖了過來。

“快來人,皇上落水了!”

侍衛們跳進水中将劉深擡了上去,太監們慌忙将他用緞被裹起來,攙上了轎子,送回了他平日住的暢春居。

宮女太監們來回奔忙着,褪下了濕透的衣裳,準備了熱水讓劉深泡暖身子。出來換好幹衣服,又端來了熱姜茶。

“皇上,初春的水裏寒氣太重,喝杯姜茶暖暖身子,還可以祛寒。”

劉深斜倚在暖床上,接過遞來的茶,這才想起顧承念來,問道:“顧承念呢。”

“回皇上,顧大人已經回去了。您剛才在泡澡,所以沒來禀退。”

該問的也沒問出來,還出了這麽大的醜,劉深心情極度跌宕之後,反而異常平靜了。他用茶碗蓋撥拉着茶碗裏的姜絲,漫不經心地道:“哦…那他換了幹淨衣裳了嗎。”

“…沒有,顧大人待上了岸,見皇上在沐浴,就走了。”

“嗯?”劉深擡起眼看了看在旁伺候的太監,居然又是那個完全不會看眼色的家夥,心情立即惡化。他放下手中的茶,翻個身背沖外邊。

“你出去,換個人進來。”

大概真的是有些着涼,接下來幾日劉深都有些懶懶的,整日窩在屋內看書,最多也就去花廳逗逗畫眉。再呆幾日,便覺無聊,正好太後派人來瞧他最近過得如何,想想也許久未與母後相聚,便不再等陳習,擺駕回宮。

回來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懿安宮問安。

“給母後請安----”

不等劉深說完,太後白氏已走上前,捧着他的臉疼愛地撫摸。“我的兒…”劉深笑着去拉她的手,道:“母後,孩兒都多大的人了,你還這般…”

“怎麽了?做母親的看看你氣色如何不成嗎?”白太後今年還不到四十,年輕時本就是傾城傾國之貌,現在随着歲月風霜,眼角唇邊有了細紋,風韻卻絲毫不減當年。這會功夫她已将劉深的臉摸了個遍,又捏捏他的胳膊。“你還是有些瘦了,在暢清園吃得不好嗎?聽說你在園裏落水了,沒染上風寒吧?”

劉深一聽落水的事臉上就有點挂不住。“母後,這是哪個多嘴多舌的奴才告訴您的?”

“還用得着人來告訴,我天天差人去問,你倒好,走了半個月,像是忘了你母後一般!”白太後說着埋怨的話,臉上卻一點不高興的神色都沒有,這時宮女奉上茶來,她就要去接,劉深連忙拉住:“母後別忙了,孩兒自己來就好。”

白太後這才站住腳,視線仍然跟着劉深,看着他端起茶,道:“都下去吧。”

屋子裏的人應了,都悄悄退了出去。

劉深看白太後終于坐下,沖他招手,便端了茶和她一起倚在短炕上。白太後往他腰後塞了個墊子,伸手拍拍他的背,又仔細端詳他幾眼,才開口道:“前陣子刺客的事,你居然也就沒跟為娘的吐露半個字。”

劉深看她摒退左右,便猜到她要說這個事,剛要解釋,白太後又開口:“你也不必再解釋,無非是怕我擔心,這是你孝順,我都知道。我只問你,查出這刺客的底細了嗎?”

說到這,氣氛不知覺就嚴肅起來,劉深也不再瞞,老老實實說:“是弦皇叔。”

像是聽到了意料之中的名字,白氏沉默了,垂下眼簾,許久才悠悠嘆口氣。“他到如今,還是惦記着皇位,不肯滿足現狀嗎……”

劉深也跟着沉默。江淮王觊觎皇位,從他出生起就不是什麽新鮮事。弦皇叔是父皇最小的弟弟,當年深受先祖皇帝寵愛,自父皇即位後便一直耿耿于懷,虎視眈眈,這事他從小到大,早就從仆從們的竊竊私語中知曉得清清楚楚。父皇在世時治國有方,明裏暗裏手段高明且雷厲風行,弦皇叔的造反永遠也只能存在于故事中。而現今,卻已成了擺在他面前實實在在的危險。

“皇上想好怎麽處理了嗎?”

劉深笑笑。“想好了啊,早就想好了,母親盡管放心。”

跳過這個話題,又和母親閑話一番,商量着何時把幾個弟弟從封地召回來聚一聚。在懿安宮用了晚膳,劉深有些心事重重地出來,走了幾步,覺得實在心煩,便決定先不回仁政殿,到處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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